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公务员考试正在接受报名。
自2009年始,国考报名人数已连续13年超百万人,去年国考最热岗位报录比达到3000比1。随着今年国考招录规模突破3万人,有媒体预测国考的报名热度可能将持续。
受疫情影响,全球多国出现抢“铁饭碗”的热潮。四大会计事务所减少招聘,英国政府成为招聘顶尖大学毕业生的最大机构;印度一年有100万人参加公务员考试;法国的国家行政学院成为博士人才的就业新出路。疫情无尽,市道艰难,全球年轻人几乎都在求稳。
不过,有一个国家的年轻人似乎是例外。在日本,选择考公的年轻人并不多。去年报考日本国家公务员综合职的年轻人有16730人,比5年前减少了23%,考试竞争率更是创下了20年来的新低。
为什么疫情下的日本没有“公务员热”?带着这个疑问,我找到了日语专业出身的RORO。
2016年4月至2017年4月, RORO到日本做了一年的公务员,并将这段经历写成了书《我在日本做公务员》。她是中国人,并非日本籍,也没参加日本公务员考试,而是通过中日人才交流计划,以地方特殊公务员的身份进入到兵库县厅任职。
《我在日本做公务员》 RORO著
兵库县在大阪旁边,属于日本关西地区。日本的县相当于中国的省,神户是兵库县的县厅所在地,算是我们概念中的省会。县厅公务员,约等于我们的省公务员。
RORO在日本生活填表,每次在工作一栏写上“县厅”,含蓄的日本人会忍不住面露惊叹。无论是在中国还是日本,“公务员”这职业都享有较高的社会评价。然而,跟中国持续的“考公热”不同,日本年轻人并不想往政府里卷。
让我们一起听听RORO的日本公务员亲历记,看看日本“铁饭碗”到底为什么不招年轻人喜欢。
#01
空气中的沉默
写满工作的压力
兵库县的“省政府大楼”楼龄超过40年,中央空调在夏天约等于没有,办公区内颇为拥挤。RORO所在的国际交流课有30人,除了课长和副课长的办公桌能独立出来,其他人的桌子都连在一起。
“从进入办公室的一周起,我想进高档办公楼的愿望,就破灭在此起彼伏的固定电话铃声里。”RORO说道。
兵库县厅大楼。/RORO
到了5G时代,日本县厅办公室还在用座机办公。RORO认真数了一下,国际交流课内30个人共用十来部电话,每天大概有近百次电话响起。
“为什么不直接打手机呢?这样既可以马上找到人,也能立即处理事情啊!最后只能理解为‘公私分明’,工作时间就用工作方式联络,没必要牵扯私人信息。” RORO解释道。
这种公事公办的风格,还体现在办公室日常的沉默当中。日本同事之间几乎不会闲聊。RORO试过在办公室里跟日本同事讨论奥运会、熊本大地震、神奈川杀人事件等社会热闻,对方敷衍句“是啊”,然后就没了。
“天天开会天天加班,公务员的脑门上仿佛绑了一条隐形的白布,写着大红色的‘我很忙’,自然没有闲聊的气氛。……我一天去四五趟茶水间接热水,在他们眼里都有耽误工作之嫌。”RORO说道。
同事之间的闲聊可以爱理不理,但普通市民的来访却怠慢不得。作为省政府的办公要地,兵库县厅大楼进出没有安检。社区大爷会到大厅看晨间新闻,中午溜达去顶楼的政府食堂吃饭。
国际交流课会有一些“常客”。一位印刷公司的大叔会定期上门刷存在感。大家都知道他就是无聊想找人聊天,但日本的公务员还是会放下手上的工作,毕恭毕敬接待,陪着尬聊。公务员还要应对奇葩来访者。一位就读老年大学的女士打电话过去,要求课里的英文翻译帮忙修改论文。面对这无理的要求,日本的公务员并没有直接拒绝对方,而是在几轮电话沟通下认真解释,疯狂暗示。RORO感叹:“为了保住手上的铁饭碗,大家还是小心翼翼地尽职尽责,在纳税人面前保持着‘服务’的谦逊与恭敬,重复着日日平淡枯燥的工作内容。”RORO在国际交流课的同事里,只有一名当年的应届生,他姓桥下。桥下是土生土长的兵库县人,日本重点大学法律系毕业。他通过了公务员考试后,分配到国际交流课。日本公务员考试主要分为国家和地方两种。在县厅工作的桥下属于地方公务员,占公务员总数的3/4,而门槛更高的国家公务员则占1/4。通过国家公务员考试的应届生大多毕业于东京大学等顶尖学府,一旦成功入职,约等于收获“无过即有功”的稳定仕途。公务员不仅仕途稳定,而且收入随年资增长。RORO从日本政府网站查到,2020年全职种的地方公务员和国家公务员平均月收入(含津贴),分别约为37万日元(约合2万元人民币)和41万日元(约合2.3万元人民币)。放在物价高昂的日本,公务员收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据日经中文网的报道,2019年国家公务员的年收入达到公司职员平均水平的1.4倍。RORO给我解释,与普通上班族相比,公务员至少在择偶方面不会有经济压力。但与进入大型私企工作的同龄人相比,差距会逐渐显露出来。那些“金领”在30岁后,一般年收入可以超过1000万日元以上,退休年金也更丰厚。既然收入和私企有差距,那么会有“隐形福利”吗?日本公务员没多少特权,连公款吃喝都没门。作为国际交流员,RORO经常到中小学和社区里给普通民众介绍中国文化和发展。这些外勤活动的包餐一度刷新她对日本饮食的定义。隔壁部门的同事温馨提示她外出会有公费包餐。第二天到了车站,她才知道同事口中的包餐是7-11里的饮料加饭团。没有奢华的高级料理,只有够填肚子的两口饭。有时候出公差,公务员可能连几百日元的饭团都没有。一次中国学校交流团的接待中,包括RORO在内共有6位陪同人员,但中午只有5份便当。正当RORO犹豫着怎么分时,日本同事赶紧解释自己没有配餐,因为他们部门预算不够。刚到县厅赴任,RORO就常听到县厅穷。“1995年阪神大地震的灾后重建,花了县政府大笔经费……重灾区神户的重建经费,欠款到现在也没还完。”RORO解释说。按照日本法律规定,公务员不许兼职,连开网店、给学生补习都不可以。公务员不得接受商家的宴请活动,就算市长受邀参加当地商会的活动,个人的酒水饭钱都得自己掏。日本公务员没什么特权优待,反倒是凡事要“以身作则”。在福岛核电站事故发生后,对救急的临时住宅,公务员家庭排到轮候的队尾。近年来,日本经济形势有好转迹象,跨国大企业增多。大学毕业生的选择变多了,享受的待遇更好了。限制多多的“铁饭碗”也就更不香了。据日本人事院的统计,日本国家公务员考试的合格人数为1834人,竞争率相比上一年大幅度下降,平均约8位申请者竞争1个职位,是自2012年日本实施公务员考试新制度以来的最低值。RORO问起桥下年轻人考公务员的情况,桥下自嘲说:“像我这种内向老实的人才适合做公务员,我很多同学都去企业啦!”除了收入和福利差距外,真正把优秀应届生劝退的是公务员的加班情况。RORO的公务员同事很少准时下班,经常加班到晚上七八点。日本人讲究“一团和气”,看到上司没下班,下属也不敢走。为了减少这些不必要的加班,兵库县旁边的大阪府在去年引入了强制关机系统。如果没有提前申请加班,所有政府办公电脑都在18:20弹出“请迅速结束工作并关闭电脑”的警告,并在10分钟后自动关闭。这套“加班防沉迷系统”引起日本网友的热议。有网友吐槽这样做会迫使员工把工作带回家,有人说就算不用电脑也能加班,还有人说这不过是政府压缩加班预算的措施。不过,RORO强调自己在地方县厅的见闻,不能代表全日本的公务员情况。“乡下公务员和国家公务员的工作氛围,真的挺不一样的。”RORO补充道。如果说地方公务员的工作是以沉默为主调,那么,国家公务员的工作则是跟玩命似的。NHK跟访了几位国家公务员和他们的家属,其中的故事令人窒息:0点17分,妻子给做公务员的丈夫发信息,说“孩子正在叫着爸爸”。到凌晨4点47分时,丈夫给妻子发去“现在打车”的消息。晚上10点,负责食品安全的公务员在便利店边吃晚饭边确认邮件。她每天收到的邮件多达500多封。到凌晨2点半她终于准备好送去国会的材料,算部门里下班最早的。每天夜晚,出租车排成长队,等待着加班的公务员们。司机说,行政大楼上窗户的灯,几乎没有全灭的时候。日本人事院负责人称:“国家公务员的长时间劳动影响了大家的报考。”在日本中央政府工作的公务员中,约三成年轻公务员加班时间超过“过劳死”线。日本的过劳死线是发病前1个月加班超过100小时。以每月工作20天计算,相当于每天工作13小时,假设每天早上9点上班,加上午休1小时,则要到深夜11点下班。疫情期间,国家公务员更是压力空前。日本《每日新闻》报道,日本内阁负责疫情对策的102名公务员,单月平均加班时长为122小时,有官员加班时长甚至高达378小时。当日本公务员累计着每月加班时长,中国打工人在自发创建《公司作息表》,至今已收集了超过600多条国内不同岗位的实际工作时间和福利信息。人格心理学家布莱恩•利托尔(Brian Little)说过:“思考时间就是思考一个人的生活,开始对时间有点明白的话,那么就活得有点不一样了。”无论是日本的“考公冷”,还是中国的“考公热”,其实都是两国年轻人在积极思考时间和生活的关系。工作有时,休息有时,和家人、朋友相聚有时,维持自己的爱好也有时。各按其时成为美好,那才是真正的美好生活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