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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如龙 | 内陆闽语的语言接触和变异

李如龙 厦门大学学报哲社版 2024-0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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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陆闽语的语言接触和变异


作者简介

李如龙,厦门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对象,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4届中文学科组成员,教育部普通话审音委员会委员、语保工程咨询委员会委员,福建省语言学会原会长。


摘要:内陆闽语范围包括今南平市的十个县市和三明市的八个县市,是明显有别于沿海闽语的两个区。内陆闽语与沿海闽语有五条重要语音差异,如来母字读s-、入声韵无塞尾;重要特征词有54条不同,如信(批)泥(涂)狶(猪)渠(他)。这些差异明显是与吴方言和赣客方言的接触造成的。深度的接触造成了浦城北半县闽语蜕变为吴语和原邵武府的闽语蜕变为赣语。中度的接触则有两种形态。一是造成部分系统性的变异,如闽北西片的建阳、武夷山一带,透定读h-,清从读th-。一是在一个县的范围之内形成“小通语”,例如闽语五区之间的尤溪县。除了这些颇具特色的情况之外,还形成了一些小方言岛、混合型方言和过渡型方言。

关键词:内陆闽语;语言接触;质变;小区通语



一、内陆闽语界说

关于闽方言的分区,1949年以前,有的统称闽语,有的分为闽北、闽南两区。1955年的现代汉语规范问题学术会议上,丁声树、李荣发表的《汉语方言调查》也把闽语分为闽北、闽南两区。1957年,黄典诚先生提出:“福建的汉语方言应该不只是闽南闽北两种而已,而足以代表闽北话的,也应该是建瓯话而不是福州话。”1963年,潘茂鼎、李如龙等人联名发表在《中国语文》的《福建汉语方言分区略说》提出:“闽方言区又可以分为闽东、莆仙、闽南、闽中、闽北五个区……闽方言各区中,闽南区最大,闽东区次之。莆仙话分布地区介乎两者之间,方言也介乎两者之间。闽中、闽北两区和客方言区共同点较多,可以说这两区是闽方言和客方言的过渡地带。”经过七八十年代的进一步调查,1985年,李如龙、陈章太的《论闽方言内部的主要差异·关于闽方言各区间的关系》是这样表述的:“东部沿海三区之间、西部山区两区之间各自关系较深,异中有更多的同;但由于历史和地理的原因,闽北和闽东之间,闽中和闽南之间也都存在着一些共同的特点。”1997年李如龙的《福建方言》和1998年出版的《福建省志·方言志·概述》都坚持闽语应该先别东西、再分南北:“闽北方言主要分布于唐代的建州,明清的建宁府,全境属建溪流域,以建瓯城关音为代表……闽赣方言区就是宋代的邵武军、明清的邵武府,属于富屯溪流域和金溪上游,以府城邵武口音为代表。其附属的过渡片(将乐等县)原是南剑州及后来的延平府,属于金溪流域。……闽中方言区也是原来的南剑州、延平府,沙溪贯穿其中。”2002年李如龙所撰《现代汉语方言概论·闽语·闽语的分区》把闽语的东西两片改称为沿海闽语和沿山闽语。其表述是:“为闽方言分区,首先应该分为沿海闽语和沿山闽语两片。沿海闽语是比较典型的闽语,包括福建、广东、海南和台湾四省沿海的四个小区:闽东区、莆仙区、闽南区(含粤东)和琼雷区。沿山闽语是福建中北部的山区,包括闽北、闽中两区。这一带方言与典型的闽语相比较,既有共同闽语的特征,又有些特点是受了客赣系方言的影响。”1997年在香港科技大学举办的第六届国际闽方言研讨会上,有人提出,闽语还是应该分为闽南、闽北两大区,受到大家的反对。统称闽语,再分东西两片已为国内外同行学者认可。邓享璋于2007年立项的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课题“内陆闽语语音的比较研究”,结项时把“闽北闽中方言统称作内陆闽语”,看来这个名称比“沿山闽语”更为合适。本文愿意采用这个概念。

福建省境内的闽方言,东部沿海的闽东、莆仙、闽南三区之间有许多共同的语音特征和特征词,是典型的闽语。各区也有自己的权威方言和共同特点,区内可以通话,属于向心型方言;但三区之间因为分手时间较长,形成不小的差异,相互不能通话。内陆闽语则是离心型的,区内方言有多种类型,代表方言缺乏权威性,许多大小方言之间都难以通话。可见,东西两片闽语属于不同的文化类型。

南平市辖的十个县市(南平、顺昌、建瓯、建阳、邵武、光泽、武夷山、浦城、松溪、政和)和三明市辖的八个县(尤溪、大田、明溪、清流、宁化、建宁、泰宁、将乐,其中的清流、宁化是闽西客家方言,大田是闽南方言)参考地图如图1所示。



除去说闽南话的大田东部和说客家话的宁化、清流、明溪(大部),内陆闽语大约占全闽面积近三分之一。本文研究的语料不取属于客家话和闽南话及其他方言岛的材料。

方言的演变无非有两种原因:一是从母体分化之后在新区使用,因为地理环境和社会生活的不同而产生变异;二是与周边语言或方言接触而受到影响。本文主要考察内陆闽语由于接触周边方言而发生的变化。

福建省的这片内陆腹地旧时称为闽北,是福建开发最早的地方。东汉末,建安十二年(207),福建全境只设五个县,这里就有建安(今建瓯)、建平(今建阳)、南平、汉兴(今浦城)四个县,另一个侯官县统管福建其他各地。经过三国吴的拓展,景帝永安三年(260)所立建安郡又增添了昭武(今邵武)、将乐、东安(今闽南),全省共八县,其中闽北占有六县(不久隋代又从建安分出沙县)。到唐代,据《元和郡县图志》所载,闽北属建州,辖五县——建安(上)、邵武(上)、浦城(紧)、建阳(中)、将乐(中下),大县为多,共辖乡40,开元间有人口20800户。后来,唐代析侯官、沙县地立尤溪,五代析将乐地立泰宁、顺昌,析邵武地立建宁,析建安地立松溪。宋代又析建阳地立崇安,析邵武地立光泽,改关隶镇为政和县。到了明代,还析沙县、尤溪地立永安和大田;现代工业城市三明市的前身三元县则是1940年才设立的。这是县级设置的情况。至于州、路、府的变迁,唐代的建州到了五代,把南片的南平、沙县、尤溪立为剑州,入宋后改称南剑州,邵武县则升为邵武军。明清两代闽北划为建安、延平、邵武三个府。建安府是建溪流域的瓯宁、建阳、崇安、浦城、松溪、政和六县;邵武府是富屯溪流域的邵武、光泽、建宁、泰宁四县;延平府则是富屯溪下游的顺昌、将乐、南平和沙溪流域的永安、沙县以及尤溪、大田七个县。本文所讨论的“内陆闽语”指的就是从早期的建安郡到后来建安、延平、邵武三个府,也即闽江上游的三个主要支流分布的地域。历史地理、自然地理和方言地理三者在这里是基本叠合的。

从设立建安郡算起,建瓯已经有一千七百多年的历史,朱熹在武夷山创办书院到现在也有八百多年了。宋代的闽北理学家,从杨时、游酢、黄幹到蔡元定、真德秀,可谓群星灿烂,他们和音韵学家吴才老、黄公绍、熊忠,名宦李纲、宋慈,诗人柳永等的许多作为,使得闽北成为当时全国的政治文化中心。

早期到闽北来的是越过仙霞岭的吴人,他们从浦城沿着南浦溪南下建瓯、南平。当时的吴语和闽语应该还没有完全分家,现在的浦城县石陂镇的话还保留着整套全浊声母可以为证。直到建立新中国,建瓯一直是闽北的经济、政治和文化中心。一千多年间在闽北形成的方言,分布在建瓯、建阳、南平、顺昌、武夷山、松溪、政和和浦城(南半)八个县,这是典型的闽北方言。

内陆闽语的南部是闽语中后起的三个县的小区——闽中方言区。这里建制最早的是沙县,隋初定名时属建安郡。明代的邓茂七起义曾经声势浩大、席卷闽北,朝廷派兵平定后,镇守南平,这一带从此一蹶不振。后来所置永安县因有闽南、闽西的移民涌入,抗战期间又作为省会,成了闽中方言的代表。除了永安、沙县,这个小区还有1958年兴建的三明市。

三明市除了闽中方言的三个县市属于闽中方言之外,尤溪县是沿海闽语和内陆闽语的过渡区。明溪县东部近闽中方言,西部是客方言,和清流、宁化连片。邵、光、建、泰四县既是闽语赣化,应称“闽赣方言”(意为“在闽的赣语”),将乐县和顺昌西乡则是闽赣方言与闽北方言的过渡区。《中国语言地图集》把“邵将区”划为闽语是不合事实的。

如上所述,南边的沙县、尤溪、三明、永安都是比较后起的县份,由于建县较晚,又和闽南、闽西接壤,多有移民穿插,语言接触和不同的社会生活就造成了不少的变异。20世纪60年代方言普查之后,把这一区定名为闽中方言。按照图1所示,内陆闽语除去清流、宁化和明溪西部的客家话和大田中东部的闽南话,就包括了闽北和闽中一大一小两个闽语区。




二、闽北和闽中两区方言的异同

本节将要论证的是把福建的闽语首先划分为沿海和内陆两片的根据:闽北和闽中两种方言有共同的历史渊源和地理环境,因而有不少与沿海闽语不同、却彼此共有的特征;由于分化时代和接触对象的不同,两区之间也有明显差异。以下分别就语音和词汇两方面列举这些异同点。主要语料取自《闽语研究》有关篇目。为节省篇幅和便于阅读,只列例字和词语,标注声韵调的特色音,未标全音。如需了解全音,请查对出处原文。


(一)闽北、闽中一致,并与沿海闽语共有的语音和词汇特征(这些特征可以说明内陆闽语和沿海闽语有同源的母语)


1.语音特征方面,《论闽方言的一致性》列了17条,这里择要列举8条:

2.常用特征词方面,《论闽方言的一致性》列了114条,这里择要列举单音词31条:

厝(房子),塍(田),樵(木头),箬(叶子),薸(浮萍),粟(稻谷),箸(筷子),鼎(铁锅),櫼(楔子),索(绳子),囝(儿子),骹(腿脚),喙(嘴巴),曝(晒),必(裂开),筅(刷拭),贮(装饭),趁(挣钱),眩(眩晕),煠(清水煮),颂(穿着),倒(躺下),炊(蒸煮),熻(焖着),长(去声,剩),掘(挖),乌(黑),凊(凉),燋(干燥),泛(俗写冇,不结实),利(锋利)。


(二)闽北、闽中一致而与沿海闽语有别的语音和词汇特征


1.语音特征方面,可参阅《闽语研究·论闽方言内部的主要差异》,这里择取主要5条:

(5)三个人称代词“我你渠”均读为同调。建瓯、松溪为阳入,建阳为阳平甲,武夷山为阴平,石陂为阳平,政和为阴去。

2.常用特征词方面,《论闽方言内部的主要差异》列了91条,这里择要取53条:

今朝(今天,同客赣语),明朝(明天,同客赣语),昼了(下午),墿(道路,闽东同此),边舷(旁边),中央心(中间),露(雾露不分),兀只(那个),蝇(苍蝇),泥(泥土,同客赣语),鼎间(厨房),鼎片(锅盖,闽东同此),信(信件,沿海说批),人(沿海说“侬”),只半月(一个半月),几多(多少,同客赣语),狗嫲(母狗,同客赣语),豨、豨狮、豨嫲、豨橱(猪、公猪、母猪、猪栏,“豨”是上古汉语,见于《诗经》),酒瓯(酒杯),碗头(大碗),饭筅(炊帚),秆(稻草,同客赣语),目汁(眼泪),手甲(指甲),手(袖子),屎窟(屁股,建瓯除外),你(第二人称代词,沿海闽语说汝),渠(第三人称代词,沿海闽语说伊),逿(丢失),瘦(沿海闽语另有两种不同说法),嬉(游玩,沿海另有多种不同说法),联(缝),扌百(打,《广韵》莫白切),湿(同客赣语,沿海闽语说滥或澹),勤力(勤劳), 疾(疼痛),软(疲劳),嫩(菜,同客赣语,沿海说幼),浓(粥稠),增(粥稀),硬(木头,同客赣语,沿海说橂),歇凉(乘凉),腹肌(肚子饿,同客赣语),几多(多少,同客赣语),唔敢(不可以),唔曾(同客赣语,沿海说未),眏牛(放牛,同客赣语),话事(说话,同客赣语),做事(干活,同客赣语)。


(三)闽北闽中之间也有不同语音、词汇特征(可参阅《闽语研究·闽中方言》


1.语音特征方面,以下是闽中各点一致而与闽北不同的特点:

(1)古泥来母字今逢洪音相混读为l(同闽南)。例如:奴=炉,耐=赖,纳=蜡,浓=龙,男=篮,难=拦。

(2)古阳声韵字不少今读为鼻化韵(同闽南,闽北、闽东均无鼻化韵)。例如:三、蓝、岸、银、冰、坑、坪、惊、醒、声、营、姓、停。

(7)古浊平字今读分为两个调类,但是归入今调的类别各不相同,有的独立成阳平甲和阳平乙两调(建阳),其他点大多分别混入别调(详细情况请参考《闽语研究·闽北方言》)。以建瓯话为例:阳平甲类,今读阴去,如箩、鳞、床、麻、沉、崇、蚕、桃、啼、皮;阳平乙类,今读上声,如匙、陵、兰、池、符、盆、瓶、红、鞋、喉。这是闽北方言各点一致又和闽中方言不同的语音特点。闽中方言因为分化时间短,点数也少,所以接触之后发生一致的变化较多;闽北方言分布地域广、点数多,虽然接触时间长,但受外方言影响的有些只是在局部地区,下文另有介绍。

2.常用特征词不同的,这里只列闽中方言的:

白日(白天),对昼(中午),前冥(昨天),全工(整天),古怪(凶恶),慢(迟),烈(快),个隻月(一个月),坟(坟墓),弄田(种地),炊床(蒸笼),饭汤(米汤),阿娘(妻子),丈夫倽(男人),囝子倽(小孩儿),娘囝(女儿),头空 (额头),耳子(耳朵),家自(自己),我侪(我们),渠侪(他们),十宽隻(十几个),病妹(害喜),病癞(麻风),成病(生病),成痧(中暑),倒眠(睡觉),供(喂养),行嫁(出嫁),逿罢(丢失),话泛事(撒谎),勿惊(别怕),差(错)。以上说法未见于闽北及其他闽语。

寒(天冷),石级(石阶),厝瓦(瓦片),目眉(眉),头壳(脑袋),啥货(什么),厚(茶浓),丛(植物的量词),冥昏(夜晚),河溪(银河)。以上说法同闽南话。

狗牯(公狗),狗虱(跳蚤),糖蜂(蜜蜂),禾(稻子),栽禾(插秧),包粟(玉米)老弟(弟弟)婿郎(女婿),头发(沿海说头毛),嘴(闽语多说喙),面嘴(脸),洋火(火柴),热痱(痱子,沿海说痱),眏(看),冷(闽语多说凊),使得(可以),使唔得(不行)。以上说法同闽西客家话。


三、深度接触造成的方言蜕变

内陆闽语与周边方言的接触,最引人注目的是与浙、赣两省交界处因为移民而发生的两处闽语的蜕变:一处是浙南的处、衢、婺三州的人陆续进入浦城,使县城以北的闽语蜕变为吴语;另一片是明清的邵武府,原先也通行闽北方言,宋元以后赣人陆续越过武夷山区,定居于邵武、光泽、建宁、泰宁四个县,造成了那里闽语的“赣语化”。

浦城的吴语化只发生在县北的十一个乡镇,南部五个乡镇仍通行闽北方言;邵武府的赣语化则覆盖了四个县,可见从赣东来的移民比浙西南来得更多。唐宋之时,鄱阳湖四周是沃土千里的鱼米之乡,人口增长快。黄巢起义后战乱频仍,赣人先后南下赣南、闽西,成了那里的客家先民;后又西进湖南,形成湘东的赣语长廊。最后越过武夷山入闽北,批量未必很大,时间却持续得很长。《福建编年史》作者陈遵统说,他在邵武住了八年,看过各大姓的族谱,结论是:“十有八九是由江西而来。考究它的年代,大部分是宋代,而宋代之中,南宋初期比北宋多;元兵围汴的前后,又比南宋初期多。”可见,邵武府的闽语赣化是经历数百年的时间才完成的。


(一)浦城县北部通行的是闽北方言质变后的吴方言,有如下依据


1.语音特征

浦北和浙南吴语共同的特点。

上文所述的闽北方言的重要语音特征,如古来母字读s声母,古浊平字分读两调、古四等韵多读洪音等,南片各点和闽北方言相同,浦北未见。

以上(2)条是浦城吴语和大多数吴语共有的特征,而(1)(3)(4)三条则是和西南部的处衢、婺州吴语一致的。可见,进入浦城的吴人应该是就近从浙西南一带迁来的。这不但体现方言的特点,也符合地缘的关联。

2.词汇方面

(1)浦北的常用词有些是明显和浙西南的吴语相同而和闽北方言不同的说法,例如:坟(墓),柱头(柱子),灶间(厨房),灶头(灶),铐铆(铁锅),面桶(脸盆,部分闽语也说),稿(稻草),蕻菜(空心菜),老公(丈夫),女(女儿),着(穿衣),走(闽语说行),跑(闽语说走),赚钱(闽语说趁钱),咥饭(吃饭),客侬(闽语说侬客),打侬(闽语说拍侬),阿拉(我),头颈(脖子),鼻头(鼻子)。

(2)有些浦北和南片闽北方言相同的说法也见于浙西南吴语,可能是早期吴闽共有的特征词。例如:徛(站立),骹(腿脚),腹脐(肚脐),索(绳子),箸(筷子),饭甑(蒸饭具),手(衣袖),薸(浮萍),惊(害怕),囥(藏匿),昼前(上午),昼了(下午)。


(二)旧邵武府四县已质变为赣方言,可罗列更多根据


1.语音特点

(7)少数口语常用的浊平、浊上字今读为短降调(邵武、光泽、将乐为入声,泰宁、顺昌为去声,建宁未变),这些字大多为名词,可能是小称变调。以邵武话为例:浊平作入——头薸桃蚕年前床,上声作入——蚁李(李子)枣爪饼。

(8)名词出现了不少儿尾后缀,以邵武话为例:票儿(纸票),星儿(星星),剪儿(剪子),饺儿(饺子),钳儿(钳子),猴儿(猴子),弟儿(弟弟),笠儿(斗笠),茄儿(茄子),猫儿(猫),姑儿(姑姑),老板儿(老板)。

其中(1)条,全浊声母字占《方言调查字表》字数的四分之一,全读成送气清音则是客赣系方言共有的最主要特征。(8)条是语法特征,系统性最强,儿尾不但为闽语之绝无,在东南方言中也很少见,据《客赣方言比较研究》,在江西境内,这种现象主要见于临川、南城、宜黄、黎川一带,如:桃儿、梨儿、椅儿、蚊儿、钵儿。这些地方正是在邵武府的西边。(2)(5)两条也是客赣方言共有的特征,在各地闽语极为少见。(3)条则是抚州、南城一带的赣东方言的显著特征,清、从母读为th,见于黎川、资溪、南城、崇仁。透定母读为h或x,分布于赣中更大一片,从黎川、南丰、南城、贵溪、临川、宜黄,直到吉水、新余、上高、高安、进贤、东安,那些地方可能就是当年移居邵武府的赣人的出发地。

以上所述这几个语音特点,与闽北方言截然不同,在江西的其他方言也很少见,用来证明邵武一带方言的赣语性质及其来源地,特别有说服力。罗杰瑞先生曾经把邵武话也列为闽方言,主要是因为他有个观点:“闽方言和客方言之间的不同可能更多的是在程度上而不是在种类上。”由于这一点误解,影响了他对于大方言之间关系的不当判断。20世纪80年代,笔者在福州和西雅图曾多次同他讨论过这个问题,后来他的兴趣已经转移到阿尔泰语系了,没有对此发表更多的意见。

诚然,闽赣方言也保存了一些闽北方言的固有特征,但只是为数不多的常用字,例如:“轻唇读为重唇”,读为[p-/ph-/m-]分放/斧纺浮饭/尾问(建宁只有微母读为m-);“舌上读为舌头”,读为[t/th]昼竹中/抽拆绸池(建宁此类字更少);来母字读[s-]螺露篮笠聋卵鳞(建宁在外);古心邪书禅等擦音声母字今读为[th-]或[tsh-]须筅谢斜深树。建宁界邻客家区,多变同客家话,作为赣语并不纯粹,保留闽语的成分也少,在闽赣方言中是比较特殊的一个点。

2.词汇特点

(1)有些词汇是闽赣方言与客、赣方言都相同的词汇,例如:衫袖(衣袖),虾公(虾),洋火(火柴),洋油(煤油),供猪(养猪),眏牛(放牛),割禾(割稻),栽禾(插秧),话事(说话),晓得(知道),东西(闽北说物事),腌(咸菜,闽语多说盐去声),乌卑(臭虫),嘴(闽语多说喙),滚水(热水,有些闽语也说),动棋(下棋),食唔得(不能吃)。

(2)有些是与赣方言更接近的说法,例如:畏(害怕),夥(多),搞(玩儿),盘儿(桌子),爹爹(祖父),蜂儿(蜂),柑儿(橘子),爷佬(父亲),娘佬(母亲),姐夫(女婿)。




四、中度接触造成的两种不同的变异模式

中度接触所造成的是较小的方言片的系统变化。所谓的系统变化,不是表层的音值的演变,而是音类系统的局部调整和重要特征词的批量更替。下文将要讨论的是内陆闽语由于方言的中度接触所发生的两种明显不同的小区片的变异。

内陆闽语由于语言接触而产生的中度变异,有两种模式。一种是大片方言因语言接触受邻近方言影响而发生的语言系统的变异和词汇上的批量差异;另一种是在较小范围内由多种方言影响,整合而成的小通语和小方言。


(一)第一种模式——闽北方言西北片和东南片的差异


闽北的八个县市明显分为西北和东南两片。西北片是武夷山、建阳和石陂(代表浦城县南的五个乡镇);其余县市(建瓯、南平、松溪、政和)属于东南片。东南片和沿海闽语相连,更具闽语本色,西北片因语言接触变异较大。两片的主要语音差异如下:

1.闽北方言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是全浊声母今读的差异。西北片留有不同范围的浊音,东南片都清化了。这个差异包括以下三项:

陂向西北方向精简或减弱的。石陂是深藏闽北腹地的古镇,地处县城和府城的半道上,与外界往来不多,却又颇具文化底蕴。1931年出版的《中国地名大辞典》收有专条,称旧名“石陂街”,注文云:“在福建浦城县西南70里。清时有巡检驻此。”看来,正是这个浦南重镇的地位和对周边地区的辐射作用,使它保守地留存了完整的全浊声母。往南是千年建州府城,千余年间四方人流往来频繁;往北是浙江西南部浊音已经逐渐清化的吴人入住的县城南浦镇。在这南北两股“全浊清化”的潮流的夹迫之下,这套古老的浊音只能往西延伸了。可见,闽语中难得见到的全浊声母是闽北方言自己从中古时期保存下来的,而不是跟吴语接触的结果。后来从处州、衢州和婺州传到南浦镇的倒是清化了的新吴语,已经把全浊声母读为不送气清音了。三十多年前,笔者刚调查这一带方言时,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传到浦城的吴语浊音清化了,南边70里的石陂镇却保留了全套浊音。经过和建阳、崇安的比较,联系到西边赣语的清化,再看闽北方言和其他闽语的关系,真相终于大白:石陂的浊音不是吴地飘来的,而是祖传原生的,这股全浊的“暖流”从建阳通向崇安,遇到了赣东来的全浊强力清化的“冷空气”,热度大大降低,塞音塞擦音清化,只剩下浊擦音。石陂古镇的留浊成了孤寂的旧响,难怪如今的年轻人也很难固守了。

不过,闽北方言的全浊清化并非一步到位,而是分两步走,这和沿海闽语又是藕断丝连、互相照应的。沿海闽语的全浊声母今读清化之后分为送气和不送气两类。先清化的是现在口语常用的送气的白读音,如[ph]皮鼻、[th]啼桃头停锤糖涂(泥土)潭柱,大多是历史久远的基本词;后来清化的是现在的不送气的文读音,大多是不太常用的字音和书面语读音,如[p]蒲培朋、[t]庭题图藤同投捶陈沉。上文所述的闽北方言浊平字分为两类,大体上就是先清化的第一类,现在为“阳平甲”,后清化的是第二类,是为“阳平乙”,也就是和石陂、建阳和崇安相对应的浊音声母字。经过这样的纵横两向的比较,闽语历史演变的层次和吴语、赣语两面接触的作用,就都能得到合理的解释。

另一条重要特征是古舌齿音的次清声母强化送气,造成了和喉擦音的“推拉链”变异。此项变异又有两项表现:

(4)古清、初、昌母的多数字和少数古心、生、禅母混入的字,西北片变读为th、东南片仍读为tsh,例如:青草菜(清),蚕贼(从),碎(心),炒初篡(初),插春厂(昌),生(不熟)。

(5)古次清声母滂、透、彻多数字以及相应浊声母并、定、澄混入的少数字,西北片今读已经清化、混为擦音h-,东南片仍读为次清的ph-、th-。例如:破帕品(滂),皮稗鼻鼻涕(并),偷腿兔(透),啼桃头(定),超蛏拆(彻),程锤(澄)。

以上两项显然是全浊声母清化之后的变异,因为石陂保留住全浊声母,所以没有参加这场变化。这是西北片闽北话的下位区别。建阳和崇安之所以会发生这场大变化,显然是由于和赣东赣语的接触所引起的。众所周知,全浊清化是客赣方言的共同特点,而次清的强化送气则是赣东方言独有的特征。上文(4)条清从母合流后的tsh-变为th-,正是强化的h挤掉了s,变读为th-;透定母合流后的th-,则是强化的h挤掉了t,变读为h-;到了(5)条,滂、并、彻、澄等清化之后,竟然使p-、t-这些塞音都让位给强化的擦音h-了。据《客赣方言比较研究》:和邵武府四县相邻的赣东的临川片赣语,“透定母洪音字读h”;南丰、黎川赣语,“连细音字也读h”;南丰、广昌“知章精庄洪音都读t、th,……南城黎川则清从、初崇洪音字读th”。可见,闽北方言西北片的这个特征是与赣东赣语接触的结果,先影响了邵武一带的闽赣方言,而后又向武夷山方向扩展。

客赣方言是东南方言中全浊声母清化最为彻底的,全浊和次清相混之后,往西走到鄱阳湖西岸,读为送气浊音,如湖口、星子、永修等县;往赣南走的,成了客家话,便混为送气清音。可见,不论是“入浊”或是“出清”,都是送气的强大力度所发挥的作用。

此外,闽北方言的两片还有韵类和调类上的分歧,如:西北片江宕合流,与通摄则有别;在东南片,则通江宕三者一锅煮。西北片浊上字归入阴去,浊入字保留在阳入调,在东南片,则有一些不同的表现:这说明西北片在韵类和调类上也是比较保守的。关于这些小区别,可以查阅《闽语研究·闽北方言》,这里就不再细说了。

从总体上看,闽北方言的东南片和西片之间的语音差异,正是古闽语的浊音残存、消退和赣语浊音清化后的强送气相遇后的冲突与调和过程所造成的。

2.闽北两片的特征词差异

闽北各县的词汇有同有异,能够整齐区分东南和西北两片的条目不太多。有的建瓯与西北片相同,有的是石陂与东南片一致。这是因为词汇的演变是一个个进行的,不像语音按音类发生变化。以下所列举的特征词未必都是整齐的对立,仅备参考(先标普通话说法,后“/”对比东南与西北的不同):


(二)第二种模式是与多种方言接触,接受了多方面的影响而整合成新系统,包括一个小通语和几个小方言


内陆闽语东南部的尤溪县内的语言接触就属于这种模式。尤溪县位于福建省中部的戴云山北坡,闽江的支流尤溪流经全县,东边的古田、闽清两县说闽东方言,北边的南平市说闽北方言,西边的沙县则说闽中方言,南边的大田、德化说闽南方言,还有一个闽中方言和闽南方言的混合语,俗称“后路话”,包括了四个县市的八个连片的乡镇:大田县的广平、奇韬,尤溪的新桥、管前、八字桥,永安市的槐南、青水和沙县的湖源。此外,东南方向不远处是莆田,说的是莆仙方言。椭圆盘状的尤溪县正好处于闽语五个区(闽东、莆仙、闽南、闽北、闽中)的交界处,盛唐开元年间(741)置县时,地盘不小,后来唐末划出几个乡建永泰和德化两县,明代又划出一大片置永安、大田二县。这片不小的中低山丘陵地,历来地多人少,常有邻县农民就近移居,便形成了一些和邻县口音相近的小方言。除上述新桥片的“后路话”之外,坂面有德化传来的闽南话;闽江边的西洋、洋中话与闽东方言相近,汤川、中仙话则有闽东、莆仙方言的成分。由于一千多年间县城未经搬迁,一直是全县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在长期社会交际生活中,“城关话”综合了七种小方言的一些特点,实际上是或多或少融合了闽方言五个区的一些特点,形成了独特的系统,全县十四个乡镇中,城关话通行于十个乡镇(有的只有一部分),大体拥有62%人口,实际上成了闽方言各区接触、融合而成的一种混合型的县内通语。因为历史长,使用人口多,这个小通语对各个小方言还有不小的影响。

1.尤溪县内方言的主要语音特点

列举特点时,还择要对比其他小方言的异同并说明是接受周边县份何种方言的影响。

与此相关,汤川、街面没有撮口呼,与客家话、闽南话类同;其余各点都有,这是和周边的闽东、闽北、闽中一致的情形,但各点撮口韵的数目不同,新桥7韵,洋中6韵,城关和西洋4韵,中仙3韵,可见,靠近闽中、闽东和闽北的乡镇就有较多的撮口呼韵。街面闽南话和有客家话色彩的新桥话都没有,这是合乎逻辑的。

阳声韵只有后鼻音韵尾,未见n、m韵尾,这是全县统一的,也是和闽东方言比较接近的特点。城关、新桥、街面的白读系统有鼻化韵,这是和闽中、闽南一致的特征;西洋、中仙、汤川、新桥有脱落鼻音读成阴声韵的,同于莆仙方言和永安、沙县和尤溪之间的“后路话”,新桥最多,汤川其次,可见这个特点是从后路话传入的。

(4)关于连读音变,城关话及各点小方言多音词都有连读变调,闽语中除了闽北方言都有变调,可见尤溪话和闽北方言关系最浅。但是变调规律大体比较简单,双音节词是前变后不变,前字是阴阳平多数同变,若古入声字为双音词前字,大多变为促调。多音词连读时,城关话把后音节的清音声母变读为与前音节相关的浊音(一般称为“声母类化”),这是与闽东方言类似的特点,但是只限于部分常用词,例如葡萄、家私、青菜、唔食(不吃),不像福州话那样可以普遍类推。

2.尤溪县内方言的词汇异同

各地词汇的异同有多样的情况,除了多数闽语相同的说法之外,可以列举以下几项:

(1)与沿海闽语相同的说法

例如:粟(稻谷),涂(泥土),面(脸),蜢(蚊子),目珠(眼睛),目珠毛(睫毛),耳囝(耳朵),腹肚(肚子),骹腿(腿),半冥(半夜),菜栽(菜苗),油麻(芝麻),枹(柚子),手指(戒指),事际(事情),字爿(偏旁),行棋(下棋),墓牌(墓碑),侬客(客人),鼎匙(锅铲),筅(刷),困(睡),惊(怕),宿(成熟),戋(不成熟),伊(他),只(这),许(那),拍算(打算),颂(穿),褪(脱),緪(拴紧),臭殕(发霉),恶(凶),臭酸(馊),鼻(嗅),曝(晒),(味淡),崎(陡),长(去声,剩余),刺(入声,编织,洋中在外),遘(到,洋中在外),矺(用石头压),拍(打),掼(提),必(开裂),煠(清水煮),炊(蒸),挃(想要),过(古和切,果蔬老化),幼(嫩),掘(挖),揽(搂),铰(剪),敨(解),跋(跌),病囝(害喜),细(小),劼(拥挤),圣(灵验),细腻(小心),起价(涨价),趁钱(挣钱、赚钱)。

(2)与闽东相同的说法

例如:墿(路),犬(狗),啼(哭),乞(给,被),昨冥(昨天),头牲(牲口),上堂(上课),碎钱(零钱),喙舌(舌头),喙皮(嘴唇),胰皂(肥皂),汉码(个子),豉油(酱油),甏(大缸),鼎片(锅盖),大舅(妻兄),细舅(妻弟),舂臼(碓臼),行时(时髦),愆过(过失,罪过),做家(节俭),天凊(天冷),天星(星星),腹底(下水儿),老公(丈夫),老妈(妻子),塕尘(灰尘),拉机(拉链),皮厚(厚脸皮),小肠气(疝气),衣裳车(缝纫机),病笨(笨重)。

以下街面除外:上堂(上课),母婶(妯娌),伞(雨伞),衣裳车(缝纫机),病哑(哑巴),过人(传染),结疕(结痂),卫(袒护),小肠气(疝气),发酒癫(醉酒),鼎片(锅盖),掰喙(打哈欠),病笨(笨重),过家(做客),碎钱(零钱),碎食(零食),水笔(毛笔),做戏(演戏),疒衰(瘦),乞伊(给他),啼(哭),起动(劳驾),清楚(整洁),呆(坏),地兜(地上),老蛇(蛇),有影(药有效),做家(勤俭)。

以下仅见于西洋、洋中:紫菜(茄子),粉干(米粉),洗汤(洗澡)。

(3)与闽南相同的说法

例如:糜(粥),涂糜(烂泥),涂砻(谷砻),敖力(上下)(能干),茶鼓(烧水茶壶),奇巧(奇怪),楼尾(楼上),鼎匙(锅铲),所在(地方),喙齿(牙齿),喙须(胡须),饲(喂养),狭(窄),澹(湿),晏(不早),大汉(个儿高),领巾(围巾),水鞋(雨鞋),妹婿(妹夫),濑(浅滩),长年(长工),洗喙齿(刷牙),吊脰(上吊),扌罪(寻找),电涂(电池,城关在外),查母(女人,洋中在外),月幺(肉,西洋、洋中在外)。

(4)本地创新、各地通行的说法

例如:冰条(冰棍儿,西洋在外),做节(过端午),讲泛(闲聊),票(钞票),桌床(桌子),饭箸(筷子,)麦豆(豌豆),唔八(不知道),食饭(吃早饭,山区早饭吃干的,才能爬山干活),搭墟(赶集),目珠屎(眼眵),鼠鼠(兔子),菅(芦苇),家自(自己),讨菜(摘菜)。

以下新桥、街面除外:客调(玩儿),酒米(糯米),蚕虫(蚕,洋中在外),灶间(厨房,洋中在外)。

(5)与闽中、闽北相同的说法

例如:禾(稻子,除汤川、街面之外),饥(饿,除汤川外),昼了(下午),断囝(流产),酒米(糯米),割禾(割稻子),打塍(种地),豨、豨油(猪、猪油),嬉(玩儿)。以上见于新桥、中仙。

又如:物事(东西),昼前(上午),糖蜂(蜜蜂)。以上见于新桥。

(6)与莆仙相同的说法例如:勘(问,见于城关、汤川、中仙、新桥),沸水(开水),物乇(东西)。以上见于中仙。

(7)与闽西客家话相同的说法

例如:眏(看),好眏(好看),眏牛(放牛)。以上见于汤川。

从城关及周边乡镇的总体情况看,语音和词汇的特征与各区闽语的关系,还是与闽东相似度最高,这显然与闽江相通有关,其次是闽南,再次是闽中,与闽北和莆仙相似较少。少数把两个区的说法合成的独创,很值得注意:物+乇,合称“物乇”(东西),是莆仙话把闽南和闽东的说法合成了,桌+床,合称“桌床”(桌子),则是尤溪话把莆仙话和闽东闽南的说法合成的。这是深度接触的结果。




五、余论和结语

内陆闽语除了上述大小两片成为闽语的“失地”之外,还有如下三种不同类型的重大变异,构成了相当复杂的方言分布。

1.形成不少方言岛,大多是远处移民带来的。如南平的官话方言岛,在南平市区和西芹一带,是明代派来镇压闽北农民起义官兵留居的后裔(《闽语研究·南平市北方方言岛》)。闽南方言区来的移民,在永安的西洋、大湖,三明的欧坑、星桥,顺昌的埔上、富文,邵武的拿口,都有少数散落的乡村;在沙县,有青州镇洽湖村,凤岗街道西霞村的南丰自然村,富口镇的岩地村,夏茂镇梨树村的红平、池窠垄自然村;在武夷山市的星村镇也有说闽南话的自然村。经初步了解,较早去的是随太平军北上或逃荒者,也有20世纪60年代的官方组织的移民。客家方言区的小规模移民在永安的桃源、浦城的毛洋,以及沙县的夏茂镇、高砂镇都有几个自然村,人口从数百到几千不等。在浦城西北角的盘亭乡,竟散布着闽南话(黄厝),赣语南丰话(界牌)、广丰话(均溪),官话(俗称“正字”,在深坑)等多种方言岛。此外,从邻近地区移民而来,形成的“飞地”也屡有所见。早期因逃避战乱和灾荒而来,后来是有组织的移民,如南平市内樟湖坂说的是近于闽清口音的闽东方言,峡阳说的是近于建瓯口音的闽北方言,沙县的青州镇说的也是闽北方言,大田、永安、沙县、将乐、泰宁各县则都有范围不大的客家方言岛。

2.出现了多种混合型方言。已经发现的有三种类型。第一种是邻县就近移民来的不同口音经过磨合形成另类小方言,如大田、尤溪、沙县、永安四县交界处有八个乡镇所通行的“后路话”,混合了闽中、闽南方言的特点而成。第二种是上文所述的尤溪县内的方言,即一种“多取沿海闽语、少取内陆闽语,加以某些自行创造成分”的,带有混合性质的县内通语。第三种是一些方言区交界处的小集镇,作为交通和商业流通要道,混合了两种方言而成。如建阳和邵武交界处的黄坑镇,就是闽北方言和邵武赣语的混合语,南平的夏道话则是闽北方言和闽东方言的混合语。李如龙曾有《建阳黄坑话记略》和《夏道话记略》作过简介(见《福建双方言研究》,香港:汉学出版社,1995年)。又如浦城县中部的临江镇,兼有北边吴语和南边闽语的特征,也带有混合性质(《闽语研究·浦城县内的方言》)。

3.有些方言区之间有过渡型方言带。在两个差异较大的方言区交界沿途的乡镇,往往有一种“渐变过渡”的方式,各自和邻近的方言保持着便于沟通的共同点。这种“渐行渐远”的状况是在交通不便、交往不多的集市贸易时代形成的。如闽北方言和闽赣方言之间,从顺昌、将乐、泰宁到邵武,沿途的洪墩、余坊、龙湖等乡镇就是这种渐变式过渡(《闽语研究·闽西北七县市的方言》)。在闽中方言和闽西客家方言之间的明溪县,也有这样的过渡带。明溪县地形如展翅老鹰,北部是闽赣方言建宁、泰宁及其过渡区将乐,东边是闽中方言的沙县、三明、永安,西南是通客家话的宁化、清流。中部的县城(雪峰镇)的话则是兼有某些闽语成分的客家话。县域东端的夏阳镇的方言与沙县、三明口音相近,西端的枫溪镇则比城关有更多的客家话特点。

不论是方言的蜕变、混合或是形成过渡型的方言带,无非也都是不同方言的接触所造成的。以上所述内陆闽语的复杂局面,都是笔者在20世纪80年代的调查所了解的,在先后出版的几种调查报告中已经做了详略不同的介绍,但是判定为哪一类方言,当年没有做出详细说明。三十多年过去了,我和跟我一起做调查的同事们一直顾不上根据这些材料去总结语言接触的规律,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遗憾。相邻的江西和浙江,这些年出版了不少方言调查报告,如刘纶鑫主编的《客赣方言调查报告》(1999)、曹志耘等著的《吴语处衢方言研究》(2000)和《吴语婺州方言研究》(2016),使内陆闽语和浙、赣两者方言的关系有了许多可供比较研究的宝贵材料。利用这些语料,探讨语言接触的类型和相互影响的规律,应该说是很有价值的课题。可惜的是,这类方言如今大多出现了萎缩,有的已经处于濒危状态了,先前调查如果不够细,就很难再做补充,深入研究也会受到局限。

语言接触是研究语言不可缺少的视角。只从历史语言学的思路去考察语言现象,特别是“祖语”的推演,很容易造成假象而误入歧途。语言的演变是纵向的“自变”和横向的“他变”相互作用的结果,纵横历变又是交叉进行的,这就势必出现复杂的局面。

本文是对内陆闽语与闽语各区以及客、赣、吴诸方言的接触的考察,根据历来调查所得语料,把接触后的历变,着眼于结构系统,分为质变、调整和两大类。从理论上说,应该用方言特征研究的成果做一番检验;在感性方面,可以用方言之间的通话状况来做验证。还有些后续的工作要做,这就有待于年轻一代的努力了。

就在浦城一个县内,质变为吴语的北片竟然完全没有全浊声母了,而在70里外的石陂古镇却存在着其他闽语从未见过的全套浊音声母。还有,闽北方言的“第9调”究竟是怎么来的?闽方言中古全浊声母清化后,何以会分为送气和不送气两套清音?如何解释这些奇异的语言现象,本人曾经有过困惑,历来也有过不少争议。本文试图用几个大方言间的不同时代的接触所做出的解释,是否能够说得通,就请方家群贤来评议了。

方言接触有不同的深度,深浅度的高低决定于接触史的长短,地缘和交往的密切程度以及方言势力的大小。这种“外部”的考察,对于理解语言接触引起的变化是十分重要的。本文在这方面还没有做出详细分析。莆仙方言管桌子叫“床”,到了尤溪,就把它和一般闽语所说合称为“桌床”。还有,询问说“勘”,这两个莆仙方言的特征词,竟然靠着城关话的势力覆盖了全县,足见这种千年古县的老话是很善于“磨合”的,正是这样的内功,使它成了颇有影响力的县内通语。至于在闽语的腹地竟然还发现了以前从未发现过的f、v声母,常用动词里则有眏(看)的客赣方言的说法,如何就此做出合理的解释,我至今还百思不得其解。为这些奇特的现象做出合理的说明,也有待于后来者了。


(2018年初稿曾在上海大学主办的“语言接触”研讨会上宣读,2020年改定)


原文刊发于《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1期第159-172页。因篇幅问题,注释删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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