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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吉方,阎恺祺 | AI生成艺术与后人类技术的美学意义

段吉方,阎恺祺 厦门大学学报哲社版
2024-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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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生成艺术与后人类技术的美学意义


推荐语

随着生成式AI的横空出世,人类该如何面对AI生成的作品成为美学需要回答的问题。通过对AI生成技术与工艺技术的艺术同源性及不同路径的分析,可以深入反思AI生成技术的效果模仿性特征及美学风格,从而对AI生成保持警惕性的批判。我们认为,艺术模仿效果上的相近并非意味着AI生成能替代人类艺术对存在意义的探索及其实践性与反思性,但要考虑的是,AI生成技术为艺术发展提供了新的条件和可能性。我们应该在技术的发展中不断把握技术和人的关系,从而建构技术与人有机交互、结合的后人类美学。


作者简介

段吉方,文学博士,主要从事文艺学、美学、马克思主义美学与文论、当代审美文化理论与批评研究。现任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首席专家,广东省南粤优秀教师,兼任中国中外文艺理论学会常务理事、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常务理事、全国马克思主义文艺论著研究会理事等。


阎恺祺,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摘要:随着AI生成技术的发展,AI文艺作品已经大量出现在网络世界,并且在数字艺术比赛中获奖。AI生成的作品已经做到了同人类艺术品同台竞技、难以分辨的程度,成为不可忽视的力量。艺术从诞生时就是技艺不分、密切联系的,AI生成技术正是通过与艺术同源的工艺技术的路径,不断模仿人类作品的风格特点,实现了效果上的相近。也正是AI技术的发展,使得分析新技术与人类关系的后人类主义的美学应运而生,探索新技术之下人类艺术的存在意义,以及艺术实践性、反思性,为新的人与技术相结合的后人类美学探索开辟道路。

关键词:后人类技术;生成式AI;风格;AI绘画;后人类美学


随着AI技术的发展,现在的AI只需要关键词和指令的输入就可以完成联想、构图、绘制并将一件美轮美奂的作品呈现在人们眼前。人们在欣赏AI生成艺术品的同时,也惊恐地发现与人类情感、心灵密切联系的艺术世界正在被AI技术逐步攻克,人类的创作在艺术世界中的地位岌岌可危。当下的AI或许在一定程度上还只是人类的助手,需要人类的指令和修正,但AI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替代了人类的文艺生产劳动。快速发展的技术将怎样影响甚至在何种程度上替代人类艺术?怎样评价文艺作品创作中AI生成作品的出现以及AI技术下文学艺术生产与人类创作主体的逐渐分离?这成为文艺和美学理论的新挑战,重新探讨人类边界和技术状况的后人类文艺理论应运而生。后人类艺术的诞生和逐步发展将成为美学发展史上的一个大事件,它通过技术性对人的替代重新拷问文学艺术的边界和美学研究的基本问题。

照相技术的发明堪称绘画史上的一个重要事件,照相术使绘画者思考什么样的绘画才是艺术。与此相似,AI生成技术的发展也使创作者重新思考艺术与技术的关系、风格为何和新技术的美学意义等问题。可以肯定的是,在众多技术的加持下,人与技术相结合并发挥各自优势的后人类的文艺将具有更强的多样性和创新性,艺术家将更加着力于艺术边界的开拓,去探索艺术的更深层意义,在美学理论上对于人类艺术的风格、意义和新技术条件下文艺发展状况的反思也将逐渐展开。


一、从技术艺术到存在意义:AI技术与艺术、人的存在的关系

艺术究其源头本身就具有技术性,或者说艺术本身就与技术密切联系在一起。在词源上,英文的art源于拉丁语的ars和希腊语的tekhne,其词义既包含技术也包含工艺,可见艺术与技术、工艺的词语来源密不可分。贡布里希认为:“‘艺术’这个术语有多层被强加上去的意义。在过去,在文艺复兴时期,arte即art,指的是工艺技巧、技术能力,而不是我们所说的艺术。”可见艺术与工艺、技术有着深远的联系。中国古代哲学家庄子将庖丁解牛的技术作为一种趋近于完美的艺术来看待并提出“能有所艺者,技也”(《庄子·天地》)。古代造像、壁画等也是技与艺的深度结合。我们现在研究的艺术在古代就是一种技术,文学也与修辞学(修辞的技术)有着紧密的联系,由此可见在文学、艺术、美学领域中艺术与技术的联系之密切,以至于从起源来看艺术和技术本就同源。

当今的艺术是从技艺中逐渐发展并分割出来的,“‘艺术’的美学含义,即我们这里所关心的含义,它的起源是很晚的。古拉丁语中的Ars,类似希腊语中的‘技艺’”。这时艺术和其他技艺(如木工、铁工)并没有什么区别,而正是之后艺术在理论上从各种技艺中分离而出,使得艺术在逐步的发展中获得了更高的地位。但这种分离并不是完整的切割,艺术中还存在着技艺的成分,技艺中也有着不断向上的艺术和美学追求。古代希腊人们将技艺区分为自由的技艺和粗俗的技艺,古代中国将工艺与人文艺术区别开来,这种分类试图区分一种简单手工业和复杂的艺术。但这种区分并不能将技术从艺术中分割出去,在艺术研究中对技术条件和艺术家技术能力的讨论比比皆是,并且仍然占据着重要地位,可见艺术的发展有其独立性但同时也离不开工艺技术作为基础。

正是艺术与技术天然的密切联系以及艺术中仍然居于重要地位的技术因素,使得当前AI技术能够通过技术路径向上发展,向艺术的高峰不断攀登。随着数字技术的发展,AI的文艺作品生成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替代了人类的文艺创作,我们可以使用AI完成音乐编写、照片修改、绘画生成甚至文本书写。当今AI技术的发展正是通过模拟艺术中的技术性实现了对艺术创作的替代。因为文艺技术的逻辑便是一种可以复制的技术逻辑,而这正是AI这种非人类的生成方式最擅长的生产模式,当程序和操作流程、特征、效果被完全分析清楚,替代便已不成问题。当今的数字艺术中,随着技术的发展和技术逻辑的延伸,那些需要精巧操作的技术也可能很快经过AI分析总结后被3D打印之类的技术实现。作为人类文艺的取代,如AI之类的后人类技术不仅可以复制文艺创作中的技术性的操作,同时也已经做到了将这种技术加以灵活的应用。微软小冰能够生成一本诗集,GPT-4可以生成完整的新闻稿,甚至可以完成人类的主观题考试和写作。Flow Machines和Amper Music等众多的AI编曲程序则可以生成完整的乐曲。Stable Diffusion、Midjourney等AI绘画程序则能在关键词、插件和参数调节的基础上生成一幅幅高质量的绘画作品,甚至已经在数字艺术比赛中获得大奖。我们可以想象,正如AI在棋类运动中攻城略地一样,众多文艺领域也将逐个被其攻占,这种攻占并不仅仅是因为AI能做到和人类一样好,更是因其具有人类没有的优势(快速处理、精确复制、大量生产),这使得一旦一个领域被AI替代,这种替代很大程度上将是永久的。

艺术和技术都有着其诞生的根本目的——人类的需要,正是人类生存和探索世界的需要促成了技术的产生和发展,同样,也正是人类审美的需要促使艺术不断发展,并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具有不同的发展特点。“人的存在是衡量生成式人工智能的价值尺度”,再厉害的AI绘画程序也无法在不输入命令的基础上生成符合要求的绘画作品,再高深的技术也无法在没有人类需求的情况下产生和发展,更好地实现人类的需求是其发展的最终指归。外在于人的审美活动的美并不存在,我们无法想象一个不存在人类的艺术世界,那样的世界再美好也失去了美好的意义。柳宗元用“夫美不自美,因人而彰”(柳宗元《邕州柳中丞作马退山茅亭记》)来表现人的审美之于自然之美的重要意义。同样,人类之于作为技术产物的AI绘画等文字艺术生成技术也有着相同的意义,没有人对意义的赋予,AI就只是没有指令不能执行的程序算法,AI生成作品就只是一串串数字代码。另外,“从机器学习到深度学习,人工智能的实现依赖于大数据的运行”,训练AI算法所需的大量数据来自从古至今人类的实践不断积累下来的宝贵数据。训练能够生成文艺作品的AI需要大量的人类文艺作品数据作为基础,分析其特征并形成算法,如果没有人类作品大数据在功能和效果上的比照、分析与模仿,失去数据的来源和模仿对象的AI也不可能生成出具有美感的作品。

不妨设想一个不需要人的AI文艺世界,在这个世界中,艾勃拉姆斯在《镜与灯》中所提出的文学批评四要素——作者、作品、读者和世界——都能被  AI取代。作者可以是一个博览群书的AI程序,作品可以是AI生成的电子物,甚至读者和批评者也可以被AI评论程序取代,整体的世界也可以想象为一个数字组成的“元宇宙”。文学的创作、作品本身和文学批评都由AI一手操办,我们不禁要问:“这样的作品有何意义呢?”AI并不需要生产文艺作品也不需要对作品进行批评和评价,文艺作为审美活动必然是以人类为主体的活动,文学与艺术完全取消人类的参与之后其意义的源头也就随之消失了,审美活动本身也就消失了。对于阅读作品感受的分享和对文艺作品的批评一直是普通读者、欣赏者和评论家做的事,而如果我们图省事,也可以让AI以极快的速度进行分析并给出专业的评价,甚至AI可以在人们预设评价结果的情况下找到相当合理的证据。如此发展,批评市场可能会产生一种劣币驱逐良币的现象,AI的作品生成加上AI的评论,文艺可能在虚拟的历程下走完整个历程,而全然没有人类的参与。

东野圭吾在其短篇小说《超读书机器杀人事件》中设想了一种由机器主导的写作、评论和阅读的社会。评论家们利用“自动书评撰写机”生成模仿自己风格的评论文章、评判文学奖的名次,作家利用名叫“自动书评撰写机杀手”的指导机器写出书评机器认可的文章,一般读者则利用“自动心得撰写机”看完概要和评价为自己增长谈资。在这样机器既是选手又是裁判的情境下,没有人在意作品是否有趣,甚至没有人进行专业的阅读。当然,小说家的设想未免有些极端,但这种设想的场景却也来源于真实的生活。随着GPT-4的出现,网络上出现了许多AI写稿的账号,学校中有学生用AI完成论文作业并获得高分,不久的将来有几篇读书评论真正出自读者之手,又有几个经典作品推荐、影视评讲的账号还需要真实的人来运营?当审美活动变成AI的自说自话,那文学和艺术就离消失不远,即使AI能够生成再多的作品又如何,AI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艺术创作不能缺少技术和工艺,但艺术不只是技术,技术性只是艺术的特征之一。如果全面地将艺术同技术等同起来,无疑是犯了机械的错误,这也是无论AI绘画、编曲、新闻编写等“后人类”技术的生产仍然需要人的参与的根本原因。完全脱离人存在的艺术,即使工艺技术再精湛也毫无用处。就像电影《流浪地球2》中拯救地球的关键时刻,计算机专家发出的呐喊——“没有人的文明毫无意义”,电影中AI为了延续人类“文明”而将解决方案定为消灭人类,这是多么大的错位和反讽。AI理解的人类文明就像程序的代码一样始终是静止抽象和不断累加的,但人类文明的最重要特征恰恰在于其不断发展、创新和变化的可能性,不仅仅是延续已有的文明成果。技术是人的一种延伸和外化,艺术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二者都不能脱离人而单独存在。

海德格尔在对技术的追问中认为“技术是人的行为”,是一种通过解蔽走向真理的方式,是对真和美以及意义的探究,是技艺的上手状态,能够去除遮蔽寻找存在的本质。而现代技术逐步抽象化、复杂化、自动化,成为一种外在于人与意义关系,“促逼”(Herausfordern)在人们面前的“集置”(Gestell),AI技术就是现代技术“集置”的典型代表,而这种“促逼着的集置不仅遮蔽着一种先前的解蔽方式,即产出,而且还遮蔽着解蔽本身”。通过对艺术作品的数据化分析,AI技术已经将艺术转变为数据和算法构成的数字世界中的特征数据,将艺术创作转变为算法生成,遮蔽了通向解蔽的道路。“艺术就是真理的生成和发生。”如果我们用生成式AI 替代人走向存在意义的文艺技术实践,那么恰恰封闭了人类通过艺术探索真理的道路。

格尔茨《文化的解释》在谈到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时曾提出:“人是悬在由他自己所编织的意义之网中的动物。”与人类自身使用技术或者工艺探寻艺术中的真实与意义不同,AI技术是一种数字计算,是通过数据间的关系和抽象的算法构成的,AI技术对艺术作品的生成并不建立在理解实践的基础之上,也不是通过意义加以构建的。AI生成文学艺术的功能固然强大,但人类的艺术实践和对存在意义的探索才使艺术成为艺术的本质,因为只有人才能赋予强大的AI生成以命令、意义和实践。技术的进步不能替代或者决定人类存在的意义,人类存在的意义同今天的技术处在不同的维度上。人类艺术与AI艺术的对比就如同鸟类和飞机的对比一样,飞行是鸟儿的生存方式,但并不是飞机的生存方式,意义是人类的生存的体现,但无关AI的生存与意义问题。对AI来说,生成什么样的结果是算法的计算和不断改进,其技术发展的最终意义仍是由人类提供的,即对人类艺术的高度还原和对艺术中人类工艺的高度替代。人类处在生活世界和意义世界之中,而AI则是抽象的计算和功能,如果用技术的逻辑决定人类的意义,意义本身将会被技术所吞噬,艺术的世界也将失去意义和价值。在AI技术的井喷之下,很多人为AI生成文艺作品所震撼,认为人类的艺术创作将被AI取代。确实,AI能通过艺术本身具有的技艺同源性不断接近艺术,但这种看法只重视了艺术的技艺层面,而忽视了人类的存在和意义对艺术世界的构建。AI技术的发展不存在和人类艺术的替代关系,而是为艺术发展提供新的条件和可能性,正是在人与技术的协同进步、交互协作之下,艺术将焕发新的活力。


二、从风格即人到创新即人:AI技术对风格的模仿与不足

布封在《论风格》提出“风格即人”的美学命题,指出风格具有的主观方面是不可替代的个人智慧与天才。但随着AI技术日新月异的发展,我们发现在音乐作品、绘画作品乃至以后可能预见的文学作品中,文学艺术家的风格恰恰是可以通过大量的数据分析和学习模仿的一种美学特性。现在的AI绘画算法已经能对既有画家的众多画作、音乐家的乐曲乃至文学家的文学作品的特点进行分析,从而使用分析形成的风格算法进行生成,产生出不存在的“名作”。随着生成式AI技术逐渐发展成熟,在数字艺术领域中,AI艺术作品以假乱真的时代已经到来。AI绘画已经可以数字生成不同画家、流派风格的画作,AI编曲也可以编制不同类型、情绪、流派的乐曲或是以假乱真的古典音乐家的“新曲目”,甚至可以将多种风格通过权重整合生成出混合多种风格的全新作品。我们可以通过AI绘画软件生成梵高风格的“数码设备的静物”作品,也可以让AI生成出各个作曲家风格的音乐,这些艺术家的特征被算法通过“卷积”的方式计算提取,成为被标记的特征数据和数据之间的向量关系,于是AI便“学会”了各种艺术风格,艺术家的创作风格也便成为AI可以随时调用的众多特征数据组合。听着AI程序生成的“肖邦”音乐,看着“达·芬奇”“伦勃朗”“梵高”等画家的“现代画作”,我们有一种恍惚之感,好像这些艺术家真的活在当下,并不断持续着他们的创作,仿佛AI只要不断学习人类的艺术风格,就可以取代各具风格的艺术家和艺术流派的创作。

生成式AI对于风格的模仿真的可以取代艺术家的创作吗?答案是否定的。“风格即人”其实只是风格的一个方面,“风格是语言的表现形态,一部分被表现者的心理特征所决定,一部分则被表现的内容和意图所决定”,“风格具有主观的方面和客观的方面”,艺术风格本身是主观与客观风格的统一。生成式AI对文学艺术家和流派或者某种情绪风格、类型的模仿其实只是通过计算机对艺术作品客观风格形式与技法的一种简单复制,主要表现的是风格的客观部分。而“风格并不仅仅是机械的技法,与风格艺术有关的语言形式大多必须被内容和意义所决定”。生成式AI无法自行决定生成什么样的内容,即艺术家究竟想创作什么、究竟想表现什么样的情绪,这也是创作家的风格,是与艺术家活生生的艺术实践紧密联系的。风格是由艺术实践和时代社会现实决定的,萨义德在讨论风格问题时说:“任何风格,首先都会涉及到艺术家与他或她自己的时代、历史时期、社会和前辈们的关系。”我们很难想象拉斐尔绘制肮脏的街道、肖邦弹奏重金属摇滚音乐,因为艺术家对社会现实的反映、对客观材料的选取和内容思想的表达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艺术家的风格,而不单单是创作中的艺术技巧和形式。

AI可以实现对图像、乐章、文字表面形式特征和技巧的模仿,但风格并不只是表面的“像”,它同样与内容、心理和创作实践息息相关。创作出强烈失真音色的“肖邦”永远不是肖邦,绘制出星球大战的“梵高”也永远不是梵高,这也正是AI作曲、作画软件需要人提供主题、情绪等内容输入的根本原因,因为缺少艺术实践的形式是空洞无物和没有意义的。生成式AI对风格的模仿替代不了人的艺术实践,替代不了实践中风格的不断累积和演变,所以通常我们使用“生成”一词来描述AI作品的产生,而不使用人类的“创作”一词,因为创作本身就带有实践的属性,也就是海德格尔所说的人的“操劳(Sorge)”,而正是这种存在的语言和艺术上的操劳,显示出存在的意义。所以在生成式AI作品中,只有AI对于风格特征的模仿是远远不够的,AI艺术作品的生成中人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即便AI能惟妙惟肖地模仿每一位艺术家作品的所有形式特征,但命令生成什么样的风格和内容的权力仍掌握在使用者手中,这同样是风格的重要部分,也是艺术家风格的独创性所在。生成式AI生成艺术作品的过程也是由人的艺术实践、社会历史的影响、美学的发展决定的。

风格与社会、历史和整体的文化密切相关。夏皮罗认为:“风格乃是作为一个整体的文化的某种表现,是其统一性的可见符号。”它是一种历史性的结构,一种风格往往是因为同之前时代中的风格的不同而得到定位的。“风格往往不是从严格的逻辑意义上来加以界定。与语言一样,风格定义只能指出一种风格或其作者的时间和空间,或者与其他风格之间的历史联系,而不是其独特特征。各种风格的特点不断地变化,它拒斥被系统地归入完整明确的类型中。”就像马车出行的时代没有公路小说一样,文学艺术的风格与社会历史的客观现实和发展状态密切相关,在这个层面上AI也是无法完全替代风格的。当今的AI确实可以生成出各种风格特点的艺术品,但生成式的AI并不能代替艺术家的创作实践,更不用提AI代替人的社会历史实践。风格不仅是艺术的形式分析,艺术也不单纯是具有形式的作品。AI生成的艺术作品确实具有鲜明的风格特征,但单纯的AI生成的文学和艺术作品忽视了风格的实践性、历史性和美学意义,并不符合马克思主义美学中“历史的美学的”标准,也不具备较高的审美意义。


《艺术的理论与哲学:风格、艺术家与社会》

作者:迈耶·夏皮罗 


AI对于风格的模拟和艺术作品的生产离不开人的参与,如果简单地把AI艺术或者程序艺术看作一种“非人类”的艺术,认为艺术已经不需要人的参与了,AI艺术则会面临缺少“行动能力”和缺少意义的生成等问题。缺少人在生成算法底层和程序生成过程中的不断调试,AI生成出来的也是乱码或者各种数据参数无意义的拼接。内容的选择、程序的控制调试、对作品意义的探索、审美的欣赏等方面仍是而且是必须由人类主导的。AI艺术应该被理解为是一种“后人类”的艺术形式,即人类在新技术条件下将众多的创作环节交给了技术,这里的“后”意味着在新技术(AI)条件下人类艺术实践的继承与位移。AI艺术的发展既是对人类艺术活动的技术方面很大程度上的代替,但同时也是人类艺术审美活动摆脱技术限制发挥强大创造力的一个契机。近来大火的GPT-4告诉我们,一个好的问题比答案更重要。如果将人类的知识看作一个庞大的数据库,在过去数据的记忆和检索能力是智力的重要体现,而今天通过深度学习算法,信息的检索和整理在不远的将来就会被GPT-4这样的人工智能所取代,就如固定风格的艺术创作一样,AI算法能够通过对套路特征的学习模仿进行生成。但更复杂和更贴近人类生活意义的智能如创造力和随机应变的能力并不是能简单地通过算法模拟完成的,正是AI算法的发展使人们更清晰地区分什么是人类复杂的创作,什么是简单重复的脑力劳作。AI生成的风格正是对艺术创作中人类简单脑力劳动的替代,是人类艺术创作的工具,通过对绘画技术、绘画形式和风格特征的快速模仿和呈现,创作者的想法得到了大大的解放,艺术的创作可以更少地受到绘画技术等技术工艺的限制,拥有更自由的创作空间。正是在新的技术条件下,人类艺术审美活动的创造力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要位置,生成式AI通过作品特征的总结和模仿实现了对艺术技巧和风格特征的快速生成,这恰恰是人类进行艺术创作时可以运用的高效工具。在生成式AI技术的加持之下,艺术家的创作将大大加速,风格原来是艺术家需要在长时间的探索中形成,但在生成式AI的辅助之下,创作者需要什么样风格的文字、音乐、绘画,只要提供一个思路或草稿,AI就能快速生成符合要求的作品。艺术家通过AI技术大量的生成尝试和反馈,可以更快地找到自己想要的风格,并不断尝试探索新的风格。

同时,AI算法通过对艺术作品风格的模仿,也促进了人对于艺术风格的探索。AI对于风格的生成模仿告诉艺术家,如果一个艺术家只具备一种风格和技术特点并不断重复,是不能够适应现在技术加速下的艺术现实的。AI通过大数据的分析,很容易模拟一种比较固定的风格特征和创作技术。AI的文学艺术生成作品对人类的艺术创作形成了整体的拷问:如果我们创作的文学艺术只是浮华和炫技,只是对已有或自身风格的重复,那么我们的艺术创作将毫无意义并会被生成式AI迅速取代。比起艺术家,AI更像是一个匠人,它比我们人类更适合做一个匠人。正是AI生成的出现给艺术家带来了更高的要求,艺术家需要不断在艺术和社会的实践之中思考、摸索,挖掘艺术的多样性,突破和创新风格,探究艺术的美学意义。

生成式AI在文学艺术创作中对风格的模仿并不是对文学艺术家的替代,而恰恰是用技术的方式帮助艺术家更好地集中于探索和思考。这也恰恰预示了人机交互与结合的新的美学时代的到来。人与AI在文学艺术和美学上并不存在谁替代谁的关系,两者处在文学艺术的两个维度,人通过思考和创作实践将本质力量对象化,而技术则是人的能力的外化和延伸,通过人机的结合、互鉴,丰富多样的风格必将谱写后人类艺术的新篇章。


三、从模仿游戏到美学对照:AI技术的模仿本质与后人类美学意义

AI的文学艺术生成本质上是对人类文学艺术作品的计算性模仿,对人类文艺的模拟体现在AI通过运算将已经数字化的人类作品数据库中作品的特征抽取出来,并形成数据间相互关联的数据向量网络空间。AI在生成作品时则是将人类输入的特征、要求指令计算出最符合要求的作品生成出来,并加以人工的矫正和修改。AI算法是以图灵机和冯诺依曼架构为理论基础的,简单来讲是一种输入自变量命令、进行运算并输出结果的控制论系统。AI通过简单模仿人类神经的方式来结构,自下而上地通过神经网络对数据特征进行拟合,达到输出模拟结果在效果和功能上的相似,甚至因为AI运算处理数据量巨大运算速度极快,能够在模拟中寻找到许多人类未曾意识到的特点和细节,生成效果更加生动。

AI文艺创作所产生的模仿效果来源于图灵所提出的“模仿游戏”的思想实验,即AI能够生成人类在不知道作品作者是人还是AI的前提下认为作品达到了人类文学艺术家作品的创作水平。生成式AI的生成和模拟是相似的概念,因为其本质源于图灵的“模仿游戏”概念。正是图灵测试确保了AI作品在模仿效果上无限接近于人类作品,甚至在一些细节上超过单一某个艺术家的创作。“人工智能模仿不能被纳入传统的模仿论研究范畴,同样也不属于传统的美学研究范畴,但是由于它与人类模仿形成对照关系,我们完全可以将它纳入模仿美学研究范围。”

如果从柏拉图对文艺的理解来看,AI文艺作为对人类文艺的模仿,不是对理念、现实的模仿,而是对模仿理念和现实的文艺作品的模仿。在这种生成的艺术品中,相较于人类的文艺创作,我们离真正的美又隔了一层。AI文艺与人类艺术的模仿不在同一层面,人类的艺术来源于对现实的模仿又不止于模仿,但这种模仿是对现实和自然的抽象、总结和创造性改写,也是能动地包含着实践性和历史性。卡西尔说:“即使最彻底的模仿说也不想把艺术品限制在对实在的纯粹机械的复写上。” AI文艺生成技术算法再先进,运算再复杂,呈现的效果再优异,其本质仍是对数据的机械式的模仿与组合,并不具有人类模仿中的创造性,也不具有人类实践的历史性、实践性以及对生存和意义的反思。但同时也应该注意到AI技术模拟的成就,AI文艺对人类创作的模仿其实不仅是对大量人类作品特点的模仿,在此基础上,AI文艺作品也很好地实现了模拟人类文艺作品的效果和功能,甚至通过效果和功能的模拟,对人类的美感也实现了一定程度的模拟,实现了一种从“拟形”向“拟感”的逐步深入。

可以说正是AI技术对人的模仿达到震惊的高度开启了后人类的文艺和美学。后人类文艺是不同于传统文学艺术创作者以人为创作主体进行的艺术创作,在后人类文艺中,技术成分逐渐加入并在许多内容的创作中占据主要地位。特别是随着AI技术的发展,AI在众多原本为人所专有的内容创作领域逐渐从人类创作的工具和辅助者变得更具智能。如GPT-4的文字编写、微软小冰的诗歌书写、AI的绘画生成、AI的音乐编写和生成,AI已经在众多人们普遍认为只有人类能够完成的工作中取得优异的表现。很多时候人们已经难以分辨哪些是AI的作品哪些是人类的作品,面对AI的作品,我们很多时候是以一种后知后觉的方式,在得知作品是由AI完成时才恍然大悟,惊呼连连。甚至现在的AI图像生成软件已经可以按照文字描述生成难辨真假的“照片”。正是这种面对AI作品的惊愕促使人们思考,文艺的创作是不是只能由人来完成,在创作过程中,人类与技术又是什么样的关系,AI生成是人类文艺创作的工具,是马良手中的神笔,还是具有自主意识的程序?这些问题的产生恰恰说明新技术的发展已经成为一个美学问题。

“人是有机体,人工智能是机器,两者无法等同,但可以进行功能性对照。”就如文学艺术所模仿并表现的现实可能比现实更加真实一样,模拟人类文艺作品因此离现实又多隔一层的AI生成文艺也具有其独特的对人类美学的拓展和对照意义。“人的技术是人身上最富有人性的东西”,面对技术时,人们往往像古希腊神话中的纳西索斯一样,沉溺于自己的倒影而不能自拔,却忽略了新技术提供的反思的机会。同样地,新技术的发展也带来了思考文学艺术发展的一面镜子。AI文艺作品生成的快速发展促使我们反思究竟在文学艺术之中哪些是人类创造力的表现,哪些又是技术能够模拟复制的特征,我们对于美的感受究竟哪些是发自内心的真实感悟,哪些又只是技术在功能上的模仿效果。这种区分与反思恰恰是后人类美学对传统人类美学的对照和反思意义。相信乘着后人类技术的翅膀,人工智能艺术和后人类美学的未来将更加广阔,人类的审美活动和审美中的关系也将更加丰富多彩。

AI文艺中模拟与对照的美学意义根源于作为模仿对象的人类艺术的存在,以及AI在建构中具有的技术逻辑,正是技术研发者在研发时对世界的认知方式和对已有的文艺作品的数据特征分析共同组成了AI的文艺生成的本质。通过对AI文艺的研究,我们可能会以技术视角看待和模拟人类文艺的视角,发现原先人类艺术作品中审美特征和人类文艺的美学意义。我们通常用AI作品生成中对艺术作品的处理能力来评价AI的绘画能力,并将AI绘画作品与人类优秀作品加以比较判断AI绘画能否超越人类。这种比较也并不是单向的对人类审美活动和文艺作品的分析模仿,就如Alpha Go之后人类棋手在下棋时会思考AI如何落子一样,AI文艺作品的出现也促使人类艺术家思考AI会如何发掘我作品的风格特征,并在这种矫正中不断发掘自身。

后人类美学讨论了AI技术对人类文艺创作和美学具有的重新认识、对照和反思的意义,同样后人类美学也能够通过AI生成的过程和生成作品的效果认识被称为“黑箱”的AI之下对数字世界的真实样貌。极强的复杂性和算法深度学习的不确定性,使得人们很难理解AI究竟为何以及AI模拟计算对世界的理解和对价值的判断。后人类美学给我们提供了这样一种可能,AI艺术不仅能对照出人类美学的特质,同样“有可能帮助人类理解隐藏在计算机底层代码中的本质”。我们可以通过对一个艺术家的作品进行分析来了解艺术家,通过对AI生成文艺作品的分析,我们或许也能一窥复杂算法和数据之下AI的归纳和演绎。

以往的认知中,人们通常将人类和计算机分离对比,认为人是主体,而技术是主体的延伸,计算机是一种工具性的客体。这种逻辑之下,AI在计算、智能特别是文艺生成中的表现使人们担心被一种非人类主体的技术所替代,这种观念带有强烈的对抗性和实用性:当AI能够赢过人类最好的棋手时,就认为下围棋失去了意义;当AI能够画出人机难辨的绘画时,就认为绘画艺术要被取代了;当AI作曲能快速创作优秀的乐曲,AI歌手能够唱出动人的旋律时,又认为音乐不属于人类了;当自然语言处理(NLP)能够通过人类考试,能够像人一样对话时,更是惊恐万分。这些正是一种心物、主客二元对立的思考方式带来的认知,固守一种之前的状态必然对技术变革带来的冲击感到恐惧和无奈。而从伊哈布·哈桑提出后人类概念,指出重新审视人类形态开始,后人类主义提供了一个不同的视野。后人类主义倡导一种人机共生的分布式的认识方式,认为人的边界处在不断的构建之中,应该将“人类和后人类理解为从各种技术、文化的不同外在形态中显现出来的历史性的特定结构”。布鲁诺·拉图尔曾提出“我们从未现代过”,人与技术的互动也是一种历史性的结构,技术是人的延伸,也是人的持存,技术与人的关系是随着技术的不断发展不断变化的,只站在新技术的对立面强调一种凝固的主体性并不是人类应该采取的态度,人类应该在技术的变革中,调整自身,并且更好地认识、运用新技术创造人类的意义,这样在认知上,我们就已经是“后人类”了。

后人类作为人文主义之“后”,本身就带有后理论的深刻烙印,“‘后’,一如既往,意味着继承和位移,延续和断裂”。后人类美学的“后”并不是一种反对,并不是“非人类”和取消人类,而是人类美学的一种延续、变化与超越,是在新的技术发展条件之下对于人文的全面反思,从而推进人类与技术的相互补充。“后人类并不意味着人类的终结。相反,它预示着某种特定的人类概念要终结。”(这里特定的人类概念是一种自由人本主义的个人概念)即新技术在一定程度上替代了原先我们对人的概念的界定,像AI一样的新技术的出现使得原先我们认为是人类所独有的人的属性可以被非人的机器所取代。AI生成艺术正是这样的技术,原先我们认为艺术完全是人的行为,而随着AI对人类语言和艺术的高度模拟,其中现代技术的成分被从人类艺术中分离出来,对人本主义的文学艺术和美学理论造成冲击和对照。后人类主义通过对人类概念的冲击和重构发掘“人与非人之间的动态、开放的关系,也就决定了二者之间的互动、作用和并存的方式最终不可能是冲突和对立,而注定只能是‘伙伴’式的共生与合作”。也正是以AI为代表的技术的冲击,使得建立一种人机交互、人机结合的后人类文艺和美学成为时代的迫切需求。新技术已经成为美学无法绕开的重要问题,我们应该在技术的发展中把握技术和人关系的不断变化,从而建构一种既能发挥技术优势又能不忘初心通过人类的时间探索艺术和美学的意义的新的“后人类美学”。


《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

作者:凯瑟琳·海勒


四、从在场/缺席到模式/随机:后人类美学转变的危与机

随着信息技术的发展,我们生活的世界正在不断信息化、算法化、模式化,信息技术的发展带来一种去物质化的压力,仿佛一切都可以被信息论和自动化解释和替代。“当前对于去物质化的压力,通常可以理解为从‘在场/缺席’到‘模式/随机’的认知转换。”即人类具身的存在被电脑所模拟的模式所取代。在数字世界,当我们登录网络或者访问数据库,并不是我们的存在进入网络,而是我们获得了允许访问的模式。人类的存在变成了一个数字化、信息化的模式,而人真正的在场却被淡化了,重要的是信息的模式。正是技术发展下物质和信息的分离,物质性的在场被非物质的信息模式所取代,模式/随机也就取代了在场/缺席的关系。这种转变表现为对物质性的取消,信息失去了身体,人类不再需要身体的在场,而以一种数字“模式”存在,人的主体边界变得模糊,技术与人结合重组。后人类技术正是通过对人的边界的冲击,使人重新思考在新的技术条件下人的内涵和意义。人的物质的身体跟虚拟的能指模式之间的闪烁融合,在虚拟的技术下,世界被看成一种信息的模式,人类则是访问并使用这个世界,而不是人类在世界中存在。

AI绘画作品的生成中,如Stable Diffusion、Midjourney等AI绘图算法就是运用大量的图片和文本标签数据集进行深度学习,归纳成蕴含众多特征参数的多维特征数据向量的潜在空间(Latent Space),也就是算法所理解的各种图像主体、主题、风格、特征等的数据标记世界。生成作品时,AI绘画软件将提示词或提示图片经算法转换并嵌入(Embeddings)潜在空间,将潜在空间中符合描述的特征参数多次运算突出,并通过扩散模型(Diffusion Model)算法将包含特征信息的噪声图像重建为一张图片,AI的绘画作品便得以生成。AI文本的生成则是运用GPT-4等大语言模型的巨大参数空间,构成拥有大量维度的语义空间(Semantic Space),在输入指令下对语义空间中的相关参数进行运算,得到符合指令的文本关系的运算结果,即生成的文本。AI作曲则同样是通过大量音乐作曲的训练,形成相应的数据关系,再将特定的特征指令输入、运算得到符合要求特点的曲子,从而完成作曲。AI声音合成如前段时间火爆网络的“AI孙燕姿”能将人类歌手的唱功甚至换气模仿得惟妙惟肖,同样也是基于大型音频语料库训练成AI语音模型,通过输入指令对特定声音数据特征的运算分析,从而生成符合特征甚至是最佳状态的人声演唱或器乐演奏。

这些AI生成文艺作品中,AI绘图的潜在空间、大语言模型的语义空间、作曲模型的音乐空间、语音模型的音频数据空间具有类似的特性,他们都是AI对人类数据的分析、运算和模仿,而指令、提示词和自然语言的交互则是从数字空间中运算并抽取出需要的数据组合。正是AI对文学艺术大量数据的运算、分析和模仿,使得AI具备了生成文本和艺术作品的能力。当然即使接近完全的模仿也并不等于超越,但当前AI强大的运算能力和庞大的数据空间已经远远超越了作为个体或团体存在的人类艺术家对数据特征把握的上限。不仅仅在文艺创作领域,甚至在对文艺作品的分析评论层面,AI也能发现许多人类评论家不易察觉的关联和特征。

在AI的文艺生成中,无论是自然语言处理生成的文字文本、AI绘图软件生成的数字图片,还是AI作曲和声音生成的音乐和歌曲,其本质都是数字技术计算性模拟人类文艺作品数据产生的数据模式的不断生成,这种模式恰恰体现出技术的计算模式对人类的艺术在场实践的取代。当我们只是敲敲键盘来指导AI生成我们需要的作品时,我们的在场已经被光标下闪烁的能指替代,人类用以证明自己存在、表现自身本质力量的创作劳动也被程序的快速运算模拟所替代。在技术的冲击之下,人类可能丢掉对艺术经验的把握,丢失艺术的实践意义。

AI文艺创作的发展表现出去物质化的特点,好像随着AI对文艺生成的发展,人的创作已经被一种信息的运算模拟所完全取代。但其实并非如此,“模式/随机的辩证关系不能消除物质世界;信息的效力实际上源于物质性的存在基础。消除物质是一种错觉”。AI技术对人类技能的模仿并不能代替人类的意义性,AI对艺术技能模仿形成的“模式”,并不能代替人类存在的意义。如果我们试图通过AI的技术性来解构和替代人的概念,从而形成一种非人类(毫无人类参与)的美学,那么,“当我们考虑到技术时,除了将人从中心驱逐出去之外,这种本体论的理解并没有多大的意义。事实是,我们甚至无法得到技术本体论,因为它可能根本不存在”。技术的发展固然重要,AI计算固然可以模拟已有的特征,但计算同时也是不完备的,人的实践、存在和意义的多样性是技术模式所不能独立实现的。各种AI生成模型作为一个潜在的数字关系空间,已经具备了强大的模仿和一定的组合式创新能力,但没有指令的激活和实践的活动,AI仍然是不能独立创作的。即使当下已经存在许多自主生成的程序尝试,但这种尝试远远达不到人类社会和自然世界的丰富多样性。这也正是后人类主义美学的核心所在:在新的技术条件下,不存在人超越技术或者技术取代人,而应该超越主客对立的人与技术关系,在技术与人的合作中实现分布式的智能和美学。新的艺术和美学实践将在人与技术的互动和结合下不断生成和发展,从而促进艺术和美学的发展和创新。

当下的AI已经可以在给定主题下自主创作出和人类画师水平相当的作品,并且能快速完成生成,甚至在一些作品的质量上还能有所超越。或许人工智能依靠强大的算法和算力确实能在某些技能上,甚至多种抽象的智能上超越人类,但关键的问题在于哲学上的体悟、创造,对意义的理解本身仍是基于人而存在的。智能所理解的意义是一种功能上和工程上的意义,是数据的关联、组合和相互作用,终究与个人的意义有所不同,而缺少了人的存在与参与,AI并不能很好地理解人的意义,具体表现为一种“意义的障碍”,即“人类能够以某种深刻且本质的方式来理解他们面对的情境,然而,目前还没有任何一个人工智能系统具备这样的理解力”。人类的理解和意义正是建立在人类存在的基础之上,忽略了这点我们将忽视在技术高度发展之下人类的真正立足点。


《AI 3.0》

作者:梅拉妮·米歇尔


新的技术犹如一把双刃剑:一方面,AI生成技术解放了艺术家的生产; 另一方面,一种更强大的模式的AI技术生成艺术逻辑可能能够完全取代艺术中的手工创作经验和工艺生产,或者说技术跟资本的结合冲击了原有的艺术边界,侵占了艺术经验原本的空间,造成了技术经验的贫乏。想象一下,我们可能像今天不会制造绘画的工具一样不会绘画的技术,大语言模型的自动生成也将取代修辞训练和习作练习,AI画家不会使用画笔,而AI作家甚至不能自主书写合适的回复电子邮件。这种侵占会通过劣币驱逐良币的方式,让缺少个性、没有创新的AI生成文艺作品以便捷快速的生成不断驱逐优良的艺术创作。一旦新的艺术创新诞生,AI会在很短的时间内生成无数幅相类似的作品,并且以一种媚俗的态度加以传播,消解艺术作品中丰富的人类实践和深刻的存在意义,并大规模的生产盈利。艺术作品将没有生命的体悟,只是审美经验的趋同和贫乏,媚俗光鲜靓丽、大行其道之下,对于更高维度的美学追求与经验可能具有一种毁灭的作用。

而这就需要后人类美学在认识上的探索和价值上的判断,需要有能够融合式地处理人与技术关系并具有反思能力的艺术家突破这种AI生成模式的桎梏,追求艺术的内容、体验与存在意义,大大拓宽人类的生活空间、人类的艺术想象空间。这才能够保证艺术不被资本与艺术合谋之下欲望不断充盈的媚俗所替代,而保持对艺术高度的追求和实践。


在当代社会文化语境中,AI生成技术逐渐开拓出了一种新的后人类的美学实践方式,这种美学实践通过对一些艺术记忆、文学记忆、技术记忆的模仿,使人们能够更快、更多、更准确地进行一些艺术的创新和创造,并衍生出较为复杂而生动的美学意义,并且能够更快、更好地反映人的实践、历史的变迁和时代的变化。但这种技术实践也会让我们产生更深层次的思考,即在技术巨变时代,如何通过AI生成技术与人的存在的有机交互、结合,将新的美学理念融入更丰富的人的价值和美学意义之中,如何在技术的发展和人类的思考中开拓新的属于后人类的美学空间。很显然,这些问题有待更深入的研究。


原文刊发于《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6期《科技与社会研究》专栏,第54—64页。因篇幅问题,注释删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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