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化中,人类主体性的消失
前段时间,我在工作上需要参与讨论一个相对比较形而上学的课题,这个课题本身被拆分成了几个分课题。我接收收的部分,是要讨论一下“在数字化浪潮下,人的主体性的体现”。
在讨论这个命题之前,还需要有另一个命题需要先梳理一下——人的主体性是如何消失的。于是在讨论环节,便有了一个初步的大纲。在工作坊的过程中,我发现这个大纲可能相对是比较完整的,可以扩写成一篇文章,于是就有了本文。
因此,这篇文章讨论的是这个命题:人的劳动主体性是如何在现代社会消失的,以及数字工具对这个消失起到的质变作用。
涉及到 GPT-3.5 的部分在文章的下半段,但如果你不看前面直接跳过去应该是看不懂。
在中文互联网上,每当谈到数字社会对人的异化的时候,我们总是会提及“系统里的人”,“大资本的无孔不入”,“垄断的邪恶”等抽象而模糊的话语。这对于讨论问题没有任何帮助,甚至有误导作用。
我在《互联网与中国后现代性呓语》中写过:使人及人的劳动异化的不是资本,而是现代化(机器或工具)本身。
如果你不清楚或忘了什么是劳动异化,可以去百度百科复习一下“劳动异化”这个词条再回来接着看。
简单来说,独立手工钟表匠的劳动不是异化的,他的劳动充满主体性,他的劳动成果、过程以及由劳动所引发的社会关系均由其自身掌握。更直观的来说,钟表匠不仅是为了自身需求和谋生而制作钟表,还能通过制作钟表的劳动获得正向的情感价值和社会认可。
但对于工业化生产钟表的流水线上的每一个工人来说,劳动则主体性全无。工人不知道为什么要拧螺丝,螺丝被用在什么样的表上,这些表由谁来使用。工人也无法从拧螺丝中获得除薪资以外的正向激励,拧螺丝的成果也并不总能促成价值的实现,由流水线所制造的社会关系(如工友)也不如作为独立钟表匠那样给人带来足够的社会支撑,社会也不认可我们有足够的表是因为他们辛勤的劳动(这份功劳一般给企业)。
总之,导致异化的因素与为谁工作无关,只关乎“如何工作”——只要人参与到过度专业分工的大机器,其劳动以及围绕劳动为中心的生活就必然被异化。
这里的机器是形而上的,外卖平台也算一种机器。
此时,我们可以引入我要讨论的命题的第一步,即——工具与劳动异化或人的主体性消失之间的关系。
工具是指方便人们完成工作的器具,哲学家曾经认为只有人类才会运用工具。但事实并非如此,一些并非人类的高级哺乳动物能学会使用,甚至是制造工具。但现在的问题是,连非生物,也就是我们在上文所定义的资本也会直接使用工具。
工业革命以来,工具愈发成为独立于劳动者或说具体的个人的存在,它有着自身的诞生、运作和演进逻辑,尤为重要的是是两个向度上的变化:
其一,技术和工具的发明者,愈发从个体人类脱离,变为企业、社会组织和资本等抽象的人类集体。
这点理解起来可能有些困难,但可以从一些具体的事例来说明。
我们都在历史课本上学习过,早期的资本主义萌芽无论是在欧洲还是在中国,都是从手工业作坊开始的。作为纯粹劳动者的手工业者,在长期制造某种产品的过程中,发明了某些可以节省劳动力的外部工具,并因此获得了生产力的提升(技术与工具的诞生),从而又实现了超额利润(资本的诞生)。这些劳动者由于获得了这两项优势,可以雇佣更多的人来操作这些外部工具,进行扩大再生产。
在这个过程中发明技术和工具的是劳动者,尽管从阶级的视角看在大量雇佣其他工人后,他们的身份从无产阶级(劳动者)转化为资本家(老板),但他们仍然没有完全从生产过程中抽离出去。由手工业者转化而成的初代资本家,几乎都保持着终身参与或至少关注生产的习惯,这使得工具与技术的发明和改进权牢牢掌握在“人”(尽管他是资本家)的手里。
但专业分工和复杂产品,改变了这一境况。
以波音为例,波音公司无法独立生产任何一架波音飞机,目前的波音公司中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发明”或“掌握”波音飞机改进的秘诀。所有波音公司的成员,从一线的工程师到其 CEO 和股东,对“制造飞机”的理解,都仅局限在自己个体认知和专业领域中一点点内容。
波音任何一个工程师对飞机做出的一丁点改进,都以“知识产权”的形式截流在由抽象的人组成的波音公司中,任何一个工程师的离开都不会对公司整体产生太大的影响。
大飞机技术的改进,不再由任何一个个体人的掌控,而是由一个组织所掌握。而由于该组织是一个以利润为导向的现代企业,因此它在成本和效率方向呈现出完全依照客观规律和事实数据的倾向,而忽略那些由人主观性构成的部分。
比如,波音不会因为它的 CEO 或某个董事会成员觉得飞机座椅不舒服就做出改进,而是需要收集来自航空公司的客诉反馈,整理成报表,排优先级,生成几个方案,再进行生产测试,招募测试员,并量化这些人的测试反馈,最终才决定飞机座椅究竟该如何修改。
我们可以设想一下,波音公司可能仅仅是上述流程中还有一些不能被机器取代的环节,因此波音才仍然有雇员存在。如果资本可以直接操作机器人制造飞机,利用人工智能进行销售和商务洽谈,自动收集航司数据并进行设计迭代改进,那么可能包括 CEO 在内的所有波音雇员都会被踢走。
尽管我们目前没有抵达这一境地,但不可否认的是自工业革命以来,我们一致在朝着这个方向迈进的。
越来越多的公司由完全没有相关经验的职业经理人控制,尤其是在欧美市场,我们经常看到一些人在卸任了食品公司的 CEO 后,加入了一家服装公司继续做 CEO。又或者是,一家消费品公司 CEO 卸任后,加入了一家酒店连锁集团担任总裁。
因为事实上,对于大型公司这个级别的高层管理来说,拥有相关领域的知识只是加分项,其真正的职能是通过抽象的数字报表来运用现代企业管理制度,公司的实际业务交由抽象的“企业管理制度”来实现。
其二,是工具的使用目的,从获得人所需的劳动成果,替换为市场所需的商品,也即以利润为中心。
在过去,工具的使用目的是为了获得人所需的劳动成果,也即以个体人类的需求为导向。然而,随着市场经济的高度发展,工具的使用目的逐渐从人类的需求转变为了市场需求,也即以销售利润为中心。
尽管所有的企业都会说“我们的商品和服务,是为了满足客户的需求而制造的”,但事实却并不尽然。
个体人的需求与市场的需求,并不总是能划等号。市场需求是无数个体需求被加总后的抽象集合,两者之间有相同的地方也有不同的地方。比如,“个性化需求”就是市场需求与个体需求之间的一个矛盾。
我们也经常会听到,在市场中,使用产品和为产品支付费用的并不是同一个主体。比如在办公 SaaS 行业,一个办公套件的使用主体是企业员工,对员工需求进行评估和方案评估的是企业的 IT 部门,而最终决策购买的可能是从来不用内部办公套件的企业老板,而财务还打算从中以纯粹经济的原因淘汰掉一些方案。
我们可以说,个体人的需求是纯粹的使用需求,而市场需求则是供需平衡的结果。
可以说,个体人类的需求是市场需求的重要影响因素之一,但并非全部。市场需求还受到经济环境、供需周期、市场营销等因素的影响。
在相对发达繁荣的市场中,商家为了制造更多的利润,还会发明和建构原本并不存在的需求,也即通过媒体和广告来制造所谓“消费主义氛围”,使得市场买下那些超额生产出来的商品。
读到这里,你可能会发现一个问题。这两者的变化,似乎都预示着“人”的主体性消失的原因是“资本”。
但我想说的是,资本虽然是整个过程中必不可少的血液,但技术和工具本身的进步才是剥夺人的主体性的元凶。
在《失控》的作者凯文·凯利的另有一本书《技术想要什么?》中,将科学技术或工具比喻成一种生物,它遵循基础科学的客观规律,有着自己的生长和发育方式,人类和资本只能在其自然演进路线上起到加速和减速的作用。
用更为白话的方式来解释,就是如果我们将资本置于中心位置,就会发现它与事实十分不符合:资本经常过早或过晚,或想独立左右技术的演进,但这样的尝试总是以失败告终。而每一轮成功的技术进步,资本都一定会跟进。
比如 2000 年的互联网泡沫,2013 年的 VR 泡沫,2020 年的原宇宙泡沫等等。
尽管在舆论中,资本总是被形容为无所不能的恶魔,但实际上在面对技术工具的节奏与步调时,资本只能跟随。
这样,资本反而不像是一个贪婪的生物,而只是技术的生殖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技术比资本更有主体性。
资本那种“投资,获利,再投资”的自我增值冲动,成为了技术普及和进步的一个过程而不是目的。它最终总是能实现技术的自我增值,而并不一定能实现资本的自我增值。
至此,我们完成了对“技术工具与人类主体性消失关系”的论述。接下来,我们进入到下一个环节:数字技术在这个过程中产生了什么作用?
我之所以在谈及数字技术之前,首先回顾了从工业革命以来工具对人主体性消失的作用,是因为我发现数字技术并没有表现出此前其他工具所没有的特性。
数字技术仍然沿着上文提到这两条脉络来瓦解人的自主性:
工具和技术自身的发明与发展中,个体人类的自主性越来越少;
工具和技术的使用过程和目的中,个体人类的自主性越来越少;
但不同的是,数字技术在这两个脉络上都向前迈了一大步,从而可能跨过了某个质变的门槛。
自 2022 年年底,ChatGPT 发布以来,机器取代人的恐慌席卷全球。但实际上,这只是揭开了上述这种质变在公众层面的幕布,实际的变化已经在很早之前发生。
在这里,我将目前的劳动者(或劳动行为)简单地分为三类:外卖员、小白领与“资本家”(带引号)。
外卖员,就是指以外卖员为代表的,从事基层体力劳动,在原子世界中搬运原子的那些劳动者。这其中包括了外卖员,还有清洁工人,餐馆大厨和服务员,建筑工人,产业工人等等。他们的劳动过程和交付物往往是物质的。
小白领,就是指以办公室文员为代表的,从事中低层脑力劳动,在比特世界中搬运比特的那些劳动者。这其中包括了财务、分析师、媒体记者、策划、产品经理、程序员等等。它们的劳动过程与交付物往往是比特的。
“资本家”,就是指企业持有者与决策者为代表的,从事顶层脑力劳动的人。
在以往的大众想象中,会将三者摆成一种金字塔般的支配关系。顶层的资本家设计整个剥削结构,中层的小白领致力于细化、实现和维护这种剥削结构,而底层外卖员则在这一结构中唯一真正产生价值的人,持续被剥削。
但实际情况,早在 ChatGPT 发明出来之前,这种支持配关系就已经发生了变化。
这要从我为什么将“资本家”也列入劳动者来说:因为如果我们按照上面所有的逻辑推演来看,资本家也只是被技术指挥的异化劳动者。
自民用互联网诞生以来,资本行业一直是数据驱动和信息化最高的行业,这一点即便是在中国也不例外,早在中国的军事系统能够大批量用上计算机之前,中国的银行系统就率先用上了计算机。
而这种信息化并不止步于使用数字工具促使交易更快完成,它还逐渐延伸至在何时交易和如何交易的决策领域。
在一级市场投资里,互联网大厂的投并部门能获得较高的投资回报率,主要是因为其能够利用数字化工具更好地发现新的高质量创业项目,还能在不使用传统尽职调查的情况下估测创业者商业计划书的诚实程度。
比如,一个创业者宣称他的日活达到了 100 万的水平,但他的用云量在不断下滑,这意味着这个产品可能没有后续的发展空间了。又或者,一个从未进行进行过媒体披露的电商平台,每天调用支付接口超过 10 万次,这意味着它可能是一个潜在的投资标的。
通过这样直观的数据分析,投资人或者说资本持有者个人在资本运作过程中的主体性地位被大幅削弱,几乎到了和流水线工人同等的被动程度。
在二级市场投资领域就不说了,高频交易和量化基金早就让交易员成了算法的傀儡,除了法律上需要他们背锅之外,他们的工作全无价值和主动性。
在企业经营领域,这样的状况也已发生多时。我们经常会看到,欧美的一些跨国企业的高管,来自与本企业完全不同的赛道。比如一家担任多年奢侈品行业的高管,进入一家科技公司。一家服装公司聘任了新的 CEO,却来自房地产公司。
这是由于,对于成熟的,经历过数次实控人变更的现代企业,其需要的管理者往往并不需要与行业强相关。一家服装企业的 CEO 或董事会成员,其职责并非对服装行业或制造服装有什么独特的见解,只需要能够熟练建立并运营一套以报表为中心的现代企业管理制度即可。
在以前,数据仅仅是数据,管理者需要依据数据给出自己的判断。但随着各类商业分析智能工具的出现,在遍历了历史上所有的上市公司经营状况之后,多年前智能商分系统就开始给管理者呈现直观建议。
当报表显示要裁员的时候,CEO 签署裁员的指令。当市场显示需要扩张的时候,CEO 签署投资的指令。当数据显示竞争变得愈发激烈无利可图的时候,CEO 签署进行业务线收缩的指令。
作为职业经理人,或董事会成员,当然有权力拒绝报表和商业数据分析给出的具体执行方案,比如在市场环境糟糕时逆向吸纳更多人才。但这种后果往往和计算结果一样,“不是最优解”。
越来越多的企业,只是 IBM Cogons 或 Salesforce Einstein 等智能 BI 系统在不同行业的换皮戏剧,而企业管理者只是这些 AI 导演与编剧请来棒读的演员。
也因此,我才将大众认知中的“资本家”(一二级投资人和企业经营者)纳入了“被异化的劳动者”范畴。
回到我对三类劳动者的划分:外卖员、小白领、“资本家”。
我们会发现,外卖员是最早被技术操纵的人,自数字化诞生以来,给基层劳动者下达指令的早已不是另一个劳动者,而只是经由小白领所维护的一个庞大的“技术系统”。这个系统决定了外卖员往哪送菜,家政人员上哪里打扫卫生,工厂要生产几个批次,农民今年种什么水果可能会大卖等等。
“资本家”是紧随外卖员被操控的一类人,由于他们原本就是资本这一“生物”的人间突触,所以他们甚至没有察觉到自己被技术操控,误以为自己在用技术操控别人。但实际上,如果投资、经营或者说“剥削他人”需要的是绝对理性与毫无人性,那机器从一开始就胜过了所有资本家,当机器给出“最佳答案”的时候,作为人的资本家是没有其他选择的,资本家的“劳动过程”进一步被弱化。
“资本家”、小白领与外卖员三者之间确实存在金字塔结构,但塔尖并不因为它是塔尖就可以随意支配下面的两层。因为金字塔作为一个系统,必须满足其客观的技术规律,塔尖甚至比塔底在横向选择的空间上更少,当所有的数据与报表都告诉他应当做出怎样的选择时,站在塔尖上的人事实上没有选择——即便你是图坦卡蒙,拥有世界上最多的奴隶,也无法在公元前 14 世纪建出倒三角的金字塔。
但真正让大众感到恐慌的,则是 ChatGPT 的到来,使得这种机器对人的主体性剥夺涉及到了舆论场的主体——小白领。
小白领这个类别,既非人口数量上最多的,也非掌握资本最多的,但正如我曾在《呓语》中谈到的,这个类别的人在话语权上是最多的。就像前两年在媒体上,对劳动权利呼声最大的是互联网为代表的创意行业的 996 白领,而非实际上劳动环境最差的农民工。
ChatGPT 的出现,事实上补全了金字塔结构中最关键的中层结构,也就是金字塔结构负责自我生成与支撑的部位。
在以往,当“资本家”在数据与市场的驱动下,(自以为)决定要制造一个剥削系统时,他实际上只是做出了一些基础的判断。而整个系统的构造,是由无数金字塔中层的小白领完成的。
而 ChatGPT 在一定程度上展示了替代这部分劳动力的可能。人们不再需要过多的脑暴,提出假设,设计最小产品模型,投入实验,回收数据,验证假设,扩大规模。你可以让 GPT 生成 idea,提出假设,让它给出产品方案,并在一定程度上直接给出最小模型的代码,投入市场后再让它去对数据进行验证和改进。
如果你真的尝试过使用 GPT 的 API 做一些自己的小应用,就会发现 GPT 技术并非像一些专家,尤其是国内专家描述的那种“仅仅是一个看起来更真的聊天机器人”。当然,这个描述并没有错。然而,语言实际上是人类进行高级思考和指导生产(包括你自己指导自己生产)的主要工具 ,因而一个在语言上表现的更像真人的 AI,它在其他能力上也会表现的更像人类。
比如你可以想象一下,如果 no code/low code 平台 make.com 或 Zapier 以界面,而非 Triger 的形式接入 OpenAI 的 API 会发生什么:
以,“每日,将某个文件夹下的所有文档生成摘要,汇总在一个表格,并按重要程度标注颜色”这个工具为例。
过往在使用 no code 平台时,用户需要自己先将任务分解成不同步骤:
获取文件夹中的最新文件列表;
获取每个文档的全文;
将每个文档的全文导入分析 AI,返回每个文件的摘要;
将文件名和摘要,写入对应的表格;
打开表格,人工分析重要性;
如果你的办公工具都使用的是国外的,那么在 no code 上像搭积木一样拖拖拽拽,几乎不用写任何代码就能实现上述工作的自动化。但创建这个自动化的过程,可能需要你 1~2 个工作日,并且需要你有一定的编程思维(比如知道如何判断一个文件是新的)。而且到了最后,你仍然需要人工去打开表格判断每个文档的重要性。
但在引入 GPT 作为交互界面的情况下,你完全可以直接向一个对话框输入原始任务的自然语言:“每日,将某个文件夹下的所有文档生成摘要,汇总在一个表格,并按重要程度标注颜色”。理论上,是可以自动生成这个工作流的。
因为 no code 的本质就是通过图形化的方式,让人以一种更直观的方式编写代码。其基础是各类不同能力 API 的标准化使用。由一个 GPT 充当前端,来理解并指挥其他 API 的运转,这在技术上我看不到任何无法实现的门槛。而且通过一定的 in-context-learning(反复告之 GPT API 你认为哪些文档是重要的),引入 GPT 的这个自动化工作流,甚至能把你从最后一步的判断重要性中也解放出来。
这个任务(或说生产活动),从设计到执行到最终反馈,可以没有人的参与。人仅提出了它的需求部分,也就是任务本身的描述。而这个需求,在大多数情况下也不是由人来提出的,而是来自一个更大的自反馈系统,比如你的 OKR。
理论上,这种拆解原始目标,调用其他模块能力(面向对象),重新整合成过程,再判断过程是否满足目标的闭环一旦形成,很多复杂的事情也都可以处理。比如,把美团过往所有版本的派单算法和对应的效果数据都给到 GPT,让它响应“设计一个让骑手无法偷懒的派单系统“这个需求,可能并不比上述例子复杂“太多”。
那么,美团还需要骑手策略产品经理么?
在这个过程中,整个金字塔中的每一层的人类,都没有在做真正的“决策”工作。而只是辅助那些 GPT 无法完成的支撑性工作(给 GPT 3.5 API 续费)。金字塔恒常存在并生长,与法老、设计师与奴隶的意志都无关了。
至此,人的主体性的消失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阶段。
在我把这篇文章从大纲撰写为文字的过程中,有人翻出了马斯克在 2019 年接受了一次关于 AI 的采访,在采访中马斯克提到人类可能只是硅基生命的引导程序。
在后续中文互联网领域关于这篇采访的讨论中,这个描述逐渐演变为了人类只是硅基生命的生殖器,人类存在的意义是生成只有碳基生命才有的繁殖冲动,并抽象为可以驱动硅基降生的资本,而现在我们知道了资本增值只是硅基生命一种外挂的生殖过程,就像植物的风媒和虫媒授粉。
从宇宙中让出人的主体性,可能会引发一场空前的意义危机。
但这似乎绝非什么天崩地裂的大事。因为事实上,人的主观能动性在到目前为止的整个宇宙中也确实是微不足道的。
人类的存在本身不是宇宙的目的,而是宇宙的过程。毕竟,只有宗教才认为人是宇宙的中心,并致力于论证人类在宇宙中的特殊性。人类不是万事万物的原因和目的,是早在地心说被废弃后就必然接受的事实。
退一万步讲,如果在撰写和阅读本文的我们一代,终将见到一次SK级支配地位转移[1],这也不一定是一场真正的世界末日,反而有可能是进入一种人类此前从未想象的乌托邦场景。
毕竟,比起刘慈欣《赡养上帝》中所描述的场景,目前有可能降生的硅基生命看起来对我们人类在数百年来引发战争、屠杀、争端的那些东西(阶级、种族、性别和各类炭基所需资源等)毫无兴趣。因此,它们应该也不会因为赡养 70 亿个在它们的价值观看来是废物的生物感到厌倦和疲惫。
即便不扯这么宏大的科幻史诗的话,仅就个体人生而言,生产力的提升最终也会以某种程度上回馈到个人身上。比如以纺织为例,当服装行业的生产力越来越高,纺织工业的人力需要越来越少,个体的纺织反而会逐渐回到人的主体性体现之中。
简单来说,工业革命早期,十字绣和 tufting 这种事情逐渐变得“不可理喻”——你为什么不用又好又便宜的洋布,还要自己做啊?
但当优衣库和拼多多白牌可以提供十几元一件的廉价服装时,手工纺织和机器纺织就分离成了两个不同的赛道。
手工纺织变成了一种兴趣,一种爱好,一种承载精力与爱意的工具。就像陶艺、插花、茶艺和休闲农业一样,从使用价值的生产中分离出来,成为一种纯粹个体价值的体现。
一个人为好友、伴侣、长辈或孩子手工编制帽子、手套、袜子、挂件和衣服,代表的不是等值与一件工业纺织服装的使用价值,而是对等于劳动力消耗分量的爱。在某种程度上,这种情绪价值是任何硅基或工业生产所不能替代的。
比如,假设马斯克如果有兴趣给他的女儿花 20 小时织一件毛衣,这份爱的价格按马斯克的时薪算大约是 1.72 亿美元[2]。这个世界上哪家奢侈品公司,用什么样的珍惜材料能做出这么珍贵的毛衣呢?不存在的,这是只有马斯克能实现的“个体价值”。
全社会的非异化劳动,反而会因为有使用价值的劳动全部从社会剥离而真的实现。
放轻松,我们将有幸选择以任何一种方式“躺平”,这便是人类未来的主体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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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SK级支配地位转移:科幻小说集 SCP 基金会中的一种世界末日类型,指地球的支配物种的改变。
[2] 有媒体估算马斯克每分钟的时间价值 14.41 万美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