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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桢:废墟上站起来的我

园地耕耘者 一枚园地6 2021-08-21

郭桢画作:《迷失》



废墟上站起来的我
--我是如何成为女权主义艺术家的

郭桢|文

最近有朋友问我,你是如何成为女权主义艺术家的?

 

关于我的女性主义艺术创作与思考,我曾经做过很多次讲座,每次我都会展示我的作品转变的过程:我是在认识自我,不断反思自我的过程中逐渐成为了一名女权主义者的,但是具体是从哪件事上开始的呢......


郭桢画作:《女儿经》

 ① 

1987年的夏天,我和我的丈夫(前夫)一起被邀请到加拿大约克大学美术学院做访问学者。在这之前,我们同在中国美院教书,我们是1980年认识的,1985年8月结婚。1986年8月我一个人先去了美国加州留学,他当时还在国内。1987年的7月,我们在洛杉矶会合,然后一起去的多伦多(约克大学校址)

 

在我们分开的一年里,可能彼此都有了一些变化,有时会因思维上的差异,经常在生活中有一些争议。

 

有一天,当我哼哼哎哎呻吟着醒过来的时候,我看到他坐在那里,抽着烟,吐云吞雾的样子。我看了一下自己,怎么是躺在厨房的地上?一只手臂很奇怪地别在背后。我疑惑地又看着他,急促地回忆着:发生了什么?

 

他扶起我,有些颤抖地说,他有点怕了,原来想打电话给911,后来听到我哼了几声,知道我没有死,他就没有打电话。

 

听到这里,我想起来了,我们又发生了口角,为了什么事?具体的已记不清了,只记得他拧着我的手臂,把我的手臂别到背后,像文革时红卫兵抓走资派那样“别烧鸡”,我极力想挣脱他的控制,他便借力将我猛地推往厨房靠窗户边的墙上,接着我就失去知觉了。


第二天在跟Bruce教授预先约好的午餐派对上,Mary(Bruce的太太)看到我右耳边脖子和脸上的淤青时,面有惊异地问我,这是怎么了?我本来有意识地把长头发盖住那里,就是不想让别人看到,以免尴尬,但还是被人发现了。听到问声,我还没来得及回答,眼泪却先出来了。


等我说出没事儿,是不小心被开着的窗子碰到了时,她已经把Bruce拉到我面前了,一边说着,你看看你请来的中国艺术家做了什么?我不明白,她是怎么知道这些瘀青是怎么来的?后来她跟我说,当地人有个说法,“女人身上的淤青通常都是男人给的”。

 

Bruce很关心地问了我一些问题,我已记不清楚都是一些什么问题,无非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记住了一个单词“家暴”(Domestic violence)。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有点吃惊,但还不是太懂。


因为在我从小受的教育里,在我们的传统观念里,世俗里,和身边我们看到的,理解的都是:男人当家,女人通常要为家庭做所有的事;在潜意识里,家庭纠纷往往都是女人要承担责任,尽管大多是男人的过错。女人被打被骂是经常发生的事情,没有人说过:这是家庭暴力


记得Bruce还说,你可以起诉,如果你起诉的话,他就会得到法律的制裁,我们可以让他回中国。听到这个我吓了一跳, 还反问道:有那么严重吗?

 

尽管当时对我的震撼是巨大的,但是生活的惯性思维,和从小就潜移默化,根植在大脑里的传统理念,依然驱使我还像以前一样生活。


当时因为留学生身份签证的问题,我需要先回美国。Bruce开车和他一起去机场送我。在机场分别的时候,我依然抱着他难舍难分地哭了。就在这时,我看到了Bruce的眼光,那是一种很难用语言描述的眼光, 是一种不解的?遗憾的?疑惑的?不屑的?怜悯的?还是......? 这种眼光使我惭愧,难堪到无地自容。

 

后来我认识到,那种感觉是我女性思维处在萌芽期时不稳定的表现,我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还处在一种不知所措和模糊不清的状态。这一点在后来和Bruce在纽约又见面时得到证实,他说,他很了解中国家庭一些男性的做法。而后的许多年里,我就是带着这种中国传统家庭封建习俗的镣铐继续生活着。

 

郭桢画作:《无题》

我们一起生活在美国的那些年里,最初我每天都要做三件事:早上七点就要离家去学校上课,这是必须做的,是为了保持合法的学生身份;下午一点去一家台湾人开的Coffee Shop小饭店打工,因为这个饭店开在市中心办公区,主要是做中午餐的,下午六点就可以下班了;晚上七点到家,因为我们当时住在一位有钱的美国犹太商人家里,是以劳动交换房租的,所以我每天还要打扫他们的房间。晚饭后我还要做学校里的作业,通常都会搞到半夜一两点钟才能睡觉,每天都是精疲力尽,周末还会去做一些不同的零工贴补家用。

 

而他就只做一件事,每天去学校学英文。我就是这样默默地承担着所有的家庭负担,心中存有一种希望,希望这样的劳作是暂时的,希望我的付出能够帮助他尽早在美国立足,有一天我们会一起出人头地。

 

后来我找到了画廊代理出售我的作品。生活就轻松了一些,不用外出奔波了。纽约是世界艺术中心,他先我一步从旧金山到纽约来,我寄钱给他,帮他租房子,缴学费。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合理。半年后,为了节省开支,我申请了陪读的身份,这样我就不用去学校读书了,节省了一笔学费,我也就跟着到了纽约。

 

平时我在家里画画,他去语言学校学英文。这样生活好像有了一点秩序。但是所画的这些可以卖钱的画并不是我自己的选择,也不是我想画的;但是为了生活,为了养家,我也就忍耐着,告诉自己不能放弃责任。

 

曾经有几位美国朋友很羡慕我有以绘画养家的能力,因为在美国,艺术家通常很难以专业挣到足够的钱用于生活,大多是必须有一个与专业无关的正式工作来维持他们对艺术的追求。


他们觉得我很幸运,但是当我告诉他们,那些可以卖的画并不是我喜欢画的,自己更想搞一点实验性的艺术,他们就很不理解,他们认为,维持生活的方法有很多种,尽量不要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为好,并且认为,一个家庭的责任是需要有分担的。他们会说,你们两人都可以做一点养家的工作,分担责任,然后大家都可以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

 

听到这些,我也觉得自己是承担得太多,蛮委屈的,心里有点酸酸的味道;但同时又觉得这是中国女性的美德,你们西方人不理解我们,我们东方女性是愿意为家庭任劳任怨,牺牲奉献的。

 

郭桢画作:《碎蝶》


几千年的中国传统思想礼教,就像我身体里的血液一样流淌着,从心脏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这些潜在的,传统的,世世代代延续的女性思维,就像观音菩萨给孙悟空的紧箍咒一样,无声地扼杀了我心中那一点点酸酸的委屈感。

 

在美国生活的前几年里,我就如同一个拉着人力车的脚夫,后面坐着我的家人和我所有的依托以及我的梦想。如果当时你要问我:什么是你的生命价值?我会不假思索地回答你:付出。付出我的肉体、我的理想、我的青春、我的事业,去换取一个可以觊觎戴在别人头上光环的位置。

 

现在看来是多么卑微,多么自惭。 如何评估女性对于家庭的付出?一直是男权社会不肯给出答案的社会问题,最终,女性的付出就如同擦桌布一样,用损后就会被扔到垃圾桶里。

 

这就是我前一段婚姻的结局,10年的婚姻留给我的是一地鸡毛,一片废墟。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因为我是真的付出了全部,我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我问自己:你为什么那么倒霉?你的运气为什么这么差?过多的自责使我逐渐滑入了深度忧郁的状态,活下去的欲望也在动摇。

 

郭桢画作:《女儿经系列》 

这是为什么?

 

我从小到大一直在努力。回想我小的时候,家里有三个孩子,我是老大。爸爸妈妈都上班,通常都是我带着弟妹玩。文革的时候,爸爸成了走资派,妈妈怕被牵连,就在工作上表现得更加积极努力,忙得不得了,我就成了家里的保护者。中午的时候我会告诉隔壁的叔叔们不要大声吵闹,以免吵醒正在休息的爸爸。事后爸爸听到很是恐慌,说以后不能再这样说了。

 

我10岁就去井里打水,挑回家;早上两三点钟就起床去大院里扫被风雨打落的树叶,抱回家烧饭的柴火;邻居的小孩到我家门前骂我们是走资派的子女时,我实在无法忍耐时,也会狠劲地大打出手,后来就没有小孩再敢这样了。

 

14岁时,我只身一人去乡下一位远亲那里学裁剪衣服,回来后做了一些不是很正规的东西,妈妈说做得很好。16岁就去服装厂做了一名女工,每月挣的钱全部都给了妈妈,一直到现在,妈妈还是给予满满的赞美。

 

我就是这样一直在努力做一个好孩子。文革后我考到了浙江美术学院国画系,这是中国最早的美术学院,有很深刻的传统艺术根柢。我非常珍惜这个学习的机会,每天早上就会尽力去营造一个好心情,为一天的学习做好准备。

 

四年后我以优异的成绩留校任教了,这在国画系是一个很重要的里程碑事件,我是改革开放后国画系第一位留校的女教师,是建国之后国画系第二位女教师。当时我成为了一位引人瞩目的佼佼者,信心百倍地迎接着新生活的各种挑战,留校后的几年里,我参加了几乎所有的全国美展---当时的全国美展比较少)并得奖,一切都好像在得心应手地向前推进。


但是我生命的转折点在我开始恋爱的那一刻,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郭桢画作:《爱情的十字架》

记得一位高人说过的一句话:绝望是一种自由,而希望是一个奴隶。对爱情的期望是每一个性情中人都存在的,在我们的那个时代,人们崇尚忠诚的爱情如同崇尚生命一样。什么样的爱情观,怎样面对爱情,决定了一个人会有怎样的生命历程。从我迈进爱情这个漩涡的时候,就迷失了自己,我充当奴役般奉献者的女性身份,就注定了这个婚姻的不平等结局。

 

我对自己女性身份的觉醒,完全是从质问我个人的这段经历开始的。


开始,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承认是因我个人的不觉悟而导致的。我在仔细地回想、分析。我的一位好朋友建议我用绘画去找答案,去把自己内心的纠结、痛苦以及悲哀尽量真实地表现出来,从此我开始了对自己灵魂的拷问。这段时间我体会到了卡在躯体内的窒息,那种被世俗的男权观念扼杀了的女性人生的原生态。

 

自古以来,女人的生命被形容成比纸还要薄,比药还要苦。在以儒家思想引导的父权社会里,男主外、女主内、男为尊、女为卑、男在上、女在下等等观念,严重限制了女性的人权利益。女性的社会职责仅仅局限在家庭的范畴之内,封建社会得以推崇的典型即是那些为夫,为家庭殉葬终生的女性。

 

我注视着我全身所有的细胞,里面浸透了这种思想的基因,尽管我是生长在解放后的中国,女性可以做半边天的时代,但是当家庭这个单元摆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便被一个看不见的手推到了一个夫唱妇随的蝼蚁地位上,做起从古至今妇人卑微的角色来。

 

在这段痛苦反思的过程中,我画了多幅痛彻心扉自画像作品,真想把这份深深嵌在我肉体中愤和恨,怨和屈以及爱和悲刮骨去疾。


郭桢画作:《窒息》

“极度的痛苦才是精神的最后的解放者。唯有此种痛苦,才强迫我们大彻如悟。”(尼采)

 

生命的感悟,是给那些痛定思痛的人的礼物,痛苦使我成长。


我看到了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件,也同样发生在很多女性身上。不过是表现方法不同,或是时间和地点不同;但是意识形态的来源和社会形态的根柢都是一样的。


我也看到了在世界各地,各种不同的信仰,不同的人种,不同的文化里,同样有这种对女性的物化歧视,对女性的蹂躏和摧残可谓登峰造极,恐怖不堪。人类对女性伦理道德上的巫女渲染,导致了几千年对女性残酷无情的迫害。

 

法国著名哲学家西蒙娜•德•波伏娃说过: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宁可说是逐渐形成的。就是说,女性是被人为的,有意识的,有系统地改变成了不平等的第二性,这是父权社会为其巩固自我权力而设置的禁锢女性的枷锁。

 

对于人生的追问,我看到了我不是唯一的受害者。我的遭遇并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也不是我的运气如何。记得萧红说过一句话: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是的,就是因为我们是女人,我们从一生下来就被弃置,就被关进了一个意识性的黑屋,在这个黑屋里,我们是肮脏的,污秽的,我们没有权力向外界探视和发展,我们所能活动的范围是被控制的。


这不免使我想起《女仆的故事》(The Handmaid’s Tale By Margaret Atwood. 1985)一书中所描述的,在美国二次内战时期女性被物化成只是生产的工具。这虽然只是一个故事,但却深刻地揭示了父权思想对女性可能造成的结果。

 

女性作为一个人的权利被男尊女卑的父权社会所剥夺,女性要争取做人的权利,就要根除这种几千年来统治和污染人们心灵的不公平的道德法则。


我认识到了女性自我、自强、自立的重要性,女性的平等、平权、平尊重的合理性,女性的抗争、抵制、反对父权思想的必须性。我认识到了女权主义,是唯一可以拯救女性的思想体系。

 

很可惜的是,很多女性对女权主义还不够理解,仍然持有质疑和否定态度,对待这个拯救着她们的思想体系和那些为之献身的前驱者们。法国女哲学家西蒙娜•德•波伏娃的《第二性》中提到:“做女人多么不幸啊!然而,做女人最糟糕的不幸,说到底,是不了解这个不幸。”

 

 在郭桢工作室。左一,郭桢

女性的崛起是需要女性的自我醒悟,女性的平权是需要女性们一致地呼吁争取,女性的自主、自由、自立是需要女性行动上的反击去取得。

 

我做女权主义的艺术作品,我策划国际女性主义艺术展览,为女权主义的传播,为帮助那些还在徬徨的女性认清女性的价值理念,为实现女性社会平权做一点微薄的贡献。


我一直认为人类社会文明的进步,是由那些无私的,有献身精神和人文素质的哲学家、人文学家、社会学家、心理学家和我们每一个普通人共同的参与而实现的。

 

总之,我的生活经历教育了我,使我成长为一名女权主义者:我的思考和观察深化了我,使我成为一名女权主义者;我的希望和善良成就了我,使我成为一名女权主义艺术家。



【作者简介】郭桢,艺术家,策展人。山东日照人,1976毕业于山东艺术学校美术系,1982年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国画系并留校执教于中国画系,1988年在纽约设立郭桢工作室,美国亚裔当代女性水墨艺术开拓者,参加过多个国际艺术展,并长期致力于国际当代女性艺术的研究和探索。近几年先后策划和参加了:中国长沙的“存在”国际女性艺术展、美国莫纳当代美术馆的“请触摸,身体边界”大型展览。韩国全北道立美術館“亚洲女性艺术家展览”等。

(编辑:安然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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