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烨,马文 | 心为何属:美国老年华人群体身份认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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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为何属:美国老年华人群体身份认同研究
——基于美国密西根州老年华人群体的
人类学考察
作者简介
田烨,1981年出生,兰州大学欧盟研究中心主任、历史文化学院/西北少数民族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领域为世界民族问题与海外华人社会,兼任世界民族学会副秘书长。曾先后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一般项目、重点项目及民政部、国家民委科研项目多项,出版学术专著6部,在《世界民族》《世界宗教文化》《华侨华人历史研究》等学术期刊发表各类学术论文60多篇,相关研究成果获国家民委一等奖、民政部二等奖等省部级以上奖励9项。
马文,兰州大学历史文化学院/西北少数民族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
摘要:身份认同是个难以界定的复杂问题,基于前人的相关研究经验,可以通过居住区域、社会交往、生活方式以及国家认同、文化认同、族群归属等外在行为和心理认同两方面对美国老年华人群体身份认同进行界定。实地调研发现,与中青年华人群体不同,美国老年华人的居住区域、社会交往以及生活方式等方面有着自身的特点,这些显现于外的特征体现了老年华人群体的身份认同,之所以更喜欢居住于华人社区、更倾向于与华人交往、更多地保留了国内生活习惯,这与老年华人群体隐藏于内的国家认同、文化认同和归属意识有着直接的关系。老年华人群体对中华民族和中华文化的高度认同,有利于传承和发扬中华传统文化,加强海外华人群体的中华民族身份认同。
关键词:美国华人;老年群体;身份认同;人类学
作为一个移民国家,美国拥有大量的外来移民。根据美国移民委员会2020年发布的统计数据,美国境内外来移民来源国的前三名分别是墨西哥(占移民总人口的25%)、印度(占移民总人口的6%)和中国(占移民总人口的5%)。在美国的50个联邦州内,密西根州内来自中国的移民约占当地移民总人口的5%,这一比例和美国的总体情况相似,从而使密西根州在研究美国华人移民方面具有一定的代表性。笔者曾以访问学者的身份在美国密西根州进行学习和生活,为了解当地华人的生活状况和社会融入情况,进行了大量的个案访谈和问卷调查。本文拟对美国老年华人群体的身份认同问题进行探讨,以求教于方家。
一、问题的提出及文献回顾
身份认同(Identity)是社会学、民族学、人类学研究的一个重要概念,包括国家认同、族群认同、文化认同等多方面的内容。身份认同指个体在某一文化群体间的身份确认,是对个体自身的认知和界定,即该个体在多大程度上确定自己属于这个族群而不属于其他族群。因此,身份认同的研究始于对族群认同的探索。20世纪60年代,弗雷德里克·巴斯(Fredrik Barth)提出了主观认同下的族群及族群边界理论,通过定义群体的族群边界而不是群体所附带的文化特质来界定族群。巴斯弱化了文化差异对族群认同的维系,强调将族群认同的文化内容转向边界的研究。其后,关于族群认同的探讨发展为两个分野——“原生主义”(Primordialism)和“工具主义”(Instrumentalism)。原生主义认为个体的身份认同是与生俱来且固定不变的,这种认同植根于族裔文化并在社会化过程中得以确立。原生论起源于爱德华·希尔斯(Edward Shils),之后被其他学者进一步完善。美国人类学家、解释人类学创始人克利福德·格尔茨(Clifford Geertz)对原生论进行了创新和发展,认为这种身份认同的原生性情感“来自由亲属传承而得的‘既定资赋’(givens)”,当个体生长在一个群体之中,他将获得一些既定的血缘、语言、宗教和风俗习惯,因此他与群体中其他成员由一种根基性的联系凝聚在一起。血缘、语言、习俗等其他方面的一致性,使得人们产生了原生依附力量,从而使个人与群体中其他的成员凝聚在一起,产生族群认同。原生论者认为,身份认同源于共同的祖先所导致的一致的传统及族群内情感,而无关乎基于群体或个人的利益所作出的理性选择。
工具主义认为个体的身份认同是对特定情境的策略性反应和理性选择,是在社会生活中逐渐形成并与同一社会结构中不同文化群体之间的互动过程中建立起来的。阿伯乐·库恩(Abner Cohen)提出个体的身份认同是由政治功能带来的感召力。保罗·布拉斯(Paul Brass)认为个体的身份认同具有功利性。工具论更关注导致身份认同兴衰的经济、政治原因,认为只有在能够增进或获得某种经济、政治利益的时候,所谓的原生纽带才会具有感召力。
原生论和工具论是个体身份认同建构的两种阐释范式,有其不同的应用场景,原生论在传统的单一文化模式下(如单一民族国家、单一文化社区等)具有较强的解释力,工具论在复杂的多元文化模式下(如移民国家、多元文化社区等)具有较强的解释力。在不同的场景下,个体通过原生主义或工具主义构建身份认同,以此界定了民族学意义的“我者”与“他者”。在全球化飞速发展的现代社会,跨国人口流动的规模越来越大,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交往愈加频繁,导致世界向着某种同质化的道路前进。这种现象带来了跨国移民群体身份认同的困惑,从内心深处发出了“我们是谁”的疑问,也推动了社会学、人类学、民族学等领域的学者去探索“为何我们要宣称我们是谁”的问题。
关于美国华人移民群体的身份认同问题,国内外众多学者开展了大量的研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主要包括三个方面:一是对身份认同包含的内容进行研究。如李安山提出身份认同包括主体认同与客体认同两个方面,同时通过建立五个标准——记录、祖籍地、客体认同、迁移时间和主体认同来界定华人身份认同,从而为考察华人的身份认同情况提供了相关标准,可以借此进行定性定量研究。黎相宜、周敏通过对美国洛杉矶海南籍越南华人展开田野调查,将海南籍越南华人界定为抵御性身份认同,通过建立海南会馆、开展祭祀仪式等行为表现出来,体现了海外华人的身份认同具有内外两重表现,从而为本文研究美国老年华人群体身份认同提供了相关借鉴。二是对华人身份认同的变迁进行研究。陈佘红(Shehong Chen)认为美国华人在1820—1924年间的身份认同为客居美国的“华侨”,之后才逐渐建立了美国人的身份认同。宋静宜(Jingyi Song)分析了20世纪上半叶纽约华人身份认同的发展历程,认为排华法案的实施虽然使早期的纽约华人形成了比其他族裔更加复杂的双重身份认同,但二战期间美国华裔对中国抗日战争的大力支持体现了他们作为美国人在承担维护世界和平和正义的责任,因此得到了其他美国人的同情和支持,使美国主流社会对华人的看法发生改变。童本森(Benson Tong)也认为二战是美国华人身份认同的转变节点,华人在二战期间积极参军以及在相关行业中作出了杰出贡献,同时由于当时中美两国建立了政治军事联盟,改变了美国的主流社会对华人的态度。邝治中(Peter Kwong)及杜桑卡·米赛耶维奇(Dusanka Miscevic)认为,自20 世纪80 年代以来,随着中国经济的发展以及国际地位的不断增强,美国华人对中国的文化认同也随之增强,推动了美国华人对华人身份的认同。这些观点充分说明美国华人的身份认同受到外部环境和国际局势的影响,对21世纪中国崛起背景下美国老年华人群体华人身份认同的增强具有一定的解释力。三是对华人身份认同的作用和意义进行研究。如麦礼谦(Him Mark Lai)认为二战前的美国华人遭受社会歧视,因此他们通过强化“中华认同”增进团结,捍卫自身权益。王保华通过对加州硅谷的华人进行田野调查,认为虽然这些华人希望尽快融入美国主流社会,但他们并没有摒弃华人身份,他们加强了与中国的联系,推动了两国在科技、文化、社会等方面的交流。这些观点充分说明研究华人的身份认同,具有着重要的学术价值和社会意义。
总之,在国内外有关美国华人身份认同的研究成果中,既有对华人身份认同变迁的历史学、社会学理论分析,也有对华人身份认同构建的实证研究,还有大量的个案研究,从而丰富和发展了海外华人身份认同研究领域。但是,现有研究也存在一些不足之处,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缺乏对身份认同相关指标的界定,即通过哪些具体指标来分析美国华人的身份认同,目前学术界尚未有统一的标准;二是对身份认同的代际差异关注不够,未对美国华人群体进行进一步细分,如按照年龄阶段对青年华人、中年华人、老年华人群体身份认同的特点和变化进行研究;三是目前尚未有专门分析美国老年华人群体身份认同的论著,缺乏有关美国老年华人群体身份认同的意义和作用的研究成果。因此,本文试图通过问卷调查、数据分析、个案访谈和对比分析等形式,从外部表现和内心归属两方面考察美国老年华人群体的身份认同,总结美国老年华人群体身份认同的特征,同时探讨美国老年华人群体身份认同的影响因素,并对美国老年华人群体身份认同的意义和作用进行分析,力图在这一研究领域有所突破。
二、调研设计与样本特征
由于身份认同是个复杂的概念,学术界没有统一的指标对身份认同进行界定。通过综合前人的研究成果,同时结合个人的实地调研经验,笔者试图从居住区域、社会交往、生活方式等外在行为以及国家认同、文化认同、族群归属等心理认同两方面对身份认同进行界定,通过问卷调查和个案访谈的形式收集数据和资料,以此对美国老年华人群体的身份认同问题开展研究。
1.调研设计
根据美国人口统计数据,密西根州约有5万华人。由于密西根州人口统计数据中没有细化到按华人的年龄段进行统计,只能根据美国社会中老年华人群体比例进行估算,估计密西根州的老年华人群体规模约为8500人。从地域分布来看,密西根州的老年华人群体主要分布于底特律大都市圈,包括底特律市区(Detroit)、特洛伊市(Troy) 、伊普斯兰提市(Ypsilanti)、安娜堡市(Ann Arbor)、诺维市(Novi)、罗切斯特山市(Rochester Hills)等,此外,州府所在地兰辛市(Lansing)、坎顿镇(Canton)、弗林特市(Flint)等城镇也有分布。因此,调研范围也主要集中于这些地区。
本文研究对象主要为年龄在60岁以上、拥有美国国籍或“绿卡”的来自中国大陆的老年华人群体。调研范围限定为美国密西根州,主要在当地的华人超市、华人教会以及部分华人住处进行问卷发放及收集。个案访谈主要在华人教会、华人工作场所(中餐馆、华人超市、华人按摩店)以及一些华人住处进行。在此特别感谢我的关键报道人(Key Informant)华人装修工H先生,H先生住在我租住的公寓附近,主要从事房屋维修、装修工作,服务对象为密西根州境内的华人。他不仅给我介绍了大量的访谈对象,而且当他承接到相关业务,给密西根州内的一些老年华人进行房屋维修时,通过征求对方的同意,在他开展上门维修工作时顺便带我去这些老年华人客户家开展调研。
2.样本特征
本次调研共发放问卷218份,其中有效问卷202份,进行个案访谈86人次。调研问卷涉及老年华人群体的性别、年龄、受教育情况、移民途径、就业情况、居住区域、社会交往、饮食习惯、休闲活动、国家认同、族际关系、族群归属等内容,调研范围遍及密西根州的几个重要城市,包括密西根州首府兰辛市,密西根州最大的城市底特律市,密西根大学所在地安娜堡市,华人较为集中的特洛伊市、诺维市、伊普斯兰提市、罗切斯特山市、坎顿镇,等等。
有效问卷中,从性别构成来看,男性94人,女性108人;从年龄分布来看,60—69岁有141人,70—79岁有55人,80岁以上者6人;从身份类型来看,“绿卡”持有者127人,加入美国籍者75人;从受教育水平来看,小学及以下102人,初中水平41人,高中及中专水平32人,大专及本科以上水平27人。
三、显现于外的身份归属:居住区域、社会交往与生活方式
笔者认为海外华人的身份认同受家庭环境和社会环境两方面因素影响,并在社会交往中呈现动态的发展过程,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固化状态。身份认同作为个体对所属群体身份的认可,在外在行为上有所表现,体现在居住区域的选择、社会交往的对象、生活方式的特点等方面。
1.老年华人群体的居住区域
居住区域是华人用“脚”开展的身份选择,并且在不同的社区环境中进一步强化了身份认同。例如伍庆祥通过对缅甸勐稳人进行研究,认为居住空间和形态创造了不同的客观规范压力,产生了身份认同。早期来自中国的受教育程度不高的新移民,到达美国后大部分选择在唐人街立足,这是对个人身份归属进行无声地确认。正如美国唐人街研究专家周敏教授所言:唐人街为华人移民(特别是那些不懂英文、劳动技能低的新移民)提供了主流社会无法提供的生存发展的机会和空间,也使华人移民得以保持特有的文化传统,避免这些传统在融入主流社会的过程中丧失殆尽。
在居住区域的选择方面,老年华人群体倾向于选择华人较多的社区,一般这类社区周边2英里内有华人超市、中餐馆,方便了老年华人的生活需求。由于许多老年华人居住的是子女的房屋,他们没有居住区域的选择权;还有一些在老年公寓居住的老年华人群体,他们优先选择附近有华人超市的老年公寓。另外,在拥有个人住房的老年华人群体中,有约64.6%的老年华人群体选择居住在华人社区。比例最高的为选择租房的华人群体,有约77.8%的老年华人群体选择租住在华人社区(见表1)。
从表1可以看出,密西根州老年华人群体与中青年华人群体在居住区域的选择上有所不同,居住在子女住房的老年华人群体中,只有32.9%的住房分布于华人社区。一般而言,老年华人群体的子女大多数为中青年,他们购置的住房分布区域体现了中青年华人群体对居住区域的偏好,他们与拥有住房决定权的老年华人群体在居住区域的选择方面有所不同,将个人住房选择于华人社区的老年人约是中青年人的2倍。这种居住区域选择的差别,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老年华人群体与中青年华人群体在身份认同方面的代际差异。
在个案访谈中,一位居住于非华人社区的王女士说道:
我来自天津。我儿子于2000年来到美国留学,毕业后留在美国工作并拿到了“绿卡”,然后加入美国籍。他在美国结婚并有了孩子后,给我也办理了移民,让我来美国照顾孙子。为孙子上学考虑,我儿子选择在这片“学区房”买了房子,这个小区中国人不多,中国人多的社区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往往会在院子里种菜。我不愿意住在白人社区,这里交通特别不方便,只能开车出行。平时除了和家人聊天外,周边没有可以交流的街坊邻居,感觉非常寂寞。
(王女士,63岁。访谈地点:特洛伊市)
居住区域对于身份认同的建构具有重要的影响,特别是对于第二代华人而言,其身份认同除了受家庭影响外,社区文化环境也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华人社区在传承中华传统文化、强化汉语训练等方面提供了良好的外部环境。笔者在华人教堂中观察发现,生活在华人社区的孩子的汉语水平往往要比生活在非华人社区的汉语水平高,而语言、文化、生活习惯等因素对于身份建构具有重要的意义。
2.老年华人群体的社会交往
社会交往与身份认同具有关联性:一方面,个体在社会交往中倾向于与具有相同社会身份的个体或群体进行交往;另一方面,社会交往也会影响个体的身份建构。在社会交往中,人们在具体情境中因际遇而形成的“互动仪式链”(Interaction Ritual Chains)将个体聚合在一起,并逐步生成群体资格(Group Membership)。美国社会中唐人街、犹太社区、意大利社区、爱尔兰社区、墨西哥社区等移民社区的形成印证了这一观点。李安山教授通过研究牙买加华人社区,认为移民社区的形成与三个要素有关,分别是种族-文化优越感、经济专业性和社会孤立性。〗实际上这三个要素构建了族群边界,加强了本族群的身份认同,同时也对本族群的社会交往产生了重要影响。
相对于中青年华人群体,老年华人群体的社会交往比较单一,其中固然有语言障碍方面的原因,另外还有文化差异、社交网络限制等因素。在问卷调查中发现,密西根州老年华人群体社会交往的对象主要为华人,与其他族群的交往不多。调查问卷显示,仅有约1/3的老年华人有其他族群的朋友。在与来源国的联系方面,60%以上的老年华人群体每周内(包括每天)都会与中国境内的朋友联系(见表2)。
来自辽宁省锦州市的胡先生在个案访谈中说道:
我老伴因病去世后,女儿给我申请了亲属团聚移民来到美国。虽然我已经在美国待了两年多,但对这里的生活还是不习惯,和想象中的美国差别很大。本以为美国都是像纽约那样热闹的大都市,再不济也比锦州市强,哪知道来了后才发现这里还不如锦州市区。你看看我住的地方,除了没有苞米地,和国内农村没啥区别,当然这里的房子比国内农村的要漂亮。平时女儿和女婿要上班,只有周末才有时间带我出去转悠。我几乎天天闷在家里看电视,再就是和国内的朋友聊天打发时间。
(胡先生,70岁。访谈地点:诺维市)
许多老年华人在访谈中会说美国是“好山好水好寂寞”,老年华人交往的主要对象大多局限于家庭成员内部,再就是在华人教会或工作场所认识的朋友,但由于美国居住格局比较分散,平时去他人家中串门也不太方便,除非居住于同一社区才有着相对便利的条件。因此,国内老年人喜欢的集体性活动如跳广场舞、打麻将、唱卡拉OK等在密西根州不多见。
3.老年华人群体的生活方式
生活方式是族群文化的外在表现,对传统生活方式的认可和坚守代表着对本源身份(Original Identity)的认同。因此,有学者提出,生活方式是身份认同的重要构成部分。相对于其他群体,老年群体的生活方式相对固化,对新事物的接受程度和接受能力较其他群体差一些,难以在新环境中及时进行调整。例如在食物的选择方面,绝大多数老年华人不习惯于西式的饮食,也很少去西餐厅。老年华人大多在华人超市购买食材,然后回家加工。通过大量的个案访谈了解,美国老年华人的饮食习惯基本上和国内一致。
其中来自广东省台山市的吴先生说道:
我在中餐馆工作,老板提供住宿,住在老板家的地下室。中餐和晚餐由工作的餐馆提供,早餐以及每周一休假时就得自己煮饭。由于老板家附近只有一家沃尔玛,没有华人超市,购物特别不方便。我们餐馆每周只有星期一这天放假,我也不会开车,只能骑车去华人超市。我年纪大了没力气,中途需要歇几次,单程差不多需要2小时才能骑到华人超市。买好东西后再骑车回去,一般三四周去一次华人超市就够了。
(吴先生,68岁。访谈地点:安娜堡市)
在出行方面,如果没有家人或朋友开车接送,密西根州老年华人首选乘坐公共交通工具。这与美国当地居民的出行选择不同,美国本土老年人只要身体健康,大多数首选开车出行。在餐厅工作的程女士于2016年拿到驾照,她说道:
我来自上海,在一家中餐馆的后厨工作,住在老年公寓,离上班的地方有点距离。这边的公交系统非常不方便,而且价格不便宜,有时候晚点下班,公交车就停发了,只能让工友开车送我回家。因此我决定考驾照,最大的问题是语言障碍,我英语不好,在安娜堡考笔试是英文考题,我根本看不懂。听朋友说芝加哥有中文考题,因此我特意去芝加哥考试。笔试通过后,路考就容易多了,很快就拿到了驾照。
(程女士,68岁。访谈地点:安娜堡市)
在休闲活动方面,密西根州老年华人群体最经常开展的三项休闲活动分别是上网、看电视和聚会,其中聚会的对象主要是华人,有的是亲朋好友,有的是工友或者教友。当地美国老年人参与度较高的如打猎、钓鱼、现场看赛事等休闲活动,老年华人参与度非常低(见表3)。
四、隐藏于内的心理认同:国家认同、文化认同与族群归属
身份认同一方面通过个体行为和社会交往等方面表现出来,另一方面还是一种心理层面的归属意识,表现为对自身所在集体的肯定、支持和忠诚,主要包括国家认同、文化认同和族群归属等内容,对表现于外的个体行为和社会交往具有决定作用。在调研中发现,密西根州老年华人群体的心理认同具有如下特征。
1.老年华人群体的国家认同
国家认同是身份认同的重要组成部分,国家认同一般指的是个体对国家的认同,主要表现为个人对国家所持有的感性认识以及理性层次的利益考虑。有学者指出,国家认同的主要标志是国籍认可。因此,对于加入美国国籍的密西根州老年华人群体而言,其国家认同应该是对自身国籍的认同。但调研中发现,在加入美国国籍的密西根州老年华人群体中,认为自己是中国人的比例却远远高于认为自己是美国人的比例(见表4)。
虽然加入美国籍意味着已经成为法律意义上的美国人,但从调研情况来看,大部分加入美国籍的老年华人更认同自己的原始身份。例如来自河南省郑州市的徐先生说道:
我之前在国内从事外贸工作,应该属于见多识广的人。我于2001年来到美国,2014年加入美国籍。我最早在纽约从事按摩工作,拥有美国按摩师职业资格证书。这些年纽约华人越来越多,这一行业的竞争也越来越激烈,因此我来到密西根州开店。虽然我加入了美国籍,但我更认为我是中国人,这个身份从我一出生就拥有了,而且无法改变,如同我的皮肤、五官一样。当客户问我是哪里人时,我一直说我是中国人。
(徐先生,65岁。访谈地点:兰辛市)
来自山东省烟台市的曲先生在当地一家医院从事麻醉工作,在密西根州某处风景优美的湖边购买了一套价值百万美元的别墅,生活条件十分优渥,在当地属于中上层阶级。在谈及国家认同时,曲先生说道:
我于1986年来美国留学,毕业后在当地找了份工作,从而留在了美国。我逐渐适应了美国的生活,然后加入美国国籍。之前中国和美国的发展差距的确比较大,但现在中国发展起来了,作为华人我们也与有荣焉。对于中国我有着深厚的感情,无论在什么场合我都说自己是中国人。但我小儿子和我不同,他出生在美国,在美国接受教育,他总认为自己是美国人。
(曲先生,61岁。访谈地点:底特律市)
虽然大部分老年华人对中国的认同感较强,但第二代华人的国家认同呈现了多元化的特征。已有许多学者提出了华人国家认同的代际差异问题,如李其荣、姚照丰认为:美国华人新移民第二代的认同具有多重认同的特征,或倾向于华人认同,或倾向于美国人认同,或倾向于亚裔美国人认同。再如王爱平通过对华侨大学华文学院印尼华裔学生开展调查研究,认为印尼华裔青少年已经明确地认同印尼国家。这种现象不仅发生在华人群体内,安娜堡市的墨西哥族群也是如此。笔者曾经对安娜堡市的墨西哥移民社区进行调研,多名墨西哥移民表示,与他们相比,他们的下一代更倾向于认同美国。
2.老年华人群体的文化认同
文化人类学认为,文化是群体中约定俗成、共享且长期延续的种种观念和行为规范的总和,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茨(Clifford Geertz)将文化比作人类给自己编织的一张网。传播学家埃弗雷特·罗杰斯(Everett M.Rogers)和汤玛斯·斯坦法特(Thomas M.Steinfatt)也有类似的观点,他们认为文化是一个群体的成员们生活方式的总汇,包括行为规范(Norms)、信念(Beliefs)、价值观(Values)、世界观(World View)及有象征性的物品(Material Objects)。因此,文化对于人的行为方式具有重要的影响,由文化而产生的文化认同(Cultural Identity)也被译为文化身份,涉及个体或一个族群的自我界定。
正如相关学者所言,中华文化同西方文化是不同类型的文化,中华文化核心是以群体为本位、以家庭为中心,人际关系重伦理,心理风习重情谊,基于义务、责任和奉献。我们在实地调研中发现,密西根州的老年华人群体保留了这些文化特征。老年华人群体重视家庭和血缘关系,许多华人家庭迁徙至美国的路径具有相似性,往往是一个人先来到美国,在取得“绿卡”以及加入美国国籍后,将父母、子女、兄弟姐妹申请至美国,从而实现家庭团聚。来自广东省开平市的林女士说道:
我们那里出国的人特别多。我一共有3个孩子,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我大儿子很早就来到了美国,然后办理“绿卡”,后来又入美国籍。他通过申请亲属移民的方式,先把我们老两口移民到美国。之后又把我的另一个儿子也就是他弟弟申请到美国,我小儿子拿到“绿卡”后,又给他老婆和孩子申请了移民。
(林女士,74岁。访谈地点:底特律市)
在密西根州的一些社区,虽然华人的住房和其他族群居民的住房从房屋外观上看不出差别,但从住房前后院子里的植被可以大致判断是否为华人住房,与其他族群居民喜欢在房屋周边种植花草树木不同,许多老年华人喜欢在房前屋后种植瓜果蔬菜,这与华人勤劳的传统美德和实用主义价值观有着密切的关系,也体现了老人华人群体对传统文化的认同。
另外,为了了解老年华人群体与当地社会中其他族群之间的关系,笔者在调查问卷中设计了族际亲近指数(0—10),并对相关情况进行统计。从表5中可以看出,老年华人群体对越南裔、韩国裔的亲近指数要高于其他族群,这种情况可能与老年华人群体的文化认同有关,越南、韩国都属于儒家文化圈,其国民性格、生活习惯以及价值观念等与华人比较相似,因此老年华人群体认为他们比异质文化圈的族群更亲近。
3.老年华人群体的族群归属
族群归属是对族群身份的确认,即个体成员对自己所属族群的认知和情感依附。与强政治性国家认同不同,族群归属的政治性较弱,文化性较强,其涵盖的群体范围与国家认同的群体范围有所不同。美国华人社会群体中对中华民族的认同不仅涵盖来自中国的移民(包括港澳台地区),还包括来自东南亚等国和其他地区的华裔移民。虽然我国有56个民族,但不管是哪个民族,移民美国后都被美国官方称之为华人或华裔(Chinese)。美国政府在进行十年一次的人口普查时,将华人列为亚裔下的一个分支,没有对华人进行更细致区分。这种划分模式,有利于扩大华人群体的规模,增进华人的族群认同,推动华人的族群归属意识。来自贵州省凯里市的苗族石先生说道:
我来美国已经有二十多年了,虽然在中国我们属于苗族,但在美国我们都是华人。在美国的苗族不仅有来自中国的,还有来自越南、老挝、柬埔寨等东南亚国家的,有些还可以用苗语进行交流。我们在美国的苗族人建立了苗族协会,来自世界各地的苗族都可以加入。那些来自东南亚国家的苗族,也说他们的祖先是从中国迁移过去的,他们大多也认为自己是中国人。
(石先生,66岁。访谈地点:特洛伊市)
在对密西根老年华人群体进行的关于族群归属问题的调研中,不管是拥有“绿卡”,还是加入美国籍的老年华人群体都高度认同中华民族的族群身份,这种族群认同的比例高于国家认同(见表6)。
中文学校、华人会馆、华人教会等社会团体和宗教组织在加强华人群体的族群归属意识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例如安娜堡市共有两个华人教会,除了进行正常的宗教活动外,在中华民族的一些传统型节日如春节、元宵节、端午节、中秋节等到来时,华人教会还会联合其他社团组织一些庆祝性的活动,其中老年华人有着较高的积极性和参与度。笔者曾经于春节期间,在当地的梅西百货商场(Macy’s)观看过当地华人表演的舞龙节目,其中大多数表演者为中老年华人;在华人社团组织的包饺子、包粽子等活动中,老年华人也是其中的主力。
相对于中青年华人群体,老年华人群体的族群归属意识更为强烈。这一方面和老年华人较为封闭的社会交往有关,大多数老年华人在华人教会、华人超市、中餐馆等地开展社会交往,这种群体性活动加强了老年华人群体的族群归属意识;另一方面与接受的教育有关,新移民中的老年华人群体大多在中国接受学校教育,与培养个性和独立思维的西方教育模式不同,中国教育更重视培养集体主义精神,从而使得老年华人群体的族群归属意识带有群体性特征,受到身份认同中的原生主义的影响。
五、结语
与中青年华人群体不同,老年华人的居住区域、社会交往以及生活方式等方面有着自身的特点,这些显现于外的特征彰显了老年华人群体的身份认同,之所以更喜欢居住于华人社区、更倾向于与华人交往、更多地保留了国内生活习惯,这与老年华人群体隐藏于内的国家认同、文化认同和归属意识有着直接的关系。当然,老年华人群体对华人身份的高度认同,与外部环境也有着密切的关系。正如李其荣和姚照丰所言:“当中国的综合国力与国际影响力日益增大时,中国因素势必会对美国华人的认同以及华人与中国的关系、华人对中国的感情产生重大影响。”此外,一些西方学者也敏锐地观察到华人群体对中国的认同的增强与外部环境之间的联系,如安德里亚·路易(Andrea Louie)提出:美国多元文化主义的话语和中国政府的现代性叙事产生了种族化和领土化的“华人性”概念,强有力地将美国华人的认同附着于祖先国的土地之上。
老年华人群体对中华民族和中华文化的高度认同,有利于推动新时代的侨务工作。习近平总书记曾指出:“团结统一的中华民族是海内外中华儿女共同的根,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是海内外中华儿女共同的魂,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是海内外中华儿女共同的梦。”只有不断增强海外华人华侨对中华民族和中华文化的认同,才能将海外华人华侨以及侨胞侨眷最大限度地团结起来,发挥他们热爱中华、热爱故土、热爱家乡的积极性,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以及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贡献力量。在此过程中,老年华人群体大有可为,能够承担起在异域他乡传承中华文化、加强华人身份认同的重要使命。一方面,在家庭教育中,老年华人群体对第二代及第三代华人的身份认同有着重要的影响力;另一方面,在社区活动中,老年华人群体通过自身行为传播中华文化,加强族群归属意识,对新生代华人也将具有潜移默化的影响。
总之,随着世界一体化和经济全球化的不断发展,跨国人口流动规模将越来越大,海外华人华侨也将越来越多。海外华人华侨是我国加强同世界各国、各地区进行合作交流的重要桥梁,也是加强对外友好交往的重要促进力量。如何发掘老年华人群体在中华文化传承和传播中的作用,营造华人华侨群体加强对中华民族认同和中华文化认同的氛围,还需要进一步开展相关研究,探寻更科学的工作方式,从而充分发挥老年华人群体的积极作用。
原文刊发于《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5期《华侨华人研究》专栏,第132-142页。因篇幅问题,注释删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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