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被父亲侵犯的女孩决定打破沉默

陈龙 冷杉故事 2022-12-28

15岁遭性侵,18岁被强奸,经历过无数个梦魇之夜后,汤小甜正在变得华丽且强大,强大到终于亲手把父亲送进了监狱。


文 × 陈龙
辑 × 雪梨王



一台笔记本电脑放在被告席前,播放的20分钟视频是开庭前6小时才录好的。

视频中,汤小甜总体平静,只在某些地方,仿佛仍然被语句后面不堪的记忆所干扰,有一丝紧张,或停顿片刻。她向法庭讲述了从2009年至2013年期间,被父亲汤某涛强无数次强制猥亵,强奸未遂以及一次强奸的经历,“我用了很多年的时间来修复自己的情感……我把自己修复好了以后,才敢坐在这个镜头前,向法官、向司法机关、向社会大众去揭发他当时的暴行。”

因为在非洲工作,8月19日的开庭,汤小甜只能用这种方式参与。代理律师万淼焱说,播放视频时,汤某涛“一直不敢抬头看女儿”。

一审判决汤某涛以强奸罪被判刑8年,以强制猥亵妇女罪被判刑5年,两罪合计执行刑期12年半——这是迄今为止,国内“亲生父亲性侵女儿”案件中,判决刑期最长的一个。

汤小甜读过许多同类判决书,她觉得“这已经是非常理想的结果了”。

2021年12月,汤小甜在律师万淼焱(左)、男朋友的陪同下报警。

“父爱”
汤小甜的悲剧起源于父母无爱的婚姻。1994年,出生后不久,医学本科毕业的父亲汤某涛就去了深圳从医,很少回家。4岁上小学那年,父母离婚,汤小甜由母亲刘芳抚养。由于母亲文化程度不高,收入较低,汤小甜是一边听着母亲大骂父亲,一边被迫打电话找父亲要钱上学长大的。
2009年,15岁的汤小甜考上了北方一所三本大学。母亲拿不出学费和生活费,当年年底,按照母亲要求,她坐火车去深圳找父亲。在深圳的几天,她遭到父亲“摸胸”等猥亵。彼时,汤小甜只有15岁。2011年1月大二寒假,迫于经济压力,汤小甜去深圳,再次被汤某涛强行抚摸胸部和下体。汤小甜反抗,被打了一巴掌,她逃往同在深圳的三叔家,7天后独自回河南。2011年7月暑假,汤小甜再次前往深圳找汤某涛要学费,又遭到强制猥亵。她从深圳逃到东莞,乘无座火车回家。
2011年10月底,汤某涛前往汤小甜的学校,以“父爱”的名义对汤小甜洗脑,并以“报考考研辅导班”和“买笔记本电脑”两件事为条件,诱导汤小甜18岁后与其发生性关系——这次谈话,汤小甜偷偷录了音。
2013年4月,汤小甜考上研究生,需要1.32万学费。她再次找到在郑州装修新房的汤某涛,汤某涛在出租屋内多次猥亵女儿。6月,汤某涛以让女儿为其辅导英语为由,先后两晚将汤小甜的衣服脱光,实施猥亵,并试图强奸,但由于担心汤小甜奶奶发觉而中止。2013年6月底,汤某涛在其妹妹的出租房内强奸了自己的女儿。
2009年12月汤小甜在大学校园,是第一次遭到父亲猥亵的前夕。
事情过去8年后,直到2021年11月,从工作地埃塞俄比亚回国的汤小甜才向郑州郑东公安分局报案。2022年8月19日,该案在河南自贸区郑州片区人民法院不公开开庭审理。检方指控了汤某涛从2009年至2013年对女儿汤小甜实施的7项强制猥亵、强奸罪行。
从庭审记录看,汤某涛显得慌张,语无伦次地反复强调“有一半指控是虚假的”“要学费是一个谎言”,声称此事是“一个巨大的陷阱”,说自己被汤小甜的母亲刘芳“算计了”,是“她幕后操纵导演,处心积虑,蓄谋已久的一个阴谋。汤小甜表演陷害我”。
但他承认了从2009年至2013年多个时段,对女儿的强制猥亵行为,并当庭表示“这是错误的,我现在深深地认这个罪”。
两次录音
能够在事情过去9到13年后提供充分的证据支撑,堪称奇迹。而其中说服力的证据,是2011年、2021年的两次相距十年的录音。
2011年10月,汤某涛的新婚妻子已怀孕,他到汤小甜的学校,父女二人有一次半小时的谈话。一万多字的文字整理稿中,17岁的汤小甜处在弱势——只说了500个字左右。汤某涛对汤小甜实施了大量的精神控制和洗脑,“所有女孩的第一次都是跟爸爸的”,“爸爸光着身子走来走去,让你知道男人。因为你是单亲家庭,没见过男人的东西,都让你知道了。爸爸怕你好奇,怕你被别人骗了。”
在谈话中,汤某涛几乎时时刻刻都在强调“爱(性爱)”,“爱爸爸,爸爸会珍惜你,爱惜你”,“一辈子,爸爸最爱你,你是我最后的爱,我是你第一个爱”。记者粗略统计,这次谈话中,汤某涛提及“爸爸爱你”或“爱爸爸”意思的表达近30次。
他甚至主动谈及此前对女儿的猥亵行为。为了让17岁的汤小甜“放得开”“想开一点,不要笨”,汤某涛告诉女儿,“任何一个女孩成长过程中接受的第一个男人就是爸爸,最爱的、第一个爱的男人就是爸爸。”他还说,“有些东西就是虚伪的、虚假的、骗人的。法律就是为了封建统治阶级利益服务的一种工具,伦理道德也是为了维护这个社会秩序,维护封建统治的。”
2011年10月的谈话中,汤小甜用诺基亚手机视频录音,这是视频中的一个河边画面。
第二次录音发生在2021年。当时,汤小甜已经找到了律师万淼焱。在后者指导下,她去深圳约见父亲。在此之前,父女俩已经断绝往来8年。
在广场边的凳子上,汤小甜以“即将结婚”为由,跟父亲谈了许多往事。谈话中,汤某涛承认了长达三四年时间里,对女儿实施的多次猥亵和一次强奸。他还补充了汤小甜早已忘记的“完事后,我让你去卫生间洗洗”等细节。在这次“告别过去”的谈话中,汤某涛依然“深情”表达了对女儿身体的渴慕。这次,汤小甜录了音,不远处的男友用摄像机录了像。
今年8月的庭审中,汤某涛承认,这两次,他都对录音不知情,因此所说的话都是“无心的”。他试图以此证明自己被陷害了,但对法庭而言,这恰恰证明了两份录音的真实性。
有父母,还不如没有
过去这些年,汤小甜几次试图抗争和逃避。
她第一次去深圳,因晕车昏睡被父亲摸胸,又因被诊断为阴道炎后被父亲塞药之后,告诉过母亲。后者的回答是,“你爸爸说,你老是抖腿,勾引他。”妈妈还对她讲起邻居家某个继父和女儿发生性关系的事,某个爷爷对孙女进行猥亵的事。汤小甜觉得,仿佛在妈妈眼里,这种行为只是稀松平常的,并不需要阻止或报警。
她从此知道,妈妈是靠不住的,“说了也没用”。
无人制止,让汤某涛变得更肆无忌惮。2010年底,大二寒假,汤小甜第二次去深圳问父亲要钱。遭到猥亵后,她强烈抗拒,被父亲打了一巴掌,一气之下离开家,去了同在深圳工作的三叔家。她对三叔讲了自己的遭遇,又对妈妈解释了自己为什么要离开,但两个长辈对此无动于衷。“大家好像把它当作一个丑事。”汤小甜尤其看清了母亲的“麻木,没有同理心”,“她了解这件事情的时候,就像是别人家小孩身上发生的事情一样。”
此后3年,一次次遭受父亲的猥亵甚至被强奸后,汤小甜再也没对妈妈讲过。
2021年12月,从非洲回国内后,汤小甜在深圳约谈父亲汤某涛。
2021年12月初回到国内,汤小甜决定报警的时候,刘芳还劝女儿,“你不要报警。你爸爸力量很强大,你根本斗不过他。”汤小甜看到了妈妈那种“骨子里传统女性的劣根性”,“就是那种‘男人都很强,女人都很弱,女人就应该逆来顺受’的思想。”
比起父亲的伤害,汤小甜觉得,这13年,母亲带给她的是更深层次的伤害。
为了挽回女儿,刘芳终于答应作证。在庭上,她说,从2009年女儿上大学到2016年研究生毕业,因为学费问题,她每次放假都让女儿去找汤某涛要钱,“每次一星期到半个月不等。只是每次回来,女儿都给我说,被她父亲猥亵了。不是摸胸就是摸下体。”
2009年第一次猥亵后,女儿给刘芳打电话哭诉,“说不想活了”。刘芳向河南110报了警,又打给深圳警方,但因她表述模糊,事情不了了之。“我心里是很难过。总希望下次会好的。”她还安慰女儿,“他是医生,是你父亲,没事的。”
她还回忆,2013年暑假女儿从郑州姑姑家回来后,变得“脾气很差,经常哭,经常无缘无故发脾气”。“我问她,她也不说。”直到后来,还是女儿的男友马克告诉她,汤小甜在2013年被汤某涛强奸了,这些年一直生活在痛苦之中。
刘芳的陈述构成了本案的有力证言之一。但汤小甜说,妈妈之所以愿意去派出所协助报警、出庭作证,是在她“断绝母女关系”的威胁之下才做出的。她认为妈妈的那些妥协,只是出于权衡利弊,并不能证明她真的“反省、悔悟”。
“见到我妈对我来说是一种巨大的伤害。只要见到她,我就会出现应激反应,情绪崩溃。”汤小甜说,她尝试去看一些“治愈母女关系”的书,但只要看上几页,就失去了耐心,“我对我妈的仇恨不亚于对我爸的仇恨。”
“我无法理解一个父亲为什么会性侵自己的女儿;我也同样无法理解,一个母亲在明知道自己的女儿被亲生父亲或者陌生男人性侵的时候,还可以无动于衷。”汤小甜某种意义上把自己看成一个“孤儿”, “有时候我想,我这种有父母的,还不如那些没有父母的好。”
2021年年末,三叔辱骂汤小甜,极尽羞辱之词。
一审结果让她感到一丝开心——不是那种复仇成功的快感,“就是看到一个人,终于有了恶报,一件事终于有了一个正义的结果。并不是我赢得了什么,而是顺理成章的,本该如此。”
她也不认为事情就此结束,“还需要那些对犯罪漠视、助纣为虐的人认识到错误并道歉。”
不做“房思琪”
在观念上,汤小甜和代理律师万淼焱有着某种契合——两人都表达过对台湾女作家林奕含那本影响巨大的《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不喜欢”。
万淼焱说,许多有类似经历的女生看了《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后,产生了强烈的代入感,导致“阴影放大,创伤加重了”,“她们忽略了那是天才女作家的小说,虽然是自传性的。”汤小甜就是如此。2017年3月,看了这本“心理描写非常细腻”的书后,她陷入极其低落的状态,并被诊断为抑郁症。医生建议她去找心理医生做心理咨询。但她觉得,“这种事情,需要自己去疏解,光靠外部力量,作用还是很薄弱的。”
但在有一点上,汤小甜很认同林奕含。2017年3月,林奕含在一次采访中提到:“书里那个老师的原型人物,我常常跟我的医生说,万一那个人哪天老死了、寿终正寝了,我会轻视自己一辈子”。汤小甜说自己也是一样,“如果我爸过得太好,不断再娶、生子,将来子孙满堂,颐养天年,那我的良心也过不去——他做了那样的事情,怎么还可以过得那么好?”
她觉得,“要让一个人为他做的恶付出代价。如果他不付出代价,就是对我的加倍伤害。”在过往看到的同类事件新闻里,汤小甜一直感到,只有让施暴者受到法律制裁和惩罚,只有赢得“公平”,才是对受害人身心伤害的最好“治疗”。
2022年5月,汤小甜与男友在非洲结婚。
她很早就实现了经济独立——2014年到华东某省读研究生后,汤小甜在学校的帮助下,频繁做英语家教,每月收入三四千元。从此以后,她再也没问父母要过一分钱,也与汤某涛彻底断绝了来往。
某种程度上,这是汤小甜“变得强大”的开始。“只有经济独立,精神才会更独立一些。”
在非洲异国他乡,汤小甜的生活好起来,压迫感一扫而空,并结婚。
在2009年之后的多年里,汤小甜曾经向多个她信任的同龄人吐露过“遭受亲生父亲猥亵、性侵”的经历。几乎无一例外,这些朋友在同情的同时,立刻提醒她,“这件事情,除了我,你不可以再告诉其他人了。
为什么所有人都把自己禁锢在“家丑不能外扬”的道德教条里,而让性侵犯罪得不到及时揭露和惩罚?这是汤小甜始终不能理解的,“其实就是在告诉你,你要一个人承担,要一个人去消化、吞咽。”更重要的是,这种社会习俗和惯性,一次次压制了她报警的冲动,“我都怀疑我报警的想法是不是对的。”
而汤小甜一直信奉的价值观是,只要遭到性侵,就应该“大声地说出来”。
“就算我拿个大喇叭,在街头上去说这件事,这都没什么。就算我告诉全世界所有人,那我也觉得我没有错。”(除万淼焱外,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版权声明:本文由百度“扬帆计划”合作媒体【凤凰Times】创作,独家发布在百度百家号,百度公司享有独家信息网络传播权,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推荐阅读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