文献发生器 | 瓦尔堡与“情境中的知识”(玛格丽特∙艾弗森,199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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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栏目“文献发生器”旨在打捞已在中文世界中被译介或发表、并可以激发当前学科内部思考的文献。作为该系列的第一期,三辩席颇为不情愿地重拾中文世界学术”讨论“已经相当拥挤的阿比∙瓦尔堡。但这篇近三十年前的论文有不少特殊之处,也与一些当前艺术史学科内部的新变化可以形成对照引发思考。而它就躺在2016年出版的艺术史学科基础读本《艺术史的艺术》中,却并未在近年有关瓦尔堡的讨论中被特别提及,颇为可惜。
在六月中旬整理Griselda Pollock编写的女性主义艺术史的书目时,有一个小节的内容曾经吸引我的注意,那就是”阿比∙瓦尔堡与女性主义艺术史”。在这个小节里包涵了三篇论文,第一篇便是玛格丽特∙艾弗森的《重拾瓦尔堡的传统》。Pollock对本篇论文的简评如下:
这篇极具开创性的论文最初是在开办于1991年汉堡的第五届“女性艺术史家研讨会”(Kunsthistorikerinnen Tagung)上宣读的演讲,文中提议将阿比∙瓦尔堡的反形式主义、跨学科图像学与女性主义艺术史的理论取向放在一起对话颇具裨益。女性主义理论介入试图在图像之历史形成的层次上研究性别,本篇文章令这种介入得以将其方法重新定位在有关艺术史研究的领域与方法的理论争端更漫长的历史脉络之中。
玛格丽特∙艾弗森是英国新艺术史中的重要学者,其对史学史和艺术史论的诸多著作都在学界有公认的价值,此外还有关于现当代摄影和影像艺术的研究。本篇论文也能体现她所处的理论环境和批判性视角。需要指出的是,本文写作的年代是瓦尔堡大量一手文献尚未被整理出版的年代,依赖的引文来源相对驳杂,但其对瓦尔堡治学的把握却也异常准确。论文开宗明义希望从女性主义视角介入当时兴起的史学史和艺术史理论反思,并强调瓦尔堡可以成为女性主义艺术史的盟友。尽管这篇论文后续的论述似乎依循那个时期惯用的瓦尔堡vs潘诺夫斯基的对比模式,我们却不一定需要将这篇文章仅以其对瓦尔堡和潘诺夫斯基的评述和分析来阅读,而是把这种对比和作者想表达的立场视为一种当时正在浮现的艺术史观和认知论立场。作者坦言,她的部分启发来自于当时女性主义理论对科学话语和客观性概念的批判,她强调潘诺夫斯基(或者我们可以说传统艺术史)以超验自我对研究对象保有距离的掌控为认知定位,这种定位与长期以来西方启蒙思想的科学观及其统治自然的父权倾向异曲同工。她对瓦尔堡的阐释(也即她希望看到今后艺术史的走向)则强调其对极性概念辩证关系的清晰认识,借用精神分析和当时科学哲学领域提出的“情境中的知识”(situated knowledge)和“具身认知”(embodied perception)的概念来重新界定瓦尔堡的工作。
在此时此刻打捞并呈现这篇三十年前的文献大体有几个意图:一是突出当时女性主义视角的科学研究和科学哲学的取借如何影响艺术史内部对实证主义、语境论和传统客观中立认知定位的反思。以“具身感知”和“情境中的知识”来定位瓦尔堡,既可以让我们重拾瓦尔堡治学的一部分认知伦理内核,因而规避彻底摒弃章法和认知原则的“蒙太奇”逻辑,也可以让我们把这种认知伦理界定在对客观中立话语、实证主义的解构,以及对工具主义的抵抗的层面上。我们时常看到的对瓦尔堡图集与现当代艺术实践的类比也应当放在这个层面上来理解,即两者都是一种具有批判性的感性认知介入。此外,“情境中的知识”(situated knowledge)的概念与人类学领域对“地方知识”(local knowledge)和多元认知论的强调在上世纪末期形成一种跨学科呼应,它们共同把西方启蒙运动以降的现代科学观本身所代表的认知论霸权相对化。我们也不仿把此处对科学与科技领域的取借与长期以来对瓦尔堡治学的“人类学”取向放在一个对话性的、“心心相映”的空间里来看待。
二是通过此种定位质疑近年来数字艺术史领域对瓦尔堡的误用。因为瓦尔堡图集及其庞大的图书收藏颇具“百科全书式”的野心,近年来兴起的数字艺术史领域试图把瓦尔堡列举为图像检索、文化分析学等等宏观图像数据检索实践的前身。譬如,2015年创刊的《国际数字艺术史期刊》在第二期年刊中就收录了一篇题为“作为数据的图像:文化分析学与瓦尔堡的《记忆女神图集》”的论文(https://journals.ub.uni-heidelberg.de/index.php/dah/article/view/23489),而在2020年出版的Routledge《数字人文与艺术史读本》中,也出现了另一篇“走进瓦尔堡与数字艺术史”的专题(https://www.taylorfrancis.com/chapters/edit/10.4324/9780429505188-32/approaching-aby-warburg-digital-art-history-amanda-du-preez)。按照某些学者的观点,这是数字艺术史在构建自身的学科谱系。
但倘若深入思考瓦尔堡,也一如本篇论文所体现的,这种乍看之下的形态相似背后实际包涵着两种几乎截然对立的观念取向。事实上,数据检索很大程度上复活甚至强化了以全知全能式的资源掌控、超验认知和基于距离、客观、中立的现代科学认知观,在本文极为犀利的一段文字里,Iversen拆解了潘诺夫斯基几篇文章中的新大陆殖民修辞,清晰标示出此种认知论陷入极端可能产生的危险。反观瓦尔堡的图集,其中有几项基本特征都指出了这种图像集成实践与系统数据库之间的绝对差异。最为突出的就是图集彻底摒弃了文字注解。语言的刻意缺席指向图集拒绝被辨识性的文本、信息和话语收编的特质,这与数据化过程中必须提供给计算系统的“语料”可谓形成了尖锐的反差。再者,瓦尔堡认知论中对认知主体的经验、感知和复杂性的强调必然地排除了一种全然置身事外的超脱立场,这种对超脱的拒绝和对具身感知、辩证主体的笃信都赋予图集一种基于特殊性和异质性的理论底色,其与数据化进程中对复杂性必要的消抹、对所有素材均质化的处理亦可谓针锋相对。倘若Iversen提出潘诺夫斯基和贡布里希对瓦尔堡的解读构成了某种程度的”背叛“,数字艺术史对瓦尔堡的挪用和工具化亦构成另一个极端的”背叛“。这种观念取向上的差异也可以在瓦尔堡一战时期所制作的战争档案与同时期其他战争馆藏之间的差异中得到相应的印证,可在三辩席先前发布过的有关一战时期瓦尔堡的档案收集工作的文章中读到。
对译文的说明:我对本文的中译本进行了全面的修订,修订过程中发现,原中译本里有不少误译很大程度影响了全文主旨的传达,相当可惜。所幸,此版修订应该能更好的传达本文的主旨。因为文中引用的史学史文献均有清晰的标题,也都是大家熟悉的文本,我只在脚注中给出了部分参考文献,尤其是Iversen论述的出发点——科学与科技研究中女性主义理论对客观性的批判与认知论重建。关于这一部分,三辩席还将策划其他后续内容。
感谢阅读。
重拾瓦尔堡的传统
玛格丽特∙艾弗森
收录于:《艺术史的艺术:批评读本》,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
李秋实 译
钱文逸 校订
近年来,一直都有许多对德国艺术史学史黄金时代的再评估,有的是赞同的,有的则是批判的。[1] 然而,据我所知,目前还没有一个人是从女性主义的立场出发进行论述的。而斯维特拉娜·阿尔珀斯(Svetlana Alpers)的文章《艺术史和被其排除在外的》(’Art History and its Exclusions’)则是个例外。作者在这篇文章中提出,沃尔夫林和潘诺夫斯基的著作中对艺术史的分类及价值判断都是以意大利文艺复兴艺术的原型为基础的,而那个时期的艺术正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试图把全世界据为己有”。[2] 更多的时候,女性主义批评则围绕社会艺术史的写作传统展开。格丽塞尔达·波洛克(Griselda Pollock)一直以来反对T. J.克拉克就是很好的例证,而后者正是这一传统赫赫有名的接班人。[3] 然而,波洛克并不想谴责社会史,她只是想把社会艺术史从男权主义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我也是一样。我这篇批判的重点会放在论述本世纪初由瓦尔堡和潘诺夫斯基在德国汉堡奠定的艺术史学传统上。作为重要的学科创立人之一,瓦尔堡获得了来自不同领域的批判性评述。既然被授予了如此权威的地位,瓦尔堡也就没有理由被排除在女性主义再评估的范围之外了。然而,与其对其进行批评,我们不如把他当作是盟友。论述一种全新的艺术史方法论是一项艰难的工作,而瓦尔堡的理论在这种创新的过程中也许会显示出其价值和用途。我们将瓦尔堡和潘诺夫斯基放在一起进行比较,就可以对瓦尔堡的学术功绩做出准确的定位了。
在瓦尔堡的学说中,有一个较有价值的观点是,不论在美学还是学术研究中,他都对全然的超脱姿态提出了潜在的批判。他坚持一种辩证的观念,既要顾及反思性的距离与离间(distanced reflection),也要重视私密的联系(intimate connection)。我想先就超然/联系的主题展开论述,接着介绍几对相关的成对概念:去具身化/具身化(disembodiment/embodiment)、均质/异质(homogeneity/heterogeneity)。我认为瓦尔堡的理论方法在很多方面预见了对科学和菲勒斯-逻格斯中心主义逻辑(phallogocentric logic)的女性主义批判。尽管他的理论结构应循与这种传统逻辑相联系的诸多极化概念——包括心灵/身体、理性经验/感知经验、逻格斯/情念(logos/pathos)等,但这些极性概念在他的研究中往往会丧失那种严格的等级排序,而被赋予一种动态辩证的特征。然而,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瓦尔堡杰出的“追随者”欧文·潘诺夫斯基的著作却再度强化了这些逻辑对立概念原初的固定性。我们在瓦尔堡的传记作者、伦敦瓦尔堡学院的前任院长恩斯特·贡布里希的著作中也可以看到同样的倾向。在他们笔下,瓦尔堡被去问题化,被平息,他复杂而矛盾的艺术理论转而成为一种明确的宣扬启蒙主义理想的主张。如果说他们二人继承发扬了瓦尔堡的传统,那么他们的做法或许会让我们想起“传统”(tradition)这个词在语源学上与另一个词“反叛者”(traitor)的关联。有人可能会说,这一传统的形成是有很多历史原因的。换句话说,潘诺夫斯基(1892—1968)和贡布里希(1909— )都是年轻一辈的学者,并且两人都是在20世纪30年代被迫离开祖国的犹太人。瓦尔堡死于1929年,剩下弗里茨·萨克斯尔(Fritz Saxl)领导着瓦尔堡图书馆于1933年在英国继续寻找着它的庇护所。然而,瓦尔堡在“一战”中受到如此可怕的精神冲击,使得他不得不在精神病院中生活了五年之久。要知道,他有足够多的理由对非理性感到恐惧。
蛇仪讲演中与拉奥孔相关的插图组
尽管他(瓦尔堡)把文艺复兴看成是理性与非理性之间的一块冲突地带,但是他完全是站在理性一边的。他收集整理并希望代代相传的图书馆,对他而言则是启蒙的工具,是与黑暗的力量抗争的武器。要知道这种黑暗轻而易举地就可以吞没人类宝贵的知识成就。
一种对瓦尔堡更为公正的解读将指出,他实际上也同样关注因为过分强调用超然的理性来摆脱“黑暗的力量”而带来的种种损失,换言之,神话、悲剧、情感,抑或我们称之为无意识的东西。在潘诺夫斯基和贡布里希的理论中(贡氏在这一点上要更甚于潘氏),“日神”和“酒神”都只是单纯地作为正反面,作为好的理性距离与坏的情感放任的对立范畴出现。这种解读认为文艺复兴是以理性距离反对中世纪迷信而取得的胜利。然而,瓦尔堡在解释古典时期是如何进入15世纪意大利时提出,吹响这一文化潮流号角的形象之一,是吉兰达约(Ghirlandaio)的《施洗约翰的诞生》(Birth of St. John the Baptist)中脚步轻盈的宁芙,她突入画面打乱了画家在其中聚集起来的一群一本正经的人物形象。这个宁芙形象承袭自狂喜的女祭司或带翼的胜利女神形象,与种种对文艺复兴的简化式解读形成鲜明反差。
《弗兰肯斯坦》比近期女性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对男权主义科技与科学观的反思早出了整整两个世纪,甚至直接指出了一种蕴含在许多类似反思中的心理分析理论模型。持此种观点的批评家朱莉娅·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在《女性的时代》(Woman’s Time)一文中论述道,由于特定的生物遗传条件和关系,男性趋向于强化从其被嵌入的母体和语言秩序中分离出来的过程,当他们对母体和语言秩序感到恐惧,随之的自然反应便是企图掌控之。因而,男性气质最有可能具有一种执迷性的人格(obsessional character)。这种心理倾向在某些科学认知论中得到体现。在1973年的一篇文章中,克里斯蒂娃指出有关意义或再现的理论正处在十字路口。沿着其中一条道路,它们将变得越发技术化和数学化,正如她所论述的那样,这基于“认为含义即是超验自我之行为的观念,它将含义从身体、无意识、也从其历史中被斩断”。然而,沿着另一条路,它们将纳入“言说主体之为分裂主体(意识/无意识)的理论,并将继续界定这个主体的两面所特有的运作方式”——也就是说,其中包括社会约束和前象征的心理驱动力。[5] 在我已经提及的女性主义理论中,一种“阴性”的(feminine)、偏离中心的(decentered)、扎根于具体情境的(situated)、分裂的(split)且被过度决定(overdetermined)的主体被放在对立于“男性”超验自我(transcendental ego)的位置上,后者往往被论述为具有自主的且构成性的理性。然后,对主体的这两种构想与文化产物的不同研究方法论立场联系起来。我的论点是,如果瓦尔堡在艺术史学科里代表了前一种的倾向,那么,潘诺夫斯基显然代表后者。
克里斯蒂娃的论述是以后拉康主义(post-Lacanian)为框架的,而弗洛伊德则在《两性间解剖学差别的心理后果》(’Some Psychical Consequences of the Anatomical Distinction between the Sexes’,1925)一文中则表达了非常类似的观点。作为那个时代的学者,弗洛伊德对中立与距离的理念保持高度的尊重,并将它们归结为专属男性的特质。他将这种理性的理念与孩子压抑对其母亲的爱意的俄狄浦斯瞬间联系起来:他用对父亲位置的认同来替代与母亲身体的亲近,他必须内化这种父亲定位的法则,以形塑出一个尤为苛刻的超我状态。也就是说,他的主体被清空之后,又被常规化了。弗洛伊德认为,女人因为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去,所以她们不会受到阉割恐惧的威胁,因而不会遭受这类严重的压抑。“她们的超我绝不会像男性通常被要求的那样,对其情感源头如此无情、如此非人、如此独立。”这段文章最后的描述可以作为对女性的肯定性赞颂,特别是根据“法国新女性主义”(New French Feminists)的写作,例如露丝·伊利格瑞(Luce Irigaray)和埃莱娜·西苏(Hélène Cixous),她们强调不与母体彻底割裂可能带来的积极意义——变通(flexibility)、与他人的联结(connection to others)、具身感(embodiment)。[6]
因果思想的原始范畴是母性。母亲与孩子之间的关系显示了可触的物质性联结的谜题,它与一个生命体与另一个生命体的分离所带来的令人困惑的深刻创伤联系在一起。主体相对于客体的超脱为抽象思想建立了地界,它起源于切断脐带的经验。
在弗洛伊德的情境设定里,这个至关重要的分离发生在心理层面上,被威胁的斩断行为实现了这种分离。然而最终的结果对两者而言都是相同的:主体分裂了。同样在这篇注解里,瓦尔堡写道:“人类永远且自始至终都是精神分裂的。”在关于伦勃朗的演讲稿中,瓦尔堡对联结和超然的双重需要之所见是显而易见的,他赞扬了艺术家与古典时期的紧密联系:“但愿通过游荡在心灵的表现性轮廓被定型的半地下领地,我们可以超越一种纯粹形式主义的美学思考……我们跟着赫利俄斯向太阳攀升,又随着普洛塞庇娜深深沉落,这些起起落落象征着生命轮回中的两个阶段,其与生命轮回不可分割的关系恰如呼吸的交替之于生命的重要性。”
瓦尔堡的传统被认为由潘诺夫斯基继续发扬光大,然而我认为,后者更符合一个从其身体与潜意识中被斩断的超然学者的主体模型。他早期与新康德主义(neo-kantian)哲学家恩斯特·卡希尔(Ernst Cassirer)的接触确立了这条路径。他的思想倾向在1920年的论文《艺术意志的概念》(’Der Begriff des Kunstwollens’)中表达得十分明显。他在其中展开对李格尔的批评与挪用,试图为艺术史研究寻找一个阿基米德支点,亦即一个超然于历史现象之外的基本先验(priori)概念。这个概念以一种类似于康德的因果观念的方式运作,这必然与不同的呈现方式相结合,因为它代表了心灵对经验的部分贡献。在潘诺夫斯基1921年的论文《比例》(’Proportion’)中,阿基米德支点渐渐与我们对自身知识本质的自反认识联系起来,这种认识结合了对世界的专注和对感知的主观条件的认识——也就是康德所描述的经验。对潘诺夫斯基来说,文艺复兴艺术体现了这种认知的达成;它是对接纳与自发的综合。一个类似的结论出现在《透视》(’Perspective’,1924—1925)一文中,我在下文中还将谈到这个话题。李格尔在对世界的主观与客观态度之间所建立的循序渐进的梯度尤其试图规避抬高任何一个时期的风格,而在潘诺夫斯基的这些论文里,这一梯度结构坍缩为一种唯一成立的规范,其他任何时代都只能被认为是接近它或背离它。尽管潘诺夫斯基没有详细阐述一种主体理论,我希望能论证,他关于先验图式的立场和他对单一审美规范的突出是与超验自我的观念结合在一起的。
在潘诺夫斯基的著作中,另一个不断重复的主题就是我所说的在“男权主义”科学话语中所坚决主张的距离感。在他的著作中,我们可以列举诸多案例,来显示他信奉的知识需要分离与距离的认知论原则。例如,在他方法论宣言《艺术史作为人文主义学科》(’History of Art as Humanistic Discipline’,1940)中,潘诺夫斯基写道,为了掌握现实,我们不得不将自己从当下抽离出来。”他看见了文艺复兴时期对系统透视法的详尽建构和历史观的切实达成之间的平行关系;两者均暗示分离和客体化。这种分离难免带有些许敌意。在《乔治·瓦萨里素描图册的第一页》中(’The First Page of Giorgio Vasari’s “Libro”’,1930),潘诺夫斯基论述道,正是瓦萨里对哥特式风格的厌恶使他将其视为一种特定的风格。此外,他在《阿尔布雷希特·丢勒和古典时期》中,则认为德国艺术家比意大利艺术家更为彻底地把握了古典时期的特质,因为“他们对古典时期是全然陌生的”。正因为德国艺术家远离古典时期,他对之的态度必然是“征服者”式的(conquistador),“对他来说,那是一个失落的’王国’,必然被一场秩序井然的运动再度征服。”奇怪的是,在对瓦尔堡的致敬文章中,潘诺夫斯基再一次用到了这种毫不隐晦的欧洲中心主义的比喻,他把聚集在瓦尔堡图书馆周围的学者们比作“哥伦布舰队上的水手”。他的意图再清晰不过:某一事物要想成为知识的对象,就必须从主体中被分离出来,如果必要的话,必须被谴责或征服。这就好比,一个人相信,新大陆的欧洲殖民者最有能力理解美洲本土文化。
瓦尔堡当然也看到了超脱的必要性。在他最后一部未完成的著作的第一句,我们读到,“在自我和外部世界之间有意识的创造距离,或许可以被称为文明社会的基本行径。”然而,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在对客体或其具体再现的密切认同与思想的抽离与提炼之间连续振荡的过程,这种过程既是我们的命运,又将是我们的救赎。艺术史在融合和分离的瞬间之间振荡。对瓦尔堡而言,灰度装饰画法就是在一个极端和另一个极端之间获得平衡的典范,他的观念与尼采对艺术家的认识极为接近:“对画家来说,即便愤怒的阿喀琉斯的形象也仅仅是一个图像,他在错觉与幻象中带着梦想家的愉悦去欣赏这个愤怒的神情,如此一来,借由这面错觉的镜子,他可以确保不会和他创作的形象融为一体。”一边倒的理性主义超脱不存在与融合的辩证关系,其后果在我将重新提及的《蛇仪演讲》中被清晰地表述出来。然而,瓦尔堡对我们生命境况的辩证把握已经一定程度隐含在那场讲座一句动人而凄美的话中:“人类文化向理性的演进就好比生命可感可触的完满渐渐淡化为一个数学符号。”
瓦尔堡创立的图书馆是为鼓励学术的异质性而创建的,也就是说将读者从狭窄的专业领域中解放出来。他严厉地反对学科边界的警察。他在1927年的一封信中写道:“只有当艺术史展现出……看待艺术作品比迄今为止更多样的维度,我们的活动才会重新吸引学者和普通大众。”然而,瓦尔堡未完成的《记忆女神图谱》项目(1928—1929)——人们以各种名号来形容图集:一种“图画交响乐”、一幅镶嵌画、一种甚至可以称为达达主义的拼贴蒙太奇——无疑最好地概括了瓦尔堡非凡的心性。贡布里希谈到,他如何不断在大型幕布上以不加评述或图注的方式改变复制图像的顺序;甚至这种非话语、非线性的表达形式对他来说似乎都太刻板了。图片本身把古典雕塑和早期文艺复兴湿壁画与东方和西方的中世纪手抄本内页、便宜的大众印刷品、日历、占星图、挂毯、广告、纸牌、邮票、剪报混杂在一起。图集序言中被称为基本概念(Grundbegriff)的部分读起来颇像具体诗歌(concrete poetry)。就连项目的标题《记忆女神》都算不上彻底固定了下来;其他的选项还包括《成年人的鬼故事》(Ghost Stories for Grown-ups)和《纯粹非理性批判的图集》(Picture Book for a Critique of Pure Unreason)。
尽管我们不想责难潘诺夫斯基基于某种对直接感官经验的浪漫主义观念对透视法的称颂,但仍然值得指出的是,他重视透视法恰恰是因为这种空间观念将所有与身体相关的空间坐标都排除在外,又同时把那些纯粹与思想相关的部分凸显出来。早期空间组织方法中棘手的障碍和矛盾,在纯粹基于数学观念的空间概念中被克服了。此后,笛卡尔从理论上详尽地阐述了这一纯粹的数学空间。
所以,透视的历史既可以被理解成是疏离的和客体化的感受的胜利,也可以理解为拒绝距离的人类的权力斗争的胜利;它还同样能被理解成对作为自我领域外延的外部世界的定格与系统化。
尽管从表面听起来,这像是瓦尔堡“两端平衡”(two-sided)的观念架构,实际上,潘诺夫斯基极性结构中的任何一端都对客体采取支配立场——一端通过精心规划的距离来支配,另一端则通过压倒性的力量。相比之下,瓦尔堡的极性结构经常是围绕着积极/主动和消极/被动的立场构建的:主导和服从,“冷静的沉思”和“对情感狂放的纵容”,“凶残的食人行为”和“无助的忧思”。
在《透视》一文中,拉开距离的思想理念被赋予了一种视觉理论,在其中,可测量的距离、固定性、单眼观看和全局掌控奠定了一个观者的模型,他望向的是一个方正的、抽象且统一的空间。在一篇发人深思的论文《现代性的视觉政体》(’Scopic Regimes of Modernity’)中,马丁·杰伊(Martin Jay)指出,这种视觉观念是”通过用单眼从窥视孔窥视的方式构想出来的”,并继续说“透视凝视的抽离与冷淡意味着画家不再与被描绘对象产生任何情感纠缠。”观众成了一个非具身的视点,一个抽象的身份,而他者的身体被统摄在“外延物质”的普遍观念之下。倘若瓦尔堡的“视觉”是处于具体情境中的、不断转变的、试探性的且局部的(situated, shifting, tentative and partial)——恰如具身感知(embodied perception)——潘诺夫斯基的理念则被锁定在对一种固定的且可以被普遍化的(fixed and generalisable)视点的假想之中。
自然的力量不再以拟人化的形象出现;它们被视为是屈从于人的触觉的无限递接的波纹。利用这些波纹,机械时代的文明破坏了自然科学(它本身便是从神话中脱颖而出的)如此费力才克服的事物——“虔敬”的神殿,沉思所需的远距离。
神话转变为启蒙,自然转化为区区客观性。人类为其能力的提升付出了与他们所行使权力的对象相异化的代价。启蒙作用于事物,就像独裁者作用于人类。只有在他能操控事物的状态下,他才认识事物。
蛇仪讲座讲稿配图
脚注选录
1. 对传统再评价的书目包括:Michale Ann Holly, Panofsky and the Foundations of Art History (Ithaca, 1984); Margaret Iversen, Alois Riegl: Art History and Theory (Cambridge, 1993); Margaret Olin, Forms of Representation in Alois Riegl’s art Theory (Penn State, 1992); Michael Podro, The Critical Historians of Art (New Haven and London, 1972); Donald Preziosi, Rethinking Art History: Meditations on a Coy Science (New Haven, London, 1989)
2: Svetlana Alpers, “Art history and its Exclusions: the Examples of Dutch Art,” in N. Broude and M. Garrade (eds), Feminism and Art History: Questioning the Litany (New York, 1982).
3. 参见 Griselda Poloock, “Modernity and the Spaces of Femininity,” in Vision and Difference: Femininity, Feminism and Histories of Art (London, 1988).
4 关于这个主题,颇为有效的一卷论文是Sandra Harding and Merril B. Hintikka (eds.), Discovering Reality: Feminist Perspectives on Epistemology of Science (Boston and London, 1983)。另见Sandra Harding, The Science Question in Feminism (Milton Keynews, 1986); Ludmilla jordanova, Sexual Visions: Images of Gender in Science and Medicine between the Eighteenth and Twentieth Centuries (London, 1989); Luce Irigaray, “Is the Subject of Science Sexed?”, Cultural Critique I (1985), 73-88; Donna Haraway, “Situated Knowledges: The Science Question in Feminism and the Privilege of Partial Perspectives,” Simians, Cyborgs and Women: the Reinvention of Nature (London, 1991), 183-202. 针对父权制观点的女性主义激烈批判,参见Toril Moi, “Patriarchal Thought and the Drive for Knowledge,” in Teresa Brennan, Between Feminism and Pscyhoanalysis (London and New york, 1989)。我发现这些现代科学和哲学的批评尤其有帮助,他们建立在心理分析的派系上:Evelyn Fox Keller, Reflections on Gender and Science (New Haven and London, 1985); Jane Flax, Thinking Fragments: Psychoanalysis, Feminism and Postmodernism in the Contemporary West (Berkeley, 1990), Jessica Benjamin, The Bonds of Love: Domination. 对于这些问题思考的成型,Julia Kristeva的研究于我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5 J. Kristeva, “The System and the Speaking Subject,” reprinted in The Kristeva Reader, 28.
6 Elaine Marks and Isabelle de Courtivron (eds.), New French Feminisms: An Anthology (Brighton, 1980). 另见Luce Irigaray, This Sex which is not One (Ithaca, NY, 1985),以及Speculum of the Other Woman (Ithaca, NY, 1985)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