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杨炼:大夫,我是你身边一滴水






大夫,我是你身边一滴水

杨 炼



大夫    我是你身边一滴水

石块还抱在怀里    鱼腹换了又换

江上的风总有寒意    而一滴水的落叶

无尽辗转    飘下    紧紧依偎

一个仍喃喃沉吟的形体    我们的相思

穿透了彼此    一抹用不完的暮色

早已冲决堤岸    大夫    水上水下

你还走着    潜望一世界的浑浊幽暗

贴近起伏    涟漪中一滴水再不会溺死

我听见我们荷花盖顶的斗室回声四起



大夫    一滴水是你我共用的辞典

在汨罗    感到你慢慢冷透的器官

两千三百年    还在向我们张开

你佩过的兰蕙已融入一条河的体味儿

你独坐的幽篁    深埋进朵朵浪花

溆浦的远山那幢幢鬼影    像一声长叹

步步逼近    赤豹也追不上西去的桂花香

一个死阴阴浸湿一百万种末日的联系

哦大夫    哪个此地不是远方?一滴水

垂直凿穿你和我们共同的内心



大夫    流淌的幽灵流淌着梦呓

在汨罗    祖屋的木缝    火塘日日端午

水围拢你    水流进你    故国

何曾忘你    洞庭波声声复述你的楚语

南浦北浦目送同一位美人徘徊

谁教你抉择流亡一词咬定自古皆然的前世

且完成今之祭祀?大夫    秭归已没

郢都的碎玉坠入你从容赴死的滔滔辞令

每天一个仪式    拥挤的祖屋越沉越深

一条河向下守着所有诗的起源



大夫    我是你身边一滴水

小小的    心形的    斟满你不停刷新的命运

一个抹掉生卒年月的人只能像鬼魂

用每滴水再活一次    荡漾一次

我的海边紧挨你的泽畔    湿漉漉的笔迹

从来是足迹    一片茫茫    踩下就是空的

而我们踩了又踩    问了又问

大夫    没有答案的仍是你那一脸憔悴

一只鹭鸶啄起一个孤独的长句    冷酷地

一抖    忍住的柔情继续漏下鱼鳞白的名字



大夫    一滴水繁衍一条吞噬的河

它正收紧腰肢    呛进我们肺里的化学

有你不能原谅的鱼腥    我们的水泥河岸

像棺盖    钉死了你踽踽趟过的小径

你亲近的芳草    你的华章    领着我的

唯一书写下早知道的归宿

大夫    没人认出河底泛起的缕缕血丝

又怎样呢?两千三百年已这样过了

两千三百年还将坍塌到我们头上

无数祭文张牙舞爪    扑击河底铸铁的寂寞



大夫    满满的江潮灌注今夜

什么也不等    因为所有时间已汇聚于此

什么也不奢望    因为你一个春夜的

恼怒    已签署了我们的每个春夜

什么也不能改变诗人呛炸的肺

奖给一千个乱世    这行涉不过江的诗

必是最后一行    大夫    你刚刚写下的

一个退无可退的绝地    让我抱紧沙子的

刺痛    你影子的断崖细数古老的一跳

这行诗就是我的汨罗江



大夫    我是你身边一滴水

听着那天你喃喃自语:“就是这儿”

汨罗    你为我们选中的故乡

无须诞生在这里    必须返回到这里

衔接一个吟咏的灵魂    这水草间的乡音

谁漂泊就是谁的    这一口口呕出的韵律

晾晒血里的盐    老冉冉之将至的天边

只待一问    就新如一页手稿    飘落

蛰疼的细雨    大夫    你的爱盯视我们滋长

带着泥泞和毛茸茸的嫩绿



大夫    一滴水的洁癖迎向你

裸露字里行间    一个没有时态的漩涡

旋转一个不计消失的形式    大夫

你在我里面    而我躺进你的呜咽

透明的波涛过滤无数生死    给时间剩下

我们唯一的生死    一首诗的一夜

从不要求更多    你乌有的墓碑和我的泅渡

同样湍急    一滴水里狂暴和静谧

同样黑暗    已矣哉    一声轻叹无始无终

再没有什么能溢出这同一首诗



大夫    水底冷吗?诗那么冷吗?

可司马迁读懂了    奥维德读懂了

你不认识的黑海拍打进汨罗

最古老的石头水槽里奔涌过一行接一行的

远眺    大夫    你的灵在水中    你的水

一滴就足够让我们航行    毕生意味着

无限远的脚下    杜甫读懂了    但丁读懂了

这条风波之路是唯一的路

这最热烈的孤独    搂住所有海岸

每一枚被捞起的明月    荧荧照着你再生



大夫    我是你身边一滴水

我能用什么语言纪念你?

或无言    只一朵浪花    刚刚形成在心里

荷花盖顶的斗室    回声四起的斗室

幽思绵绵恰如相思    从未离别的诗意

从不哭诉乡愁    大夫    你俯下的呼吸

浸进汨罗这一排轻浪    一个美的天文学

水面愈漆黑    血肉间愈亮起你的光

让我们习惯苦苦香香的想念

一滴水追上亡魂    看着自己成为神话

诗人杨炼(罗桂红/摄)





这行诗就是我的汨罗江


       汨罗江有多深?那几乎就在问:屈原的诗有多深?或言之,汉语诗歌能抵达什么深度? 2019 年 11 月之前,我从未去过汨罗江,但同时,我漫游世界时,又感到从未离开过汨罗江,谁在心里沉吟《天问》的句子:“曰邃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他就还原为诗人古往今来最根本的形象:一个提问者。从 2300 年前屈原踽踽独行的泽畔,到我们今天分分钟就能飞抵的万里之外,哪有一个现实的距离能超出诗人内心的疆域?同样,只要提问的能源在,诗歌创作又怎么可能匮乏?

       我从不在意围着诗歌绕圈子的废话,例如题材应该宏大与否之类,诗可大可小,但绝不会肤浅藐小。尤其汉语诗歌,从古到今,整个就是我们历史命运的载体,它先天注定的宏大深邃,不随其他语境的时髦理论而改变。我明确说:我以此为荣。这条汨罗江,浩浩汤汤,无涯无岸,既含括沧桑变幻,更审视每滴水的清浊。当我说,把每首诗当作最后一首来写,在每个字上绝地反击, 我在说屈原?杜甫?杨炼?抑或我们本来就是同一回事?我想到的是楚国亡国之恨?我自己经历 的“文革”?抑或当下肆虐荼毒的病毒?人性的困境,万变又不变,把我们不停逼至同一条江边, 让我认清:这行诗就是我的汨罗江——它横亘面前,岂止是最后的,那根本就是绝命的!盯着它, 大夫的抉择仍是我们唯一的抉择——诗人,再次决绝一跳!

杨 炼

杨炼参加“中外诗人汨罗行”高峰论坛

杨炼在2019年“诗韵汨罗江”诗歌晚会上深情朗诵


作者简介


杨炼1955年出生于瑞士,成长于北京。七十年代后期开始写诗。1983年,以长诗《诺日朗》轰动大陆诗坛,其后,作品被介绍到海外。他迄今共出版中文诗集十四种、散文集二种、与一部文论集,已被译成三十余种外文。杨炼获得诸多奖项,包括意大利苏尔摩纳奖(2019);雅努斯•潘诺尼乌斯国际诗歌大奖、拉奎来国际文学奖、意大利北-南文学奖等(2018);台湾首届太平洋国际诗歌奖•累积成就奖、李白诗歌奖提名奖在内的四项中国诗歌奖(2016);意大利卡普里国际诗歌奖(2014)等等。2008年和2011年,他两次以最高票当选为国际笔会理事;2013年,获邀成为挪威文学暨自由表达学院院士,2014年,受邀成为汕头大学特聘教授暨驻校作家。

2019年11月,杨炼参加“中外诗人汨罗行”文学采风活动




精彩推荐:

首届“汨罗江文学奖”全球征文截稿日期延至6月底~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