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迅,赵叶晴 | 阐释与误解:当代中国的黑格尔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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阐释与误解:当代中国的黑格尔美学
作者简介
代迅,厦门大学中文系主任,二级教授,博士生导师,文艺学学科带头人,长期从事中西美学和文艺理论比较研究。教育部高等学校艺术学理论类专业教学指导委员会委员,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福建省闽江学者特聘教授,湖北省楚天学者特聘教授,中国中外文论学会常务理事,重庆市美学专业学术技术带头人,重庆市美学学会创会会长,美国康奈尔大学客座研究员,欧洲Culture and Philosophy杂志编委,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首席专家。多次赴美、法、日等国从事国际学术交流。在《文艺研究》《文学评论》《文学遗产》及《南国学术》(澳门)等期刊发表学术论文160余篇。被《新华文摘》、中国人民大学复印资料《美学》等全文转载31篇。专著有《西方文论在中国的命运》(中华书局2008)、《中国美学西化问题研究》(上海三联书店2018)等。
赵叶晴,厦门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
摘要:20世纪50—70年代黑格尔《美学》在中国翻译出版,黑格尔美学的中国阐释模式随之建立,与中国当代美学理论的孕育和诞生大致同步,并在研究方法、研究范围、理论体系等方面给后者以深刻影响。国内学界既有的阐释模式主要是把黑格尔理解为西方古典美学的集大成者,较多地关注黑格尔的思辨方法、美的艺术哲学、艺术发展史等方面的内容。黑格尔对比较美学的早期探索、对现当代先锋艺术的准确预见、对摹仿说和教训说的否定、对移情说的启迪等作为西方现当代美学重要先驱者的方面,我们较为忽略。对黑格尔的自然人化论等观点我们也存在误解。如果说对黑格尔美学业已定型化的理解,曾经是20世纪中后期催生中国当代美学理论孕育和诞生不可或缺的重要催化剂,那么推动新世纪黑格尔美学阐释模式的转型,对于中国当代美学的重构同样具有重要学术价值。
关键词:黑格尔;美学;当代中国;阐释模式;转型
20世纪50—70年代黑格尔《美学》在中国翻译出版,随之而来黑格尔美学阐释模式的建立,与中国当代美学理论体系的孕育和诞生大致同步,对后者在研究方法、研究范围、体系架构、理论观点等方面产生了重要影响。国内学界既有的阐释模式主要是把黑格尔理解为西方古典美学的集大成者,对于黑格尔作为西方现当代美学的重要先驱者则较为忽略。这种阐释模式既对中国当代美学理论体系的形成产生了重要推动作用,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制约了这个理论体系的进一步发展。70年代末打开国门以来,国内学界对于20世纪以来西方现当代艺术与美学有了比较充分的了解,我国的文学艺术潮流和美学研究主题也发生了深刻变化。面对时代的新发展,反思并重建我们对黑格尔美学的理解,推动黑格尔美学阐释模式的转型,对于推动中国当代美学理论体系与时俱进,随着时代的发展而改变自己的内容和形式,具有重大的学术价值和紧迫的现实意义。
一、当代中国重大学术主题的回应
中国美学学科是在西方美学影响下建立和发展起来的。在输入中国的多种西方美学流派中,马克思主义美学最终成为中国当代美学主流。美学学科和马克思主义均起源于德国,这个意味深长的巧合,导致了德国美学对于中国美学学科产生了特殊的重要影响。在德国古典美学诸家中,黑格尔美学成为国内美学研究的重镇,对于中国当代美学理论体系的建构影响尤为突出,这有其深刻的历史原因。黑格尔美学在德国古典美学乃至西方古典美学中具有重要意义。西方学者指出,“对德国唯心主义时期的美学做出最具实质性和永久性贡献的是黑格尔的著作”。国内学者认为, 黑格尔《美学》是“古代西方美学优秀传统的集大成”。朱光潜赞叹说:“黑格尔在哲学中确实达到超过前此一切哲学家的成就。在美学方面也是如此。”黑格尔在西方美学史上的显赫地位,使之成为中国当代美学家研习的重要典范。
马克思、恩格斯和黑格尔有直接师承关系。恩格斯建议友人阅读黑格尔《美学》,马克思“公开承认我是这位大思想家的学生”。《不列颠百科全书》指出:“当今最热衷解释黑格尔的,当属马克思主义阵营。”中国和西方学界有着各自的学术传统和不同的意识形态背景,但是在承认马克思主义和黑格尔的理论渊源这一点上并无异议。周扬在1961年2月对上海《文学的基本原理》编写组主要成员的讲话中提道:“马克思恩格斯没有讲过系统的文艺理论。”朱光潜认为:
从历史发展看,西方美学思想一直在侧重文艺理论,根据文艺创作实践作出结论,又转过来指导创作实践。正是由于美学也要符合从实践到认识又从认识回到实践这条规律,它就必然要侧重社会所迫切需要解决的文艺方面的问题,也就是说,美学必然主要地成为文艺理论或“艺术哲学”。艺术美是美的最高度集中的表现,从方法论的角度来看,文艺也应该是美学的主要对象。
这就是说,美学就是文艺理论。朱光潜因此把对黑格尔《美学》的细读提到了深入学习马克思主义美学的高度,表示马克思和恩格斯的主要精力是在经济学和工人运动方面,黑格尔的《美学》才是这方面最重要的理论遗产和真正权威。在强调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当代中国学术语境中,黑格尔美学具备了介入中国当代美学理论体系的优越条件。
黑格尔美学对中国美学的巨大影响,始于20世纪50年代。这里有两个直接契机:当时国内美学界学习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巨大热情,以及建立与新的意识形态相适应的马克思主义美学理论的时代需要。还有两个重要标志:50年代后期至60年代初期的美学大讨论,60年代初期王朝闻主持《美学概论》编写,并于80年代初期出版。中国当代美学理论体系建构始于1956年启动的中国当代美学大讨论,王朝闻主编的《美学概论》是这场讨论的直接结果。该著初稿完成于1961—1964年,1981年经修订后由人民出版社首次出版。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第一部系统和权威的高等学校美学原理教材,奠定了国内后来多种美学原理教材的基本面貌。如果说,前一事件标志着中国当代美学理论体系的最初孕育,那么,后一事件就标志着中国当代美学理论体系的正式诞生。
另一个契机是黑格尔《美学》翻译出版。20世纪50年代以来,国内学界美学理论建设的轴心是服务于当时意识形态领域需要,强调马克思主义的指导地位。由于和黑格尔有着直接师承关系的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在美学方面没有系统和完整的论述,黑格尔就在中国当代美学理论建设中发挥了或隐或显的替代性和主导性作用。50—60年代的“美学大讨论成为黑格尔《美学》的引进催化剂……黑格尔的《美学》第一卷就是朱光潜先生在讨论的后期赶译出来的。《美学》第一卷中译本的出版,是黑格尔美学思想真正介入中国美学思想建设的开端”。朱光潜翻译的黑格尔《美学》第一卷1959年由人民出版社印行。朱光潜翻译的黑格尔《美学》第二卷和第三卷由商务印书馆于1979年推出。
周扬在1961年4月高等学校文科教材编选计划会议上的讲话中尖锐指出:“我们对世界的知识,知道得相当少。世界经济、世界历史、世界文学,许多方面我们都不甚了了,知识相当贫乏,有些甚至还是缺门……现在我们关于外国的资料很不完备,对外国几乎没有什么研究。”周扬是懂行的,他说的是实情。在美学领域同样如此。黑格尔《美学》的翻译和出版,以及朱光潜对于黑格尔美学思想的阐释,与中国当代美学理论体系孕育和诞生的时间大致同步。这对于当时处于比较封闭和资料匮乏环境中的国内学界来说,可谓雪中送炭,适逢其时。在美学的研究对象、研究方法、体系架构、主要观点如艺术典型、艺术想象、天才与技巧、各具体艺术门类的特征等方面,中国当代美学和文艺理论都打上了黑格尔美学的浓重烙印。
国内学界对于黑格尔美学比较系统和完整的认识,并不仅仅来自朱光潜翻译的黑格尔《美学》,还来自朱光潜对于黑格尔《美学》的阐释,这具体包括两个方面:朱光潜在黑格尔《美学》中的注释、撰写的“译后记”,以及朱光潜撰写的《西方美学史》中对黑格尔美学的述评。该述评最初于1959年9月发表在《哲学研究》杂志,题为《黑格尔美学的基本原理》,评述了黑格尔美学四个关键原理:美的定义,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艺术美与自然美;冲突说,人物性格的辩证发展;艺术发展史,类型与种类的区分。这是朱光潜阐释黑格尔美学的最初轮廓。
在黑格尔《美学》“译后记”中,朱光潜列出了黑格尔美学的七个关键性问题:客观唯心主义的“绝对”和历史辩证法的矛盾;《美学》的结构,美的定义——“理念的感性显现”;在改造自然中实现自我,环境的“人化”和人的“对象化”,实践观点的萌芽;《美学》作为艺术史大纲——三大历史阶段和三种艺术类型;哲学取代艺术说,唯心史观与唯物史观的对立;自然美和艺术美的区别;《美学》的历史背景,它在历史上的进步意义和局限性。
朱光潜的《西方美学史》是全国高校文科会议委托编写的教材,该著是我国西方美学史的拓荒之作,于1964年初版,在国内创立了西方美学史这个重要的分支学科,初步划定了其学术版图,国内学界可谓家喻户晓,其影响力远远超出了一部普通学术专著的范围。朱光潜对黑格尔美学的阐释,是第一次用马克思主义科学观点对黑格尔美学进行系统的过滤和辨析。周扬在20世纪60年代初期亲自主持高校文科教材编写,包括王朝闻主编《美学概论》和朱光潜《西方美学史》,用现在的话来说,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第一套“马工程”教材,用周扬本人的话来说,这是“第一本”,享有极大的权威性。
朱光潜在《西方美学史》中阐述了黑格尔美学的七个基本观点: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实践中美学观点的萌芽;艺术美与自然美;艺术的发展史:类型与种类的区分;人物性格与环境的关系情致说;冲突论和悲剧论;理想的人物性格。总体来看,朱光潜对黑格尔美学思想的评述,和他在《西方美学史》结语中关于四个关键性问题,即美的本质、形象思维、典型人物性格、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所作的历史小结是一致的。朱光潜对黑格尔美学思想的阐述,归纳起来,是集中于艺术美的研究,核心领域主要是美的本质论和人物性格论,后来又增加了“实践美学观点的萌芽”这一章节。
如果我们注意到20世纪50—70年代国内学界争论激烈和广泛关注的重大理论问题,如美学的研究方法、研究范围、美的本质、自然美、现实主义、艺术典型、形象思维等,就不难明白朱光潜虽然阐述的是黑格尔美学,但是确有服务于中国当代美学理论体系建设的强烈现实针对性。50年代末以来,国内极左思潮愈演愈烈。1961年5月周扬在关于高校教材编写工作的谈话中提道:“老教师没有发言权,只有检讨权。”在这样的情况下,朱光潜凭借其深厚的学术素养,以曲折而稳妥的方式,在译著和述评中对当时国内学界广泛关注的重大学术主题进行了回应。“理解在任何时候都包含一种旨在过去和现在进行沟通的运用”,任何解释都是解释主体所激活的经典文本与当下现实相联系的某些方向和侧面。朱光潜的研究是黑格尔美学与中国当代美学之间的对话,奠定了国内美学界理解黑格尔美学的基础,发掘了黑格尔美学对于当代中国美学的价值。后来国内出版的多种黑格尔美学研究专著和多种《西方美学史》中对黑格尔美学的阐释,基本上没有逾越朱光潜确定的范围。
二、从思辨美学到比较美学
黑格尔高度重视研究方法的作用,认为“只有(正确的)方法才能够规范思想,指导思想去把握实质”。黑格尔进行美学研究所采用的思辨方法,其主要特点是超越感性经验水平的纯粹逻辑运动,这种逻辑运动中包含着一种必然联系,即思辨的逻辑力量自己推动自己。有着很强的历史感是黑格尔思辨方法的显著特征。朱光潜这样阐述了黑格尔的这种研究方法:“哲学可以从一些普遍的范畴……逻辑地把整个宇宙中的万事万物推演出来……这种逻辑推演的过程是思想发展的过程,同时也是客观世界发展的过程(逻辑与历史的统一)。”黑格尔《美学》的基本前提,是认为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黑格尔从美学研究范围入手,讨论了美学研究方法,辨析了历史上流行的一些艺术观念,考察了美的本质、自然美和艺术美的一般性问题,进而讨论艺术从象征型到古典型再到浪漫型的历史发展,最后论述了各门艺术自身的理论,包括建筑、雕刻、绘画、音乐和诗歌。黑格尔就这样从一个既定的理论前提开始,层层推演,最终编织了一个既井然有序又无所不包的庞大美学体系。这种思辨方法的显著优点在于,特别有利于构造宏大而完整的理论体系。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在我们亟待建立与新时代意识形态相适应的中国当代美学理论体系的过程中,产生了强烈的方法论需求。
王朝闻主编的《美学概论》彰显了与黑格尔思辨方法之间的直接师承关系,坦率地承认该著编写者已经认识到了这种根本方法的重要性,“并力图运用它”。马克思、恩格斯认为“黑格尔常常在思辨的叙述中作出把握事物本身的、真实的叙述”,当我们需要建立系统而全面的中国当代美学理论体系的时候,思辨方法发挥了前所未有的重要作用。王朝闻主编的《美学概论》开篇就论述了美学的研究对象与方法,接下来辨析了历史上关于美的本质的代表性观点,讨论了美的本质与审美意识,然后考察了艺术的产生和发展,阐述了艺术创作的一般规律与各艺术门类的特殊规律,最后以艺术欣赏与批评结束全书。正是得力于思辨方法的运用,该著逻辑严密,环环相扣,以简明扼要的理论形态塑造了中国当代美学理论的基本范式。该著初版于1980年,后来国内陆续出版了我们自己编写的多种美学理论书籍,大多和王朝闻该著之间有着比较直接的渊源关系。黑格尔时代的西方美学正在发生方法论的转变。在近现代自然科学辉煌成绩影响下,美学研究领域不满足于思辨方法,实证方法逐渐兴起,美学研究科学化成为西方近现代美学史上具有重要影响力的一种趋势和潮流。作为近代实验科学始祖的培根认为:“要由观察和实验所确定的各个事实,过渡到普遍的、一般法则的、理论的原则。”这为英国经验主义美学奠定了基础,“促使美学发展由思辨的、形而上学的研究转向经验的、科学的研究”。这推动着18世纪中期的西方美学更加注重身体的感性经验。伊格尔顿认为:“美学标志着向感性肉体的创造性转移,也标志着以细腻的强制性法则来雕凿肉体。”博克归纳了美的若干感性性质,如小巧、娇弱、柔滑等。丹纳表示,他的美学是罗列事实,再从中引出规律性的东西,他用这种方法得出了著名的种族、环境和时代三要素说。费希纳创立的实验美学带有强烈的自然科学色彩,要求对审美反应进行精确的测量和准确的统计。培根奠定的英国的经验主义美学,丹纳倡导的实证主义美学,费希纳创立的实验美学,它们汇聚在一起,形成了西方近现代美学的一个重要思潮。这种思潮的主旨是反对美学研究中自上而下的思辨传统,主张在事实观察和经验归纳的基础上,发展自下而上的科学美学。
过犹不及。美学作为人文社会科学,有着与自然科学不完全相同的自身规律。在美学领域,这种新兴的实证研究方法还不够成熟,需要不断调整自己的研究思路和发展方向。门罗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在他看来,实验美学的致命弱点在于,用于测试的物体通常不是完整的艺术作品,而是简单的集合图形、点和色条的排列,整个研究从未涉及艺术价值的核心问题。实验美学的“研究结果都是泛泛之论,既不可靠,也没有什么价值,而且整个研究从未涉及艺术价值的核心问题”。实验美学太过狭隘和死板,不能代表现代科学方法,其研究结果没有什么学术价值。
结合美学学科自身的实际状况,就科学作为一种研究方法所包含的基本要素,门罗作了扼要而清晰的阐述,他认为主要包括“观察具体现象,加以比较,找出异同,形成假设,解释成因,然后通过对更多具体事实的观察或实验以检验这些假设”,美学必须面对资料问题,设定可能达到的目标,选择可行的方法,进行尽可能广泛的艺术现象的归纳。他把目光投向了当时正在兴起的比较美学。
门罗尖锐批评美学研究从来就没有完全成为一个国际性的学科,长期限于希腊、罗马和其他少数的西方国家范围,主张美学研究更加国际化。他指出,我们第一次拥有了世界各主要文明、民族及其各历史阶段的代表性艺术作品,发展比较美学的条件已经成熟。门罗所倡导的比较美学,是跨越了西方和以东方为主体的非西方文明之间的比较美学研究。这样,美学研究的科学和实证道路就走到了比较美学的新方向,门罗也因此成为西方学界跨文明比较美学的自觉先驱。时至今日,以东西方比较美学为主要内涵的跨文明比较美学研究,已经为国际主流学界广泛接受,其重要性日益凸显。
黑格尔在比较美学领域具有不容忽视的开拓性意义。“在世界文明的哲学史研究中纳入东方艺术,黑格尔是西方学界第一人。”黑格尔美学“包含着辩证法的合理内核和深刻的发展观、历史观。猜测到一些美学规律”。思辨(speculate)在英文中指的是不知道全部细节或事实的时候形成的看法,有“猜测”之意。黑格尔之所以能够作出正确的猜测,是因为他的美学研究既有思辨方法的逻辑推演,同时也建立在世界艺术发展史的基础之上。如果说20世纪的门罗是自觉的比较美学先驱,19世纪黑格尔的美学研究则是不自觉地包含了比较美学的雏形。黑格尔美学大量涉及东方艺术。在黑格尔的美学理论大厦中,埃及的金字塔、印度戏剧、阿拉伯图案、波斯诗歌和中国园林等东方艺术,作为重要组成部分起到了奠基石作用,特别是他关于艺术发展早期阶段的论述,主要以东方艺术为支撑。思辨和实证两种方法既有区别,又不是水火不容,而是在一定程度上彼此渗透的。我们过去在强调黑格尔美学研究以思辨方法为主的同时,未能注意到黑格尔在广泛观察艺术现象时也渗透了经验和实证的因素。黑格尔正是通过对艺术史的研究,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思辨方法的局限,客观上成为比较美学的源头。
黑格尔时代欧洲处于极盛时期。黑格尔美学体系中的西方中心论是不可避免的,难能可贵的是,处于从属地位的东方艺术也占有重要地位。更重要的是,黑格尔有当时大多数西方学者所不具备的历史眼光与世界眼光,这在美学史上具有重要意义。按照黑格尔的观点,要对美学进行科学研究,首先要求对范围无限的古今艺术有足够的认识,这些艺术品有些实际上已经丧亡了,有些是属于外国或地球上辽远角落的。这就是说,美学研究仅有西方艺术是不够的,非西方艺术必不可少。在黑格尔论述的非西方艺术中,东方艺术占据主体地位。
黑格尔指出:“人们能够认识而且欣赏近代、中世纪乃至于古代外族人民(例如印度人)的久已存在的伟大艺术作品。”他明确表示不赞成当时西方学界蔑视非西方艺术的观点,而是认为非西方艺术在生疏奇异的外表下,包含了全人类都感兴趣的内容,有着适用于超越特定时空的普遍价值标准。后来西方学者试图突破西方中心论、建立超越欧洲狭小范围的美学学科,从这里可以找到早期逻辑线索。
20世纪80年代以来,曹顺庆《中西比较美学文学论文集》、张法《20世纪中西美学原理体系比较研究》、彭修银《东方美学》等著作陆续问世,比较美学逐渐引起国内学界广泛关注。周来祥、陈炎的《中西比较美学大纲》是国内较早阐述中西比较美学基本理论问题并产生了广泛影响的重要著作。该著根据黑格尔的美学观点,认为:在中西美学的比较研究中,要能发现同中之异和异中之同,“所谓同中求异,就是去着力发现中西美学之不同的地域、文化与民族特征;所谓异中之同,则是去尽力发现这代表不同地域、文化与民族的中西美学所体现出来的人类审美活动和美学发展的共同规律”。如果说黑格尔的思辨方法长期得到我们的高度重视和充分运用,那么黑格尔关于比较美学的早期探索还有着我们远未充分发掘的重要内容。
三、古典美学的终结与现代美学的开端
美学研究对象作为美学学科内涵的关键性要素,始终是聚讼纷纭的问题。在黑格尔《美学》中,美、艺术、美的艺术、艺术美是同义词。黑格尔把艺术哲学和美学视为同义语,他认为“美学”这个名称不恰当,美学这门学科的正确表达是“艺术哲学”,更确切地说,是“美的艺术的哲学”。他关于美学研究的对象的看法包括两个互相联系的方面:美学研究艺术;美是艺术必不可少的特质。
美国《哲学百科全书》指出,美学是“哲学最古老的分支学科之一。它研究艺术的本质,包括表演艺术和文学、绘画和雕塑”。黑格尔的看法既有悠久的历史传统,又对后来的美学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法国成立了“艺术与艺术科学研究会”,战后该学会把名称简化为“法国美学学会”,于1948年开始出版名为《美学评论》的学术季刊。美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创立了《美学与艺术评论》杂志,并成立了美国美学学会。门罗写道:“法国和美国讨论问题的清单和发行的学术杂志,都清楚地表明,‘一般艺术科学’已经被涵盖在一个单词‘美学’之中。”.
这样看来,美学就是研究艺术,美学旨在探索艺术一般规律,美学包括了一般艺术科学。朱光潜认为艺术美是美的最高表现,把美学理论和文艺理论作为同义词来使用。简言之,美学研究艺术,艺术必须是美的。中国当代美学理论体系遵循了这个学术范式。王朝闻主编的《美学概论》写道:艺术“能使社会的一种特殊的精神需要——审美需要得到专门的满足”。艺术创造美,艺术传播美,艺术是美的结晶,成为我们多年来在高校美学讲台上反复讲授的基本观点。即使艺术中出现了不美的东西,那也是为了美而存在。丑的东西在艺术中是没有存在价值的。
中国当代美学理论中对艺术美的理解,把握了黑格尔美学的某些侧面。但是黑格尔的美学思想比我们的定型化理解远为丰富和深刻。大致说来,黑格尔美学可以分为美学原理、艺术发展史、各个具体艺术门类特殊规律三个组成部分。黑格尔在艺术发展史和各个具体门类特殊艺术规律的论述中,突破了他自己人为划定的藩篱,对艺术的内涵表现出开放的动态理解,这对理解世界范围内的现当艺术具有重要意义,但是长期为我们所忽略。
黑格尔追溯了艺术的最早时期,即艺术的象征阶段,人类精神尚未得到充分发展,理念无法找到所需要的形式。在这个阶段,占支配地位的艺术形式是建筑。随着人类精神的进一步发展,第二个时期来到了,象征型艺术解体并进入古典型艺术。在这个阶段,理念找到了正确的表现形式,达成了理念和形象之间的完满统一。这个阶段最具代表性的是古希腊的雕塑,它把人作为美和艺术的中心,是和谐、光滑、绚丽、整齐、对称、雅致、精细、圆润的形式。
古典型艺术依然局限于有限的外在感性形式来表现理念,束缚了理念的发展。这导致了第三阶段,就是浪漫型艺术。代表浪漫型艺术的是绘画、音乐和诗。这时精神得到更进一步的发展。音乐和诗差不多褪去了物质材料的痕迹,浪漫型艺术在更高的阶段上又回到了形式和内容的失调,最终也会解体而走向终结。
黑格尔是偏爱古典型艺术的。他以无比惋惜而伤感的笔调写道:古典型艺术“达到完美的顶峰……没有什么比它更美,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黑格尔不情愿地看到,从浪漫型艺术开始,古典型艺术就走向终结,所以他认为浪漫型艺术之后,艺术将走向彻底终结。黑格尔的艺术终结论实质是古典型艺术终结论。
黑格尔写道:浪漫型艺术“所具有的恶劣的、有罪的和丑陋的东西都是古典型艺术所一律拒绝表现的”,两者形成鲜明对比。黑格尔关于浪漫型艺术的论述中,敏锐地抓住了现代艺术转向这个极其重要的特点,包含这样一些重要内容:1.艺术的发展不再是模仿外在世界,而是转向凝视人的内心世界;2.艺术作品的外在形式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而是具有了某种随意性,艺术技巧的重要程度已经显著降低;3.艺术作品的感觉方式已经发生了重大改变,审美变成了审丑,艺术形式不再悦人。20世纪以来西方新兴艺术的发展印证了黑格尔的看法。
黑格尔对西方古典美学予以重击,开启了西方美学研究范式从古典到现代的范式变革,这一点往往被我们所忽略。摹仿说是西方古典美学的不可动摇的主流理论。黑格尔指出:“按照摹仿论的观点,就是按照自然原有的样子加以复制……这种复制纯属多此一举”此处的译文参阅了英译本,由笔者翻译。仅靠摹仿,艺术不能与自然竞争。黑格尔打了一个著名的比方:如果艺术试图这样做,就好像小虫爬着去追大象,不能把逼肖自然作为艺术的标准,这就在理论上否定了西方写实主义的古典艺术,为非写实风格的西方现当代前卫艺术开了先河。寓教于乐说在西方古典美学史上影响深远。黑格尔明确宣布这是一个错误的观念,这等于说,艺术没有自己的目的,只作为手段而沦为艺术之外某个东西的工具。黑格尔明确指出,艺术自有独立意义的目的,提出了“为艺术而艺术”论,他因此成为西方现当代前卫艺术“为艺术而艺术”论的先驱。
20世纪西方艺术流派,形形色色,风格各异,但是否定西方艺术的写实传统、强调表达艺术家的主观精神,极力在艺术形式和表现手段上标新立异,甚至完全不顾及客观事物自身的感性形式特征,强调艺术自律,这又是共同的。一系列的艺术事件和艺术运动,传递了这样一些重要信息:1.追求惟妙惟肖的艺术摹仿说不再为艺术家所遵循,而是重在凝视和表达艺术家的内心世界;2.艺术家不再像古典时代那样依靠勤勉的练习以提升艺术技巧,涂鸦性成为先锋艺术的重要特征;3.美不再是艺术的必备特质,艺术可以是丑的;4.艺术与生活的界限已被突破,艺术作品和普通物品之间变得难以区分。艺术变革赋予现当代艺术挣脱传统体制而获得解放。
朱光潜指出:“十九世纪后期现实主义一方面转变到自然主义,另一方面转变到消极浪漫主义和颓废主义,与黑格尔所说的大致吻合。”朱光潜在这里提到的自然主义、消极浪漫主义和颓废主义,在改革开放之前,很大程度上就是国内学界对西方前卫艺术的代名词,在当时这些艺术倾向或流派是被否定的。朱光潜还认为,从19世纪下半叶以来西方“文艺和文艺理论方面也日趋腐朽颓废”这个看法并不符合西方现当代艺术与美学的实际情况,但这是20世纪50—70年代国内学界的主流观点。
黑格尔认为自然美仅仅是由于契合了人的心情而美,他把自然美理解为移情作用的结果,朱光潜明确指出,“这就是后来几乎统治德国美学思想的‘移情作用’”。这使黑格尔成为西方现代美学理论移情说的先驱。费肖尔美学的移情说源自黑格尔,立普斯把移情说发展为美学研究领域一个跨学科的新分支。这对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也产生了影响,弗洛伊德是立普斯的热心仰慕者之一,立普斯则是无意识概念的主要支持者。
朱光潜的这些观点对于国内学界理解黑格尔美学具有导向作用。黑格尔否定了古典美学的摹仿说和教训说,开启了移情说,看到了艺术从审美走向审丑的现代进程,他的艺术概念向着未来的前卫艺术开放。黑格尔这方面的思想长期不被国内学界所重。我们过去习惯于把黑格尔理解为古典美学的集大成者,忽略了黑格尔也是现代美学思想的先驱者。这在很大程度上导致我们的艺术观念主要建立在西方古典艺术观念基础之上,不利于我们对世界范围内现当代艺术变革的把握,使中国当代美学理论带有某种程度古典性和封闭性,制约了中国当代美学理论的活力与发展。
四、走出艺术哲学的既有阐释模式
和其他古代文明相比,古希腊艺术特别是造型艺术以对理想化人体的描绘而格外引人注目。黑格尔所处时代世界范围内的交通和通讯仍不发达,对于包括中国在内的非西方的艺术特别是绘画雕塑等造型艺术作品,黑格尔所见所知仍然受到很大局限,导致他的美学理论主要还是建立在对以古希腊艺术为代表的西方古典艺术发展史的基础上,把美学研究范围划定在艺术,又几乎把人看作绘画、雕塑、诗歌等艺术门类的唯一描绘对象。
黑格尔给予人体美给予极高的评价,认为“色彩的理想和高峰,却在于肉色,即人类的皮肉的色调”,认为宝石、绸缎、动物的羽毛等均不及人体的肉色。按照黑格尔的观点,人体美是万事万物中美的巅峰,西方古典艺术专注于人体美,既是艺术史的发展实情,也是合乎逻辑的必然选择。
黑格尔并非否定自然美,仅仅是把自然美排除于美学的范围之外。为什么自然美不能进入美学,黑格尔作了详细说明。他认为自然美概念不确定,又没有什么标准,这种研究没有意义。黑格尔比较了动物和人的面部,指出动物面部最突出的是吃食物的嘴,人的面部的中心是作为心灵窗户的眼睛,动物的面部结构没有精神性。没有心灵是自然美的基本缺陷,也是艺术存在的理由。黑格尔对自然美的解释存在矛盾。一方面,他研究了动物的美,以及平衡对称等自然美的抽象形式,认为自然美“固然是对象所固有的”,承认自然有其固有的内在审美价值;另一方面,他又认为自然美并不在于自然风景本身,而在于自然风景所唤醒的人的心情,实质上取消了自然美本身。
黑格尔的自然美观念带有很大历史局限性。西方主要国家于18世纪中期到19世纪晚期完成了工业革命,改变了人类赖以生存的环境,自然环境引起前所未有的关注。浪漫主义18世纪始于欧洲,随后扩展到全球。浪漫主义的一个重要特点是改变了人对自然的观看方式。人们开始关注并重新评估自然的审美价值,对自然美的欣赏、迷恋和歌唱在文学艺术领域弥漫开来。这些变化持续发酵,最终引起美学研究领域学术主题的重大改变。
罗纳德·赫伯恩于1966年发表《当代美学及其对自然美的忽略》,标志着环境美学诞生并进入迅速发展的快车道。按照环境美学的观点,自然环境的审美欣赏是美学研究的重要内容,自然有其自身的美并具备客观价值,并非来自人的赋予;生态学知识将会转变我们的观念,把荒废的沼泽转换为珍贵的美的事物而加以欣赏。罗尔斯顿强调说,“我们必须记住,自然本身包含了一个固有的内在价值系统”,“这种始终如一并被视为美丽和完整的东西,并非产生于人进而由人强加于自然,相反,是人从自然的生态系统中发现的”。
蒋孔阳不同意黑格尔按照机械性、物理性和有机物的发展阶段把自然美分成不同等级。针对黑格尔说自然物在机械性阶段不美,动物的美高过植物的美,蒋孔阳列举了宝石和花草丛林的美,认为黑格尔所说明显与事实不符。对于黑格尔主张自然美是人的思想意识所赋予的观点,蒋孔阳未予置评,意味着不持异议地接受了这个观点,这实际上也是国内学界的主流观点。在20世纪50—70年代的中国当代美学大讨论中,争论诸家尽管存在着不同看法,但是把自然美和艺术美不加区分地看作是人的创造物却是大体一致的。
朱光潜是“主客观统一派”的代表,认为“无论是艺术还是自然,如果一件东西叫你觉得美,它一定能在你心眼中体现出一种具体的境界,或是一幅新鲜的图画”。“绝对主观派”的代表高尔太写道:“人的心灵,是自然美之源泉,也是艺术美之源泉。”以李泽厚为代表的“客观社会派”提出了自然人化说,认为自然美“是社会的产物,是历史的结果”,这被写进了中国当代美学理论教科书。
从自然美的观念来讲,当代中国美学的四派可以进一步合并为主观和客观两派,高尔太的“绝对主观派”、朱光潜的“主客观统一派”、李泽厚的“客观社会派”可以再归为一派。这三派的共同点是,把自然美和艺术美不加区分地混为一谈,认为自然美并非自然本身所有,而是由人所赋予;不同点仅仅在于赋予的途径不同,朱光潜和高尔太认为来自人的思想感情的投射,李泽厚认为来自人的社会实践的改造。
朱光潜指出,人化自然说可追溯到黑格尔。黑格尔以小男孩抛石头为例写道:“是什么需要使得人要创造艺术作品呢?……在这作品中他看出自己活动的结果。”黑格尔:《美学》第1卷,第39页。朱光潜敏锐地评论说:“在这种过程中黑格尔见出艺术的根源。”黑格尔的人化自然讲的不是自然美,而是艺术美,而国内学界未能注意其中的区别。艺术是人的创造物并且带有鲜明的目的性,自然并非人的作品且完全不带有人的目的性,两者是完全不同的。康德指出,艺术被“理解为人的一个创造物,以便把它和自然作用的结果区别开来”。中国当代美学主流理论把艺术创造的理论逻辑直接延伸到自然美,把艺术美与自然美混为一谈,这并不恰当。从环境美学的观点来看,这是典型的人类中心主义,因为“自然有其内在固有价值”。伯林特因此提出了“两种美学”即艺术美学和自然美学的区分。不仅如此,自然美还可以划分为未经人工改造过的自然美、人工改造过的自然美,以及艺术作品所描绘的自然美,这三者之间存在着很大的差别。我们需要发展出适应于自然美复杂情况的相关理论,以分别处理面对的不同的欣赏对象和不同的审美经验,而不是简单地把自然美纳入艺术美学的既有框架之中。
在当代中国美学四派中,蔡仪的“绝对客观派”只能单独算作一派。蔡仪始终坚持“自然美在于客观存在的事物的属性条件,也就是在于自然事物本身”,这长期难以为国内主流美学界所理解和接受。现在看来,蔡仪强调自然美内在固有价值的观点,与环境美学最为接近,触摸到了一些当时较为超前而人们难以接受的东西。蔡仪主编的《美学原理》为人体美专设一个小节,高度评价人体美“引起的美感是最丰富、最复杂、最强烈的”。舒斯特曼于1999年提议成立身体美学学科,进入新世纪后身体美学风靡中国。现在人体美已被视为自然美的顶峰、自然美的极致。从这里可以观察到中国当代美学与黑格尔美学中现代因素的关联性,以及面向未来的开放性。
美学研究范围已经大幅度扩展并且重心已经转移。卡尔松指出:“环境美学迄今已经扩展,并非仅仅包括自然环境,而且包括人为影响的环境和人为建造的环境。与此同时,这个学科也探究环境的多方面内涵,这就产生了今天人们所说的日常生活美学。这个领域不仅是更为普通的日常事物和环境的美学,而且把人们的日常活动也纳入其中。因此在21世纪早期,环境美学已经囊括了除艺术之外的几乎所有事物的美学研究。”
艺术哲学等同于美学的时代已经成为过去。自然美已经进入了西方美学的核心领域。20世纪末叶环境美学、消费美学、身体美学、日常生活美学等新兴美学领域的发展,极大地改变了美学领域的传统学术版图。人们已经明确意识到,在人类广袤的审美活动中,艺术是其核心但也是很小的一个组成部分。环境美学主要由两个部分组成:以荒野为核心的自然环境美学和以城市为核心的人文环境美学。英国学者费瑟斯通提出了日常生活审美化命题,美国学者阿瑟·丹托提出了日常生活中的普通物品通过审美变容成为艺术作品的观点,两者的相通相近之处在于,谋求把日常生活转化艺术作品,突破了艺术与日常生活的界限,标志着美学研究重心从艺术转向生活,环境美学则把这两者均纳入人文环境美学之中。
我们长期以来把黑格尔看作西方古典美学的集大成者。但是20世纪80年代国内学界已经开始阐发黑格尔美学中面向20世纪西方艺术与美学新潮的因素,注意到黑格尔作为现代美学先行者的一面。迄今这方面的论述仍不多见,但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新的转折。进入21世纪以来,黑格尔的艺术终结论引起我们的广泛关注。黑格尔对自然美自身固有价值的思考,对于当今中国正在蓬勃发展的环境美学的学术价值日渐凸显。黑格尔美学中过去为我们所忽略的服装、园林、人体等理论话语,在当今中国美学重构中也正在发挥积极作用。
中国当代美学理论体系的转向,大致从20世纪80年代发生。当时国内学界已经开始觉察到,在以黑格尔为代表的西方古典美学影响下建立的中国当代美学理论体系,其实并不适应现当代艺术与美学的发展。80年代以来国内出版的多种美学理论教科书,如叶朗主编的《现代美学体系》、张法的《美学导论》、陈望衡的《当代美学原理》、杨春时的《美学》、彭锋的《美学导论》等,都在不同程度上显露出这样一种趋向,就是努力吸收现当代西方艺术与美学的新进展,逐渐修改国内美学理论体系的既有框架,探索拓展美学边界和变革内部图景的可能性。
总体来看,中国当代美学理论体系的变革目前仍处于动态发展的过程中。大致说来,这个理论体系的未来发展,将会包括艺术美学、环境美学和日常生活美学,囊括历史上的审美传统和现当代的审丑新变,消弭艺术与生活之间泾渭分明的界限。如果说我们对黑格尔美学业已定型化的理解,曾经是20世纪中后期催生中国当代美学理论孕育和诞生的不可或缺的重要催化剂,那么根据时代的新发展作出积极回应,推动新世纪黑格尔美学阐释模式的转型,对于中国当代美学的重构同样具有重要学术价值。在新世纪中国美学的重要转折过程中,作为马克思主义美学重要来源的黑格尔,仍将发挥不可替代的重要理论资源作用。
原文刊发于《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1期《美学研究》专栏,第151—161页。因篇幅问题,注释删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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