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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稿 | 人人寻找与非门

华南 製冷劑
2024-09-03


01

// 唱片的回声 //


“一边看一边走,谁都有失重的回忆。”


——《海市蜃楼》



启动、运转、输出,阿庆又坐到了旧电脑前,长时间地盯着分轨。

 

这台电脑,记录着与非门乐队曾经的创作心血,与可以纤毫毕现的音色设置,一直被阿庆小心地保留至今。把电脑从角落搬到桌上,擦去灰尘,将多则近百轨,少则数十轨的分轨,一轨一轨地依次导出,再打包传送至远在英国伦敦的大都会录音棚(Metropolis Studios),是阿庆近来最重要的工作之一。

 

“非常痛苦。”阿庆笑着摇了摇头。“我一轨一轨盯着看,导了几个月。”这一项目缘由来自老乐迷的提议:“与非门乐队出了这么多作品,什么时候才搞成黑胶?”


搭档三少觉得这是个好点子,但非常认真地坚持,一定要把所有之前的东西重新进行模拟混音,重新做模拟母带,才可以拿出来刻制成黑胶。把数码录音的内容直接刻成黑胶,三少认为是欺骗听众,是绝不同意的。阿庆则打算把这从旧作中精挑细选出的十首歌,拿去棚里做Remaster(重新进行母带处理)后,再进行黑胶唱片的制作。

 

最后,他们决定和Metropolis的声音工程团队合作,重新进行完全的模拟混音与母带再制作——不只是动态范围上的改变,不只是音量上的控制,而是一次崭新的二次创作,赋予原本的数码制作以全新的模拟味道,真正地恢复黑胶唱片的声音质感和味道。“我负责把所有轨道素材都发过去,他们重新导进磁带,让数码的声音变成模拟的声音。”阿庆希望这样的创作者身份让渡,可以让这些录制于十余年前的作品,随机地,玩出特别的花样。

 

“希望从大都会出来的,就是全新的东西。”等待母带从英国寄回的心情,就像曾经等待创作的成品出炉般,充满未知而期待。“这个世界很好玩的。”阿庆说。

 

在对待声音处理乃至整个音乐制作流程中,三少和阿庆像怀着一股死磕劲儿,让与非门的作品维系着来自唱片工业的手工质感。对待唱片,他两总持着“如果做不好不如不出”的态度;对待创作,不满意已达成的听感,不满意既定的编曲,总想进行无穷的碰撞、探索,是他俩的创作常态。

 

如果说阿庆代表了与非门性格组成中克制、钻研的一面,三少则更多表现出野心和探索的一面。就像他俩各自的舞台情绪语言:阿庆更多地把投入演出带来的享受,藏在器乐演奏的细节动作里;而三少,则像不受束缚的孩子,抑制不住地穿梭、起舞,将热情倾泻在声音装置上。他俩组成了乐队维系至今的核心创作拍档,是乐队不变的初创成员,三少负责大部分的词曲创作,在现场演出中担任键盘手;阿庆则负责作品的制作、编曲并担任吉他手角色。

 

这一天,我与阿庆从街边聊到了饭馆里。在碰杯声和笑声的间隙,从打口碟、电子乐和广州地下俱乐部聊起,兴致高涨,并将语音电话打给了不在现场的三少。在三人对着手机话筒嚷嚷中,完成了一次采录。


99年的阿庆


99年三少和阿庆在广州地铁



02

// I Want My TV //



“享受美丽短暂的幸福,离开平淡无聊的束缚。”


——《I Want My TV》



几乎从与非门自主创作、录制、发行的首张专辑《01》排序上的第一首歌——《I Want My TV》开始,乐队一以贯之的作品辨识度就被勾勒出来。迷幻的合成器旋律、清亮的吉他扫弦、适时添加的搓碟等音效,以及非常重要的一点元素,主唱蒋凡温暖而慵懒的嗓音,构成了与非门音乐令人难忘的饱满听感。

 

另一面特色表现在曲目的意蕴上,边缘化与意象化的表达是与非门的拿手好戏。三少笔下的词作常常以对人物心情和状态的描绘入手,再进行画面撷取、场景铺设,最后落脚到模糊的中心上。总是寥寥几笔,带出状态和景致,不需要多余的释义,也不进行严肃的话题讨论。随性却精妙的歌词再通过蒋凡空灵的嗓音唱出,让人晕眩的感官信息量瞬时陡增。

 

起初,三少和阿庆出于将人声器乐化的设想,本打算以一首曲目换一名主唱的形式,完成专辑《01》的录制。但在听到蒋凡惊艳的人声后,两人再也挪不开耳朵,一致同意只有蒋凡能胜任与非门的人声部分,并让她固定且专注于此。


这一相当关键的决定,让与非门几张经典专辑中,留下了蒋凡兼具艺术性与感染力的声音。甚至在她离开乐队后,仍留给乐迷们长达近十年的念想。阿庆、三少、蒋凡的组合,也成了与非门最经典的乐队结构。

 

在加入与非门乐队之前,蒋凡是钟情于民谣音乐的歌手。每到夜晚,她常会到安静一点的酒吧驻唱。而出自阿庆和三少手下的音乐,除了少数几首温和的成品,其余的几乎都是刺激感官、变幻多端的电子音乐,这种强烈的曲风是让性格舒缓的蒋凡一开始所不能适应的。由此,他们三人摸索出了一套独树一帜的创作和录制方法。

 

有时候,阿庆在电脑上鼓捣出了一个动机,三少就顺着动机哼出旋律,再填上词,作品便有了雏形;有时候,三少会拿出词曲有了雏形的小样,阿庆来进行编曲。

 

不变的环节是,当作品有了框架后,蒋凡便会登场,将作品以熟悉的民谣方式唱一遍,再将这人声部分交给自侃为“剪刀手”的阿庆。由阿庆利用电脑,将舒缓流淌的人声、灵动变幻的电子乐段,与其他音乐元素拼贴在一起。既能让蒋凡沉浸在她熟悉的民谣中,又让阿庆和三少继续乐此不疲地探索电子音乐的新可能。

 

我问阿庆,为了录音和演出,当时三人的排练频率是怎样的?阿庆笑称:“我们几乎很少排练,因为不需要。”这出乎我的意料,阿庆接着说,需要录音时,会采取分开录的方法,蒋凡自己操作电脑,录制人声部分,录完再喊阿庆来“收拾残局”。大家都各自用电脑完成自己的器乐演奏或编制工作,再交给队友。而在现场演出方面,与非门的即兴色彩非常强,在曲目固定的长度与进行之内,与电子鼓点的铺底之上,三人利用自己各自的发声工具最大程度地自由发挥。所以,他们几乎不需要通过排练来达成共同的默契。

 

“我经历过录音棚原始的时代,拎着大包小包到棚里,录半天,就录了一轨吉他。”阿庆常感叹电脑带来的工作便利。“但与此同时,这会不会引致队友间的情感疏远呢?”我问阿庆。他说:“如果不算与三少混在一起的时间,大部分情况下,三人虽都住在广州,但除了音乐上的交集之外,蛮少在一起玩。”这种相互保持的距离感非但没有让他们变得陌生,反倒让他们在各自的其他领域拥有足够的空间。

 

“整天见,烦不烦?上班见,下班也见,那肯定掉头就走啦!”阿庆哈哈大笑,用粤语模仿见腻了一个人时的调侃。

 

唱词不能太满,留有呼吸的空间,这是与非门音乐有张力的秘籍之一。同样,他们在乐队活动上,也不愿意太严肃、太紧张、太团队化,而愿意保有空白,把各自的精神享受放在第一位。

 

“这张照片是我们02年自己投资正式出版的专辑《01》的封面照,摄影师是香港的黄浩然先生。浩然是个很好的人,后来还把拍摄的服装送给了我们。拍摄地点是在广州沙面的一个旧屋。记得那屋子占地很大,应该是旧时殖民机构的办公地点。我们拍摄的时候那屋子正在修缮,里面很杂乱。我们在一个破门前就着一盏电灯泡拍了这张照片,而且还是那次拍摄的最后一张,想不到却是效果最好的。”——与非门博客旧文



03

//电子的世界 //



“人人寻找快乐园,制造美梦的乐园。”


——《乐园》



虽然乐队成立至今已有二十年,但与非门仍带着一种捉摸不定的气息。即使熟识他们作品的乐迷,也很难说清乐队的详细信息与来龙去脉。我想这种神秘感,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活动最频繁的零零年代,仍是传统媒体当道的时候,缺少足够的曝光与记载;而另一方面,不可避免地,来自他们多变的音乐风格、游走于主流与独立间的随性,以及难以定义的语言色彩。

 

摩登都市、迷离房间、无尽乐园,电子音乐是想象力最丰富的音乐类型,无限的可能性通过电子元素,注入与非门的音乐中,营造了多样的氛围和景象。“最好的音乐就是市场上还没出现的音乐。”三少说。而电子元素的未知感与未来感恰巧满足了阿庆与三少的好奇心与探索欲。

 

有别于其他乐队将电子乐作为曲风多样化的尝试方向之一,与非门从一开始就把电子乐作为起点和根基。横空出世的与非门让长久被港台流行乐占领的耳朵,听到浑然一体的“靡靡之音”——从头到脚都闪烁着精致、放松和诱惑。

 

与非门好像从初创起,就注定与电子世界脱不开干系——与非门,原是一个来自逻辑电路的名词,而乐队最负盛名的三张专辑——《01》、《10乐园》、《11》,在二进制记数系统中,则分别代表第一、第二与第三的含义。从名字,再到听感,都是一场电子美梦。


在《01》发布的2002年,使用电脑进行音乐创作与制作,仍属于远未普及的超前技术。阿庆得以这么早享受电脑带来的创作便利与逼真度,还是拜曾经的吉他老师捞仔所赐。捞仔作为吉他手,在国内拥有不可撼动的地位,向来享有“北老五,南捞仔”的称誉——唐朝乐队的老五在北京,捞仔在广州;而当他作为音乐制作人时,则是拥抱科技的先锋。在九十年代,他已经开始熟练地使用电脑软件制作音乐。

 

当阿庆将电脑的魔力展示在三少面前,用电脑瞬间鼓捣出千变万化的旋律与鼓点时,三少两眼放光,兴奋地与阿庆一起投入电脑世界的怀抱。而比电脑更让他们兴奋的,是电子音乐。

 

在那个广播电台作为大众获取音乐资源的重要途径的时代, 一个优秀的电台DJ往往同时担任着筛选者与传播者的角色。Techno、House、Drum&Bass,阿庆十分感激他曾经的顶头上司,曾任广州音乐电台主持人和DJ的李启健,带他听到这些营养丰富的音乐种类,成为引领他进入电子乐世界的启蒙者。

 

白天,阿庆听着这些从未接触的崭新燃料,晚上,他跟着启健穿梭于广州的街头,“混迹”在地下电子音乐俱乐部里,彻夜沉浸。小众、新鲜而尚未被发掘的电子音乐场景,深刻地影响了阿庆的审美与思路。

 

“九十年代啊,听到这些东西,真的颠覆了我对音乐的认知。还有这么好听,这么丰富的东西。”当时仍玩着重金属的阿庆与玩着朋克的三少,都被电子音乐的魔力深深感染,几乎即刻改变了两人的音乐路线。

 

另一条重要的音乐资源渠道,则是漂洋过海,从国外进来的打口碟。三少曾从潮汕的集装箱里,挑选打口碟,再转运到广州贩卖。而彼时仍在中大念书的阿庆,也在黄昏时的校园地摊上,以唱片封面好不好看作为第一标准,开心地期待从淘来的打口CD里,听到好东西。“两千年左右的音乐,可以说都是具有历史意义的,质感非常好,编曲也非常丰富。”阿庆称自己幸运地,从电台和打口CD里,获得了最早的灵感来源。

 

从某种程度上讲,音乐人的所有创作,都离不开他受到的来自他人旧作的滋养。所接收的音乐养分水平高低,很大程度能在新作中表现出来。从《01》开始,阿庆和三少他们对音乐世界的新理解,通通注入进专辑创作中。我们可以在与非门的专辑中,听到他们对Trip-Hop、Hip-Hop独到的理解和转化,听到Techno、House、Drum&Bass这些风格原汁原味的加入。

  

“电子摇滚天团”、“第一先锋电子乐队”,这些称谓已于乐队密集发布专辑的00年代前夕,频繁地出现在各类音乐媒体上。乐队发表的专辑《01》,也传到了被称为“中国电子乐教父”的倪兵的耳朵里。


从九十年代起,倪兵耕耘并活跃于国内的电子乐场景。凭借与香港近水楼台的优势,他以深圳广播电台作为据点,向国内大众引荐传播Techno与House风格的音乐。而凭着对与非门作品的肯定与赏识,他在2001年,促成了与非门乐队,迈出了也许是国内最早的乐队巡演步伐——在珠三角及长三角的酒吧,巡回开展一轮得到商业支持的演出。

 

炎炎夏日的下午,阳光猛烈,我和阿庆坐在一张有遮阳的露天桌子边。他连喝了两瓶冰水,说:“我前两天回过头去听了听我们第一张专辑。还不错嘛!哈哈哈!”当阿庆开心和激动时,不自觉地会冒出两句带着浓浓北京口音的普通话。


“无知者无畏吧,可以这样说。什么都玩,《01》就在我家的客厅,我的小Studio,拿那台老电脑录的。”他边说边用手不时挥走逗留的蚊子,离席跑去买了瓶花露水。


这张照片是与非门现在三个人在2000年拍摄的,摄影师是陈颖宇妹妹,基本是义务帮忙性质。照片拍摄地点是广州西关的一个旧屋楼顶,楼顶上堆着很多废弃物品。那个大屋很三十年代,据说是咱们广州的文物保护单位,后来我们还在那里拍了第一支MV《1061》。——与非门博客旧文


04

// 当昨日重现//


“他们在下面,我在最上面最上面。”


——《1061》



谈及乐队曾经前往境外的演出与游历、登上香港电视台的领奖台、还有无穷无尽的电台通告等经历,阿庆都神色平静,一笔带过。而唯独在聊起一次乐队前往北京的经历时,坐在桌子对面的阿庆眼睛里明显跳跃着激动,喝酒也变得大口起来。

 

2000年,与非门乐队刚刚推出了几首作品。身在北京的音乐人单晓帆听到后,第一时间给远在广州的与非门发了电邮,兴奋地邀请乐队三人前往北京会面。


“单晓帆,帆爷!北京那群人都管他叫爷!”阿庆回忆,晓帆非常激动地将他们三人挨个介绍给了他的朋友汪峰、窦唯、崔健、谢天笑等人,将与非门来自南方的电子音乐向北京圈子里的朋友强烈推荐。

 

晓帆曾任鲍家街43号的鼓手。阿庆一行到北京时,他正担任译乐队的成员。把阿庆邀请到他家做客时,他的家庭录音室正在进行的项目,是译乐队与窦唯合作的专辑《雨吁》,晓帆高兴地让阿庆听了正在制作的片段。并带与非门三人参观了尚未从停车场搬走的愚公移山,去了有待的九霄俱乐部进行演出。

 

之后,阿庆与谢天笑等音乐人成了很好的私交,但和晓帆联系最为紧密,每次去北京时,也常去他家落脚。回忆起这些交情,阿庆连连感慨,他对晓帆出自音乐人之间单纯而珍贵的惺惺相惜之情、通过作品联结南北音乐场景的奇妙,以及晓帆毫无私心的个人气质感怀万分。

 

而在之后,与非门与窦唯也不知不觉间有了牵连。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窦唯于2003年在上海ARK《三国·四记》专场演出的视频,一段开头映出“内部资料,欢迎盗版”而画质模糊的影像。在窦唯身旁的,是与他合作过不少专辑的另一支乐队——不一定乐队。ARK的logo前蒙着用于投影VJ的白帐,随着幕布渐亮,爵士器乐响起,窦唯开了口:“他们在下面,我在最上面,最上面。”不断重复的唱词还有一句:“很无聊,很烦躁。”台下欢呼。

 

这些歌词来自收录于与非门乐队专辑《01》中的一首歌《1061》,单曲同时收录于2002年发布的《摩登天空4》合辑中。这是与非门为长沙音乐电台所作的一首台歌,窦唯将其行进与旋律都做了改编,加入了更多搭配爵士曲风的即兴色彩。又是一副新面目。

 

其实阿庆和三少与窦唯一样,也不能忍受音乐上的一成不变。他们也巴不得在每场演出,都让自己之前的曲目换个面貌与观众们见面。对于窦唯的翻唱,他们当年回答媒体针对此事的提问,表示很意外,也很开心。

 

窦唯自己也毫不掩饰对与非门音乐的欣赏。2005年,在接受乐评人郭志凯的专栏采访时,他表示,近几年他听内地的音乐比较少,感觉很少有能够引起自己注意的乐队及歌手。“超级市场”、“与非门”和许巍是他最喜欢的艺人。他认为这三者的音乐很有品质,自己很喜欢。

 

音乐人之间的关系成就了许多逸闻趣事。而2002年,再一次在北京,与非门参演了长城电子音乐节。这一次,他们结识的新朋友不是音乐人同行,而是大名鼎鼎的导演昆汀塔伦蒂诺。当时身在中国的昆汀也站在观演的浩荡人群里,在看完与非门的演出后激动不已,跟三少激动地表达了自己的赞叹,称与非门是中国的“Everything But The Girl”。

 

尽管与非门的作品在北京得到众多的赏识,尽管北京拥有最好的音乐资源、最多的音乐媒体、和体量最大的前卫音乐受众,但与非门还是回到了广州,而没有选择签约北京的音乐公司。

 

在《10乐园》发布后,向与非门伸出橄榄枝的,是来自香港的环球音乐公司,这家主流音乐公司为乐队开出了海外全约代理的合同,并在东南亚华语地区发布了这张专辑。如果说《01》是一张DIY式的、初崭头角的佳作,那么在《10乐园》上与非门则迈出了更现代性与国际化的一步,开始与美国、德国、澳大利亚的音乐人合作。


2003年与2004年,应该是与非门乐队海外活动最多的两年,香港、日本、新加坡、马来西亚,乐队甚至应邀前往法国参演音乐节。阿庆也在2003年,辞去了自己原有的工作,因为乐队的频繁活动已经让他无暇顾及工作了。

 

我问阿庆:“除了各种游历与演出之外,乐队在广州其他的事务多吗?”阿庆回答:“也还好,不是很多。我们乐队三人对名气、或者物质要求也不高。三人以自由为重,只想能过日子就好。”所以在签约环球之后,与非门在一段时间的高强度活动后,还是扎根广州,勤勤恳恳地创作与生活。

 

2005年,《11》发布,这张尝试了古典与电子乐结合的专辑,体现出与非门在多元创作路径上的的步子越迈越大。乐队在演出时,在视觉造型上,也别具一格。

 

回忆起从前,阿庆还是很享受当时的生活状态。换句话说,他最怀念的,是那个做音乐不用赶潮流的年代。“唱片公司直接给我们制作费、版权费,我们可以尽可能做自己想做的音乐,也可以给帮忙的朋友更多酬劳,不用顾及太多市场的需要。”阿庆觉得,2005年是个分界点,几乎从这一年开始,数字音乐开始崛起,唱片行业渐弱。与非门正巧赶上了实体唱片最后的黄金时代。

 

阿庆如今作为网易云音乐硬地榜的专业评委之一,每月参与评选榜单,为音乐人的新作打分。“与其听算法推荐的歌,不如听硬地榜里的歌,有时候还能听到新东西。现在不像电台时代,有DJ,审美上的精英,挑出好东西给你听,自己从茫茫大海中捞出值得听的东西实在太难了。”

 

相比阿庆的些许遗憾,我在电话这头问起三少时,三少却说对过去的经历,一点都不留恋。“有两个方面的原因。第一我觉得现在的乐迷审美水平其实是提高了,相比当年接受度更高,也更能理解不同的音乐风格。第二是唱片公司其实更愿意掏高昂的费用在音乐制作上,音乐水平也提高了不少。”

 

在2009年前后,蒋凡退出乐队,与非门活动减少之后,三少分别担任过环球音乐大中华区艺人制作部的高级经理、星外星音乐集团演艺事业部的总经理、唱吧和YY等平台的总监;作为制作人,他为歌手朱婧汐制作的歌曲《shadow》打入美国billboard榜的TOP40并上榜五周。他一直在最前线从事音乐制作与推广事业,对行业的乐观态度也直接来自于他对音乐制作所做的尝试和努力。

 

“三少,那如果是帆爷请我们去北京的那一段呢?你不怀念吗?”阿庆在三少回答完我的问题后,打趣问道。

 

“那肯定不一样啦!那是情怀,那肯定怀念啊。”三少答。


04年与非门在马来西亚


04年与非门在法国签售


04年与非门参加TVB台庆活动


04年与非门与华仔



05

// 舞台的背后 //


“我能拥有未来,不会再被你安排。”


——《幸福门外》



阿庆提到了九十年代崔健发起的真唱运动。在演出配置就是两个大喇叭放伴奏,接上麦克风就跟唱的时代,真唱与“真演出”的推广,可谓任重而道远。可想而知,普通的舞台条件根本无法满足与非门各种舞台想法与对音质和互动的要求标准。

 

如果没有吉他音箱,阿庆就买来无线发射器,直接插进调音台;三少则一定要把键盘、打碟机接哪怕最简单的线进调音台;如果舞台上没有真鼓,三少和阿庆就吭哧吭哧地租来扛上台。他们也不想给主办找麻烦,只能在最大范围内坚持现场演奏的Live元素。

 

翻看乐迷在零零年代对与非门现场的回忆,“乐手投入”、“舞台很嗨”、“异想天开”,都是最常见的形容词。问起阿庆,他笑了起来:“能不嗨吗?伴奏带永远是假的东西,自己弹琴,弹的东西会引起观众的反应,置身在舞台效果里,绝对会非常投入。哪怕去TVB领奖,我们也要真唱。”

 

除了追求真实的舞台呈现,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与非门乐队也在视觉呈现上下功夫。用大屏幕播放迷幻的VJ背景,或者更换夸张的服装造型,搭配着电子乐扭曲奇异的音色呈现出来。这些如今看起来稀松平常的舞台效果,在当年与非门却怀着实验和前卫的精神去当开创者,甚至,这对于观众的审美而言是一种挑战。

 

但演出并不总是如想象的那般顺利。事实上大多数活动对与非门而言,都充满了各种阻碍和困难。

 

我在深夜,逐篇翻阅完与非门发表在搜狐博客上的内容。从2006年到2009年,共计十大页。除了少数记录乐队录音或专辑发行的动态,更多的是乐队马不停蹄奔赴各种演出或日常音乐创作所品尝到的酸甜苦辣,鲜活地记录下乐队的复杂心理历程。

 

从博文里,我几乎可以切身体会到乐队的无奈,或者愤怒:应邀自费飞往北京,为一场音乐节开场,却在调音试唱了两首歌之后,被主办告知正式演出已经结束;在另外一个音乐节,乐队成员到场发现没有流程明细,没有时间安排,舞台上的劣质音响连线都没接上,而工作人员一边吹牛一边对乐队说不要耍大牌;应邀参与某网站的商业活动,结束后按约定找网站联系人兑现返程机票,对方却连人带影消失无踪。阿庆作为艺人,常常身兼各场演出的导演,台前幕后跑上跑下,一边监制灯光系统,一边爬上舞台挂幕布。直到演出开始前的几分钟,才有时间抓紧上台试试自己的琴,热热身。

 

而有时,还会遭遇各种心酸的事情:朋友通过快递寄给乐队的视频切换器被暴力运输折磨得伤痕累累;乐队遭到媒体的误读与攻击;因为演出撞期而无法参加期待已久的中国摇滚20年回顾演出。

 

与其如博客小站的名字一般,把博客叫做“音乐笔记”,不如说是“心情漫记”。舞台的背后是数量上远远多于艺人的工作人员,实际上一场演出的流程、标准与应急处置,更大部分取决于这群人。不成熟的演出体系、低劣的技术标准与功利交缠的人际关系,让与非门乐队所承受的远远不止单场演出的沟通无效或效果不佳,更不断打磨着乐队本一腔热血的心气。也辛苦了蒋凡这个安静温和的女孩,跟随乐队四处奔波,共同应对挫折。

 

憋着一口闷气,阿庆决定从推动幕后根本体系的进步开始做起。从零八年开始,阿庆主办的美丽南方项目致力于现场音乐文化的传播和舞台技术标准化的推广。他说,他想办一个有别于迷笛或草莓音乐节的品牌,“美丽南方”这个名字虽然带有一定的地域限制,但仍很适合他致力耕耘的南方音乐场景;除了现场演出外,阿庆也致力于独立乐队文化的推广和扶持。

 

我想在今天活动着的乐队是幸福的,大家拥有了流程和技术都标准化了的Livehouse,拥有了越来越成熟的主办所提供的音乐节舞台。这对乐队来说是一种幸运:带着设备登上台,就可以尽兴地演出,而不必顾虑太多技术问题;同时,社交网络与发达的线上媒体让乐队拥有可以自主宣传推广,得到更多乐迷青睐的机会。

 

与非门博客的最新一篇博客定格在2009年的11月20日,标题为“与非门双CD新专辑《是与非》2009年12月面世发行”。这套由星外星唱片发行的专辑包含了《是》和《非》两张CD,一张是与非门的新歌记录,一张是由其他歌手翻唱演绎与非门的旧作。专辑发行后,引起了争议与讨论,向来趋好的口碑也增加了不少质疑和否定声。从包装上、从制作上、从旧歌的数量上,大部分乐迷都不为这张合辑买单。

 

对于这张专辑,主唱蒋凡自己也并不满意,这也成为她离开乐队的导火索之一。2009年,蒋凡离开了与非门。


09年与非门在广州《是与非》演出


09年与非门与混音师Howie B




06

// “消失”的蒋凡 //


“我想变得高深莫测,好让你不容易看穿我。”


——《改变》



对于当年的离开,蒋凡如今在线上采访中,是这样对我说的:

 

“原因主要有几方面,一是当时感觉乐队进入瓶颈期,没法做出打动自己让自己满意的作品,想休息一下让自己沉淀一下.二也是因为个人生活走入到一个新的轨迹,所以2009年离开与非门,某种程度来说是我想让自己百分百投入到一个新的生活环境中去,跟电子音乐和Live现场说再见。”

 

有许多乐迷评价蒋凡的声音:酷似王菲,但比王菲多了一层独特的空灵。曾经有做专业声音研究的朋友对蒋凡说,她唱歌的声音频率在科学上正好处于一个让人听觉比较舒适的点上。这也是可以解释蒋凡献声的与非门何以让人得到听觉享受的原因之一。在蒋凡离开乐队之后,乐迷仍非常怀念她滋润人心的嗓音。

 

从三人初识开始的二十年来,阿庆和三少总是以“大小姐”称呼蒋凡。心气平和的蒋凡也常常在三少和阿庆因为音乐上的分歧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当和事佬。

 

但对于与非门乐队这个集体来说,由于乐队较为特殊的创作和演出模式,阿庆说,在原主唱离开后,几乎没有经历任何的休整期或状态改变。三少和阿庆很快推出了“与非门+”项目,与不同的女主唱,包括合作最多的朱婧汐、伽菲珈而和陈艺之等歌手演出。

 

“但最大的感觉就是,蒋凡的歌声实在是天生的,进棚的感觉特别对,录音时几乎一次过,不用修音。”阿庆谈起蒋凡的声音天赋。而虽然乐迷仍能在2009年后,在大小音乐节的舞台上看到与非门乐队以新结构呈现的演出,但缺少蒋凡的与非门,却已同哪吒、七八点等老乐队,被媒体无意中列入“解散传奇”的乐队名单里。

 

而蒋凡自己呢?远离了大众视角,走下舞台的蒋凡,究竟身处何方?我问起蒋凡。她说,离开与非门之后,自己并没有停止做音乐。只是把音乐类型,从风格前卫、魅力百变的电子音乐转向了看似反差很大的,养心音乐。

 

“三藏梵音”是蒋凡所致力的的项目名称,她跟音乐人刘三藏一起尝试做跟之前完全不一样的音乐,涉及到大自然、山水间、人文关怀的内容和表达。并办起了耳机音乐会,从室内搬到了室外,靠近大自然的场地。

 

其实从2006年开始,蒋凡脑海里就浮现了一种声音:自己已有的作品里,已有太多伤感的东西。何不做一些更加温暖、更贴近自然的音乐呢?

 

于是后来,“三藏梵音系列养心音乐会”从北京郊区的山谷,搬到了天台山顶的平台。在巴厘岛的火山下到苏州美术馆里,在大理的苍山树林里,蒋凡与听众一起经历完整的心灵探索,收获满满的生命感悟。


在专辑《10乐园》中,有一首我非常喜欢的曲目——蒋凡自己作词作曲的《改变》,这是一首非常典型的民谣曲目,据蒋凡说,是先有了词再有曲的,几乎一气呵成完成创作。“我想变得温柔体贴,好让你不容易离开我。”一曲唱尽了爱情里的心路历程,我想也与蒋凡的转变、离开的情节,有些许照应。


03年的与非门


13年与非门+朱婧汐


07

// 大梦方醒 //


“People and noises are all around.”


——《Singing Machine》



我在一个命名为“国内最早的音乐网络直播”的视频里,看见蒋凡,正抱着木琴,弹唱着专辑《01》中的曲目《Singing Machine》。清脆吉他声与萦绕话筒的嗓音中,夹杂着微微的白噪音,颇有Lo-Fi的质感。


直播地在著名摄影师白川的影棚里,简单的沙发,还有投影。当时在场的几位朋友和与非门突发奇想,架设了几个摄像头作切换,连接乐器和话筒,通过网络直播一场小型音乐会。那时候,网络直播这一形式还未出现在大众视野里,网络直播平台也远未出现。

 

在2007年乐队于北京开展的“晶城乐园”专场中,乐队除了同样在网络平台上视频直播之外,也尝试了很多其他想法——架设多机位拍摄录影、开场前用老电影作为意象在薄纱上放映、搭建最好的现场音效系统。 

 

到场的除了满满一屋子乐迷,还迎来崔健、汪峰等老朋友的捧场。这场演出在北京的星光现场举办,是乐队最好的专场演出之一,给北京的乐迷们留下了挥之不去的深刻印象。能在星光现场演出,对乐队而言是有标志性意义的,而为乐队多机位录影担当导演的,正是多年老友晓帆。

 

而再做一场高品质的专场演出,是乐队内部已经浮现了很久的想法。虽然时隔多年,但阿庆、三少和蒋凡三人从未怀疑在将来以原阵容再聚首的可能。


“我们要做一个艺术品”,三少说。

 

而其实在去年,蒋凡内心就已浮现出一些关于乐队活动的想法。那是《乐队的夏天》开播的夏天,节目播出,反响巨大。在微博,一直有粉丝喊与非门参加乐夏,希望这也是三人阵容重聚的一个契机,蒋凡也有所心动。


但与其争破头进入乐夏的乐队备选名单,阿庆觉得,求人不如求己,做好自己的事情,一定能让别人注意到。所以他把精力更多地投入到设想已久的专场计划中。“我买了很多演出设备,甚至包括演出用的琴架。”阿庆已经紧锣密鼓地开展专场准备工作了。

 

在电话那头,三少说:“我对舞台最大的要求就是开阔。”需要足够的舞台空间才可以实现三少的舞台设计和艺术想法。我问三少对专场演出最大的寄望,他说更多地可能是一场青春的、朋友间的Party。他想知道这么多年了,现在乐队的市场号召力和影响力有什么改变,曾经的作品还能不能吸引年轻乐迷的注意力。 


在离开的这些年,蒋凡每年过年都会约另外两名成员碰面聚会。今年,由于世事的巨大变迁,她突发感慨,问三少和阿庆:“如果十年前我们继续玩乐队,不知道现在会怎样呢?你俩有没有恨过我?”结果三少和阿庆的回答出奇地一致:“你想多了!”


今年与非门的二十周年音乐会,对阿庆和三少而言,他俩抱着打造一件艺术品的态度去对待这场演出;而对于蒋凡,她觉得,这场演出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守候已久的歌迷来说,都是值得珍藏一生的记忆。


而许久没有表演以前的作品,我问蒋凡,现在重返与非门这样的舞台,是否会不适应。蒋凡坚定地回答:“一点都不会。”她说自己一直都没有停止演唱和练声,重新唱起这些旧作,觉得很轻松,一切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而且经过这十年,这些歌显得既新鲜又熟悉,有很不一样的感觉。


据了解,在这场不久后将举办的音乐会上,会有几首压箱底的老歌,与非门的老朋友听到小样后,发来信息:“仍然很感动。”而曾经和与非门合作过单曲《茄子》、最近登上大火综艺《乘风破浪的姐姐》的歌手朱婧汐,在微博上也兴奋地表示:“有任何需要,我都必定全力以赴支持。”


07年与非门在北京《晶城乐园》演出




08

// 无解的追问//


“只有你给我舒畅,环游幸福的海洋”


——《失落的世界》




其实这篇文章所借用的题目“人人寻找与非门”本是与非门即将呈现的音乐会的名称。来自于蒋凡从一堆备选方案中阴差阳错把《乐园》第一句歌词"人人寻找快乐园"看成了"人人寻找与非门",而正好自成其意。阔别、隐秘、久违——乐队的心情波澜、乐迷和情感历程,通通可以概括进这个名字里。


理论上讲与非门从来没有解散过,一直以灵动的乐队结构存在着。所以也从未消失过,就在乐迷耳边。我问三少,如今怎么看待与非门乐队,在怀念过去与探索未知之间保持的平衡感。


“其实没有新东西,就是老东西。太难了,找到一种新东西,没人做过的东西太难了。”从台前到幕后,三少的从业经历让他愈发回望起自己的创作历程,也产生了不少反思。


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电话两头,三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看着阿庆望向别处的眼神,我突发奇想,特别想追问阿庆,有关所有音乐事业的意义,他作何理解。我总喜欢纠结于意义,在一个阶段之后总回头寻找意义的影子,把它当作与世界交流的仅有的语言。


而我想三少八成不喜欢回答此类形而上的问题,即使或许他也常思考关于价值的这类问题,于是急中话锋一转,问了个他一个妥帖的问题,关于未来他所设想而尚未实现的计划。


他回答,第一,他想尝试电子乐与交响乐的结合。在未来的某一场演出里,他想看到台上坐着结构庞大的交响乐团,和与非门的音乐有机结合,交织相融。


他的另一个想法,是在云南普洱的高山上,建一个山顶录音棚。听到这一点,我脑海里第一个浮现出的景观,是冰岛乐队Sigur Rós所独拥的录音棚Sundlaugin Studio,建于北极圈中、山间荒郊,同时享有凛冽的气候与独特的景观。


三少说,他已经看中一块好地儿了。我期待在录音棚建成之后,与非门乐队在里面边嬉笑打趣,边录制他们的新作。我会登门拜访,招呼寒暄,将头伸出窗外,好好呼吸普洱山间的清爽空气。





采访/撰稿:华南

美工:阿咪

策划:小姜

运营:大头

监制:阿岭

摄像:小夏



图源:


@与非门乐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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