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容器(读《受压迫者教育学》)
小学做一篇阅读题,大概讲有小孩子到一个女孩家里干活,忙完之后女孩和她一块走到门口,给她一块中秋节的月饼。小孩子抬头看着女孩,有点困惑地挪动步子,说了一句“我不值得吃这么美味的食物。”之后就跑开了。
虽然听起来像是作者刻意设计的对话,但我的确把它压在枕头底下反复琢磨了多年。在梦里,我偶尔会成为那个递给别人月饼的女孩,站在奶奶家的楼梯间,外面是砖砌成的花坛和浓密的树林,等待着有人从远处来拜访我,胆怯又热烈地把好宝贝递给她。但那个慢慢抬起头看着我的小孩,那个在交互的边缘徘徊的人的眼神,同样是我的眼神。另一个“我”好像拒绝了我的请求。
在后来不断铺展开的命途中,我又不断觉知到自己处于一个渴望打开,靠近后自我又被回收的怪圈中。而弗雷勒觉得,这种怪圈寄居在世上所有受压迫者的体内:他们的日常生活,既埋下了贴身的抵抗种子,也在不自觉中内化了压迫者的行动逻辑。
这看起来有点沉重,我也无意要让所有人领受这样的箴言,这样的话只能在我和伙伴的共处,交流中才能逐渐尝尽它的意味。我有时候感到,我和伙伴正在被煮成一锅可口但难以搅动的粥,和自己一样,盖在一个专属于“受压迫者”的锅盖里。可我越认同于粥中的每一颗米粒,越是不甘愿只呆在铁锅中。因为我也相信着,每个人随着外部地理的迁徙,和向内迸发出的、出于一个有尊严的人对生活本能的激情,都构成了这锅粥向外溢出的部分。不过弗雷勒也让我想明白,我仍存有着快乐的可能,幸福的可能,因为生命中很长一段时间都感到快乐的望尘莫及,像是在黑暗中的人突然见到光明一样,知道其终将远逝,故收回了伸向光明的,和伸向那块可口的月饼的触手。我还明白了世上真正的快乐存放在我和所有人的关系之中,好像库拉圈的红色臂镯一样,在我们共有的岛屿中永恒地流淌,这样所有人都可以感到快乐且不必有所负累。于是我像一个馋嘴的孩子一样,很贪婪地舔着淌在锅边的残羹剩饭,因为我将其视作一种可能,当我们每个人并非全是世界物质的接收者更是改造者的时候。弗雷勒激活了我一部分快乐细胞,我也试着去摸索,这个世界理应是什么样子,即使它暂时只存在在我们的回忆和想象中。
今晚躺下的时候,想起在搬家之前,深夜我偶尔能听到远处火车的笛声的鸣响。在我心里,那不仅是厂工家属区的印记,也是一种辽远的感召。它好像要把时空切割开,即使我搬离了从前的地方,火车站也被取缔了,汽笛声仍然回荡在如今洗碗的间隙,静观的风景和我22岁的脑海中。这时候我会突然想起,原来自己在世界上已经生活了这么久。我感到世界是一个向巨石深处进发的电钻,螺旋和齿轮时刻在摆动,永不停歇。尽管一生中,我们能观看到的都是几乎静止的图景,但齿轮每一刻度的移动,都是面对所有个体生命的巨大奉献。世界像自然,像我眼前窗台的树木一样,永远在生成、演化,在呼吸和吐纳着,我不期待能够长成和世界同样高远的树木,更想以肥料的形式,静默地参与进这仁慈的循环中。而循环也并不意味了重复。
前段时间去找伙伴玩,和伙伴在夜晚的海边聊天。我们看着白色的浪花在沙滩上翻滚,我突然觉得,每一层向我们涌来的海浪都好像离散在各地的,没有归属也没有语言的人们,我们在夜晚倾听他们的呐喊,听海浪声汹涌,到岸边又细致地包裹我们的脚踝。但没有任何一叠海浪选择回到岸上,它们宁可在来回摆荡的,不安的情境中生存。它们沉默已久,表述的契机也总被岸上看似新鲜的事物所遮蔽,但他们始终,面朝着对岸做着无望的努力。如果这样的生命也有其存在的本质,那必然在于它每次退潮后,决定再次涌上岸边的瞬间。如果我有一双眼睛,那眼睛也应该存在在潮起潮落中贝类动物的壳里:它们沉浮的动作,大于一个观看的眼神。那一瞬间我好像听懂了海的语言,和寄居在黑夜的海水中的所有生物的语言。我想象自己站在悬崖边落下,放心地和海融成一体,海浪可以完全包容我的重力。
在弗雷勒眼中,或许这纵深一跃中不仅包含对自然之力的信任,更包含了对民众的信任。而谈及信任一词很容易,在具体的行动中却需要一生去完成。有时候,我身上的感受开关会暂时失灵,容易把别人的眼泪融入自己的视角,最后一不小心变成讲述自己的痛苦...这是一次失败经验,但我也不以此为羞耻。我明白我需要的可能是不断通过照顾去确定自己,厘清自己的边界,好像随时随地携带着一个柔软的抱枕,在漆黑的森林里也能自我陪伴,能从他人和对自我的祝福中不断体会我们存在的可贵。
更多时候,面对实在的人的工作并不如想象中美好。每次把文本交给访谈对象看的时候,我都会心惊胆战。甚至有时把文本公开的当天晚上会做噩梦,梦见访谈对象举着巨大的广告牌,上面画着我的头像,在街道上怒斥我把ta们的经历写成了文字。
在现实中,类似的情形也发生过,驻地过程中一直保持着交谈和热情的伙伴,回归到日常生活后开始彼此疏远,甚至指责为什么要将一切记录下来。除了对自己方法上的反思(在当地没有让对方更清楚地了解自己的工作,文本中是否存在不真实的部分...),每次遭遇这样的时刻,总让我想起以前那个在楼道中,已经看见了月饼,但始终在明亮和黯淡的交界线中游荡的小孩。那曾是我真实的生命,现在过渡到了我的工作对象身上,相似的场景正顺着岁月和我们的身体传递到无穷远处:他们或许在人来人往的交错中曾看到另一种生活的可能,但暂时仍没有足够的力气为其赋形。
我还是会继续,痛苦的河道很宽阔,我无法单独拯救自己,我们都是在漂流的历史中彼此获得救赎,像是用一根缆绳牵引着的两艘小船。然后,我们的手交叠着,生成万千触手,从光的缺口处取回一粒果实。
有几次,我用“魔法”来引导小孩思考生活中所见之物,类似弗雷勒引用属于当地或特定人群的“符码”使之成为与民众沟通的媒介。在孩子眼中,魔法既是他们动画片常见的元素,它的多义性让我们容易从中生发想象,而现实情境中“魔法”却常被家庭和学校教育贬抑。经由我们彼此对“魔法”的想象,和魔法与这个世界的关系的讨论,有的小孩子开始觉得,魔法存在于日常中,只要我们脑海中诞生了可描绘的事物,魔法就离所有人的真实更近了一步。期间也有的小朋友说,梦是想象的残影,梦也是魔法的一部分;真正的魔法应当去面对世上的不公正,我们如何使用魔法...最后有个小孩画了一幅画,形容自己从黑洞中醒来,面朝着光走进朦胧的雾中。
有段时间,我也觉得自己有点奇怪,感觉常年的感官压抑让自己失去对一部分事物的表述能力。后来我发现,这些语言颗粒不是丧失了,只是被暂时掩藏了,像岩石常年的风化和剥蚀,看起来残缺,但依旧保留与地心相连的通道。想起大学地质老师站在山上,手指着远方的湖泊,说曾经山上的河流不断汇聚到那里,才形成如今错落的地势。我想,也有一片云笼罩在我生命断崖的地方,下面有一条支流,也许不以语言,但以一个手势,或者目光的见证的形式存在。这样,所有的经验就都获得了可被阐释的可能,光是我已历经过的生命就都变成了源源不竭的矿藏。又或者,即使我没有看懂任何风景的寓言,至少我看懂了心,而心也同样意味着无限。
所以我还是想继续犹豫着,保有对自己的批判,在期待之中存有自己的生命。我想尽可能让渡自己评论小花小草的权利,像马雁说的,少下判断,多做决定,去在摸索出事物的轮廓之前先纵身一跃,给予它们足够的信任。世界是临时摆渡靠岸的岛屿,我也随时预备让渡自己,去贴近一盏透明的容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