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和平 | “无待”新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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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待”新释
作者简介
张和平,1963年生,安徽无为人,1991年获厦门大学历史系博士学位,现任厦门大学历史系副教授,《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常务副主编。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史及中国传统文化的教学与研究。曾发表《“天籁”新解》《对“黄帝四面”的新解读》等论文数十篇,著作有《五至十世纪敦煌的家庭与家族关系》(合著)、《我本清静》、《物外田园》、《精神视域下的中国历史与文化》等四种。
摘要:庄子首推“逍遥游”一说,而“逍遥游”又是以“无待”为前提的,故而准确理解“无待”之义自然就成了理解“逍遥游”的关键。然而“无待”究属何义,历来言人人殊。事实上,“无待”并非“一无所待”,应为“无一定之待”,包括内而“无一定之‘我’”,外而“无一定之‘境’”。“无一定之‘我’当即“无我”,“无一定之‘境’”当即“无境”,“无我”“无境”,进而达到“境我一如”之境。正是在“境我一如”境界中,才能做到“以游无穷”的“逍遥游”。
关键词:庄子;“无待”;得“道”;“逍遥游”
庄子在《逍遥游》一开篇便推出数则寓言故事,最终以一句“恶乎待哉”的反问作结,从而明确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无论是大鹏、小鸟,还是宋荣子、列子,他们的“游”都不是“逍遥游”,因为他们的“游”都是“有待”的。如此,准确理解“无待”之义自然就成了理解“逍遥游”的关键。然而,也就是在这个关键之处,学界一直存在认识上的偏差,导致不仅“无待”意谓不明,并亦使“逍遥游”背离了庄子的本义。为明庄子“逍遥游”本义,对“无待”作进一步探讨是必要的。
一、“无待”释义旧说之误
作为“恶乎待哉”反问题中应有之义,“无待”(亦作“无所待”)一语虽出自后人之手,与出自庄子本人并无二致,历来都是解读庄子“逍遥游”所无法回避的话题。大体说来,“无待”之“待”当有“等待”(“等候”)、“对待”(“对立”)、“依靠”(“依恃”)三层含义,而“无待”自当就是对此三层含义的否定。但问题就在于,如何理解这种否定才不至于有悖庄子的原义?通常的理解是,“无待”就是“一无所待”,即只要有任何“等待”“依靠”或“凭借”,即便“凭借”了与“无”无限接近的“风”,也都不能称之为“逍遥游”。庄子真的是在这种意义上推出“逍遥游”的吗?显然不是,否则他就不会将“有待性”视为“物”存在的基本属性了,庄子曾这样向人们描述“物”存在于“有待”中的情形:
“日出东方而入于西极,万物莫不比方,有手有趾者,待是而后成功,是出则存,是入则亡。万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吾一受其形,而不化以待尽,效物而动,日夜无隙,而不知其所终。”
“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死生有待邪?皆有所一体。”
一句“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更是从哲学的高度概括了“有待性”的无处不在:事物之间,无论是相互对立的关系,还是相互依存的关系,都“有待”于他者(即“彼”)的存在而使自身得以存在。故而,庄子一再强调事物的变化总是在“有待”或“有所凭借”中进行的,所谓“就舍待命”、“乘(凭借)物以游心”、“深根宁极而待”、“虚而待物”、“一化之所待”、“夫知有所待而后当”等都体现了这一点。至于就人之为“物”而言,庄子更是通过诸如“无所逃”“不得已”这样的字眼将其“有待性”表述得淋漓尽致:“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无门无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
面对“物”的“有待性”,怎样才能做到“逍遥游”所要求的那种“无待”呢?可能的办法似乎有两个:其一,置身“物外”(“世外”);其二,遁入心灵。权且不谈这两种办法是否可行,即便可行,那也是与庄子的“逍遥游”背道而驰的。因为庄子已经明确告诉我们,他的“逍遥游”乃是“以游无穷者”。置身“物外”(“世外”),那“物内”(“世内”)怎么办?“物内”(“世内”)岂不就成了可“游”之域的“禁区”,还奢谈什么“以游无穷者”?同样,遁入心灵,那“肉身”又怎么办?“肉身”岂不也成了可“游”之域的“禁区”,又何来“以游无穷者”?然而,由于未能领会庄子“无待”的确切含义,更由于没有注意到庄子的“逍遥游”乃是“以游无穷者”,致使自古以来以“遁世之游”或“心游”诠释“逍遥游”者大有人在。前者如明人沈一贯即谓:“逍遥者,放任自得之名也。至人独往独来而傲倪于万物之上,举世无以缨绋其心,安往而不自得哉!”后者如今人王博先生则说:“……仍然是心,这个使人成为真正的人的东西,才是游的根源。形体是无法游的,它占据着实际的物理空间,这意味着它和另外的形体以及空间对峙着,相互的无法逾越。因此它必须妥协,迁就这个世界,与物委蛇。心却不必,这个无形之物,确切地说,它不是物,所以它可以化一切于无形,因此可以给自己创造一个轻灵无碍的世界。”又如涂光社先生说:“‘逍遥游’(绝对的自由)只能在精神领域和思维创造中才能实现。”前者则是被庄子直接否定掉的:“庄子曰:‘……唯至人乃能游于世而不僻,顺人而不失己’”;“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夫明白入素,无为复朴,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者”。后者则不仅与庄子所强调的“以游无穷者”不合,无形中也拉低了庄子哲学的思想品格,甚至有可能将庄子哲学与所谓的“精神胜利法”乃至“鸵鸟哲学”混为一谈。
既然谈“有待”与“无待”俱不妥,于是有人便采取分说的办法,即将“逍遥游”析而为二,认为“逍遥游”当有芸芸众“物”之“逍遥游”与“圣人”之“逍遥游”之分:“刘孝标注云:向子期、郭子玄《逍遥义》曰:‘夫大鹏之上九万,尺安鸟之起榆枋,小大虽差,各任其性。苟当其分,逍遥一也。然物之芸芸,同资有待,得其所待,然后逍遥耳。唯圣人与物冥而循大变,为能无待而常通,岂独自通而已!又从有待者不失其所待,不失则同于大通矣。’”以为芸芸众“物”都是“同资(凭借)有待”的,“得其所待”,方能得其“逍遥”;不同于芸芸众“物”,“圣人”则是“无待而常通(逍遥)”。此说看起来似乎兼顾了“有待”与“无待”,其实则既失庄子“有待”之义又失庄子“无待”之义:既然一切都存在于“有待”之中,“圣人”何以例外?既然“无待”是“逍遥游”的前提,“有待”的芸芸众“物”又岂能得其“逍遥游”?
那么,究竟如何才能做到不舍“有待”而得“无待”呢?下面我们将着手解决这个问题。
二、从 “无一而行”之“道”到“逍遥游”
“逍遥游”当即“逍遥”之“游”,庄子之义当有以下两层:其一,人皆可“游”,但未必都是“逍遥游”;其二,惟有通过“游”,方能得其“逍遥”。如此说来,如何找到进入“逍遥”之境所需要的“游”,就成了解决问题的关键。“游”,必须具备两个核心要件,即能“游”者与所“游”者,前者当即庄子所谓的“我”或“己”,后者当即庄子所谓的“彼”或“竟(境)”,而所谓的“游”无非就是“我”在相应的“境”中所发生的动态表现,并基于这一动态表现所体验到的生命感受。尽管对于每一个人而言,“游”的实际意义未必都是正面的,但庄子所要强调的是,对于一个旨在获取人生“至乐”亦即“逍遥游之乐”者而言,“游”就是不可或缺的。
据统计,“游”在《庄子》一书中出现了106次之多,充分反映了庄子对“游”的重视。庄子对“游”情有独钟,其实就是对“游”所体现出的动态表现亦即“不定性”(“不确定性”“不一定性”)的情有独钟,而这又与庄子之“道”密切相关。依照庄子,“道”是无所不包的,不仅在时间上是无始无终的,在空间上也是无穷无尽的:“夫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夫道,于大不终,于小不遗,故万物备。广广乎其无不容也,渊渊乎其不可测也”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然而,万物就像“众窍”之“吹万不同”那样,总是“不齐”的:“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同时,万物又总是“不定”的:“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故而,“道”要实现对万物的无所不包(“不遗”),就必须做到以下两点:其一,鉴于万物总是“不齐”的,这就要求“道”不能持一成不变的是非标准即“成心”,否则“道”必然会因此而有所亏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其二,鉴于万物总是“不定”的,这就要求“道”不能“执而不化”,否则“道”就会因为执着于某物的固有形态(一定形态)而无法接纳(包容)它的化生形态,进而无法实现对万物的无所不包。虽说“道”的无所不包性决定了它必然是一个“不定”的结构,但“不定”又不是“道”的最终目的,“道”的最终目的恰恰是“定”(“静”),亦即“道”正是通过对万物之“不齐”“不定”的包容与认可,实现了自身的“静”。有关这种“动”与“静”之间的辩证关系,庄子是这样表述的:“圣人之心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挠心者,故静也”;“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就是说,只有认可并包容了万物的“不定”(“不齐”),才能做到不为动者所动之“静”。“静”就是“无为”,只有做到了“无为”,方能实现“道”的“无不为”(无所不包):“四时殊气,天不赐,故岁成;五官殊职,君不私,故国治;文武殊材,大人不赐,故德备;万物殊理,道不私,故无名。无名故无为,无为而无不为。”
鉴于“逍遥游”是庄子用来喻“道”的,故而“道”的如上规定自然也就决定了“逍遥游”的确切所指。据此我们不难发现,庄子笔下的“逍遥游”者(得“道”之人)在面对“物”的“不齐”“不定”之时,总是无一例外地采取“随顺”“因循”“委蛇”“安于”的态度,对“物”一向都是淡然处之、漠然应之,从不以一己(一定)之好恶论定“物”的是非。比如被庄子称为“古之博大真人”的关尹、老聃即是如此:关尹,“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笏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尝先人而常随人”。老聃,“适来,夫子(按,指老聃)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他如得“道”者哀骀它,“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闷然而后应,氾若辞”。南郭子綦,“吾与之乘天地之诚而不以物与之相撄,吾与之一尾蛇而不与之为事所宜”。蘧伯玉,“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 ,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即是说,要保持对“物”的“随顺”“因循”“委蛇”“安于”,就必须保持与“物”同其波澜;而要保持与“物”同其波澜,就必须与主宰“物”之“化”的“造化”同其“游”、同其运,与主宰“物”之“化”的“天地精神”(“大同”)同其往来。为达此目的,就必须摒弃一切出于“己意”的“人为”:“大人之教,若形之于影,声之于响。有问而应之,尽其所怀,为天下配。处乎无响,行乎无方。挈汝适复之挠挠,以游无端;出入无旁,与日无始;颂论形躯,合于大同,大同而无己。”
虽说与“造化”同其“游”的“逍遥游”也是一种“为”,但由于它是在摈弃了“己意”情况下的“无心而为”,故而这种“为”看似“有为”实则“无为”:“出怒不怒,则怒出于不怒矣;出为无为,则为出于无为矣。”故“逍遥游”的最大特征就是“无事”“无为”:“逍遥乎无为之业”;“逍遥者,无为也”;“逍遥乎无事之业”;“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不过,“无心”也不等于“一无用心”,而是“无一定之心”“无执着之心”,惟其如此,“心”才不至于堕落为“一己之私心”,而成为令“鬼神服”的“公心”:“古之畜天下者,无欲而天下足,无为而万物化,渊静而百姓定。《记》曰:‘通于一而万事毕,无心得而鬼神服’。”而“公心”也就是“道者为之公”的“道心”。“无心”就是“无情”,同样,“无情”也不代表“决然无情”,而是指一个“因循自然”的人不可能执着于自己的“一定之情”:“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至于“无为”,也并非“一无所为”,而是“无一定之为”,亦即不对“为”作任何人为的限定。以“无为”为特征的“逍遥游”其实就是“无一定之为(游)”,是一种将“游”置于“不定”与“不测”之上的“游”:“立乎不测,而游乎无有者也”;“且彼方跐黄泉而登大皇,无南无北,奭然四解,沦于不测;无东无西,始于玄冥,反于大通”。“无一定之为(游)”当即“无一定之行”,故“逍遥游”所体现的正是“道”的“无一而行”精神:“无一而行,与道参差。严乎若国之有君,其无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无私福;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兼怀万物,其孰承翼?是谓无方。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
既然“逍遥游”以“无心”“无一而行”为特征,那么这种“游”不仅不会依靠“一定”之物,也不会去追求某个“一定”的结果,亦即对任何结果既不刻意追求也不刻意排斥,任何结果都不足以让“逍遥游”者为之“挠心”。通常所谓的“逍遥游”,也就是一派“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的样子,正是基于这种对一切都不作计较的人生态度:“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为,与物委蛇而同其波。……夫至人者,相与交食乎地而交乐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撄,不相与为怪,不相与为谋,不相与为事,翛然而往,侗然而来”;“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游者鞅掌,以观无妄”。
三、“无待”当即 “无一定之待”
“无”在《庄子》一书中,有本义与范畴义之别。用作本义时,“无”通常就是指“一无所有”,而用作范畴义时,“无”则是专门强调“道”的“不定性(不可测性)”或“不确定性”,可释作“无一定之”。在《逍遥游》一篇中,为了交待得“道”之人或“逍遥游”者的基本特征,庄子大量使用了“无”的范畴义,如“无用”“无己”“无功”“无名”等即是,而“无待”就是与这一用法属于同一序列,可释作“无一定之待”。如此,“逍遥游”与非“逍遥游”之别就一目了然了:“无一定之待”者为“逍遥游”,“有一定之待”者为非“逍遥游”。
为了明确“逍遥游”的确切所指,庄子在《逍遥游》篇首先要做的就是将非“逍遥游”排除出去,亦即将那些“有一定之待”之“游”排除出去。“鹏程万里”的大鹏自然已将人们想象中的“游”演绎到了极致,但它的刻意“图南”却表明,它的“游”是以“南”为明确目标的,显然是要追求“一定”的结果,故“鹏之飞”不属于“逍遥游”。为对比起见,庄子随即推出了“野马(尘埃)”:微不足道的“野马(尘埃)”,它的“游”没有明确的目标,吹到哪里算哪里,反而成就了“逍遥游”。由于执着于“一定”之“己”,致使小鸟走上了同于“己”者为是、异于“己”者为非的道路,进而将自己的蓬蒿间之“游”视为“飞之至”,而对“九万里而南为”的“鹏之飞”极尽其讥讽与嘲笑之能事,故小鸟亦未入“逍遥游”之境。鹏与小鸟之外,庄子所提到的其他种种之“游”也都存在同样的问题。人如果以某个“一定”之物为目标,是注定无法获得“逍遥游”的。比如,一个以彭祖为目标追求长寿的人,长寿未必,“劳形怵心”反倒是必然的,如果他追求的目标是“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的上古大椿,则会给他带来更大的悲剧。同样的道理,那些执着于“效”“比”“合”“征”的人,也就是那些执着于“一定”标准的人,是不可能入“逍遥游”之境的。“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的宋荣子,由于他执着于“一定”之“境(分)”,故而不可能得其“逍遥游”。“御风而行”的列子,同样也因为执着于“一定”之“境”而无法获得“逍遥游”:在某个“有风境”,列子或许能找到“泠然善也”(即“游”)的感觉,但在某个“无风境”,他还能找到“泠然善也”的感觉吗?“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以下的几段寓言故事,旨在进一步强调“无一定之待”与“逍遥游”之间的关系。执着于“一定”之“大”的尧,无法得其“逍遥游”,认定“大”而“不大”、“小”而“不小”的许由,方得“逍遥游”。“无为而无不为”的藐姑射之山神人,虽不求“有功”,却能“功盖天下”,这才是真正的“逍遥游”。接下来的几个小故事所强调的东西可分别表述为:认定了章甫之“无用”的“一定性”,最终使章甫成了“废物”;认定“天下”之“大”的“一定性”,让尧在见到“四子”之后,发现自己已经“治其大而遗其小”“治其外而遗其内”了,终至“窅然丧其天下焉”;认定了不龟手之药之“无用”的“非一定性”,使不龟手之药有了大用;认定了大瓠之“无用”的“一定性”,便与“泛乎江湖”之“逍遥游”擦肩而过了;因善于跳梁而大显身手的狸狌,最终也正是死于它的善于跳梁,可见,善于跳梁对于狸狌来说并不“一定”都是“有用”的;斄牛因其“大”而显赫异常,亦因其“大”而在捕鼠的时候连一只猫都不如,可见,“大”未必就是“大”,“小”未必就是“小”;认定了樗“大而无用”的“一定性”,也就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无缘了,亦即与“逍遥游”无缘了。总之,认识不到“天地精神”的“非一定性”,看不出“造物”(“造化”)的“非专为性”,而欲“与天地精神往来”“与造物者游”,进而获得“逍遥游”,那是不可能的。
通过以上的举例,庄子旨在强调,一种“游”能不能成为“逍遥游”,不在于这种“游”是否“游”得高、“游”得远、“游”得时间长,而是在于:尽管所有的“游”都是要有所凭借的,但如果所凭借者局限于某个或某些“一定”之物,这种“游”就不可能是“逍遥游”,因为这种“游”必然会因其所凭借之物的改变、消失或因某个“一定”的结果得不到实现而中断;反之,如果“游”所凭借者没有任何局限,又不追求某个“一定”的结果,则相应的“游”自然也就不可能存在中断的问题,只有这种“游”才是“以游无穷”的“逍遥游”。这也就是说,所谓的“无待”并非“一无所待”,而是“无待于特定(一定)之物”(“无一定之待”),即只有当所“游”者面对万物全体时不作任何刻意的取舍,抱定万物皆可“游”之志,“逍遥游”才是可能的。而万物则既包括“我”之为“物”也包括“境”之为“物”,故而,欲获得“逍遥游”就必须做到:既“无待于一定之‘我’”,又“无待于一定之‘境’”。“无待于一定之‘我’”就是庄子所谓的“无己”:“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无待于一定之‘境’”就是庄子所谓的“无竟(无境)”:“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当“游”被置于“无待于一定之‘我’”时,则不仅“生”可“游”、“死”亦可“游”:“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当“游”被置于“无待于一定之‘境’”时,不仅“是”(这里)可“游”、“彼”(那里)亦可“游”:“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不仅“有用”可“游”、“无用”亦可“游”:“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而且,这个单子还可以列得很长,诸如不仅“是”可“游”、“非”亦可“游”,“神奇”可“游”、“臭腐”亦可“游”,“美”可“游”、“丑”亦可“游”,等等皆是。
原文刊发于《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5期第166—172页。因篇幅问题,注释删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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