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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事儿(90)爸爸的帽子

园地耕耘者 一枚园地6 2021-08-21

题图:作者的父亲。作者提供

 爸爸的帽子

霜叶|文

 

爸爸的晚年很幸福。因为自一九七九年始,他没有帽子了。


所谓的帽子,是在他四十四年的教师生涯里,那一顶顶政治运动封赐给他的帽子。那帽子是一座座山,把他,还有妈妈砸得无形,还把他们的父母和孩子,砸得狼狈不堪。


爸爸的第一顶帽子,应该是“旧知识分子”。


爸爸四十四年教龄是从睢县1948年10月算起的。那之前属于民国,民国时期工龄共和国不承认的。如果承认,爸爸的教龄应该是四十七年。


工作岗位沒变,国家名称变了,从民国的教师过渡到共和国的教师,当时是“旧知识分子”要改造成新知识分子。于是,共和国大地上一场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开始了。

 

我之所以对这场运动有感性认识,一是文革前在爸爸身边上了六年小学,对爸爸的同事们比较了解。因为爸爸语文教研组里的刘老师,是在那场运动中没有交待清楚旧时代问题的人,他一直心事重重,沉默寡言,就是因为没得到改造认可。


二是爸爸晚年一直在商丘生活,我多次开车带他游览商丘古城。爸爸喜欢去他读高中时的学校旧址,还几次去夫子庙。商丘全市的知识分子们都是在那里进行思想改造的。


我和爸爸漫步在空旷的院子里,夫子庙大殿和几个破旧的的阁楼边,断壁残垣边听爸爸讲那过去的事情。

 

当时全市八县一市几千旧知识分子每到寒暑假,不准回家,一律背着自己的铺盖卷“到此一游”。一天到晚学习、检查、检讨、表态。凡学习检查检讨过不了关的人,第二年接着来,直到政府滿意为止。


爸爸当时年轻,履历简单,一个假期学习交待完自己的思想和历史,批准改造结束。


学习改造期间,旧知识分子个个神情凝重,心事重重。一个叫莫振林的老师,几次书面检查通不过。有一次深夜点蜡烛重写材料,心烦意乱手发抖,一盒几十根火柴划完了,也没能把蜡烛点着,他心智失常,起身一边喊叫一边两手不停地拍打另一位老师的脸,把那个老师打得不知所以,晕头转向,继而弄得滿院皆惊。


还有一次集体“夜惊”。一天深夜,一位老师突然疯狂地呼叫,引起连锁反应。几千人瞬间爆炸了一般,狂呼乱叫乱跑乱跳。有从上铺摔下的,有滚落床的,有从二层阁楼蹦下摔断腿的。


折腾一夜,天明发现一位老师淹死在泮池里。泮池是夫子庙大门和主殿之间一个半圆形的水池,深度不到一米。爸爸说当时只有半池水不及膝盖深,那个老师是没醒过来,还是有意自杀搞不清。

 

我陪爸爸站在泮池边,心里涌现一种无法言状的心绪。


炎热的暑期,几千人集中白天黑夜地学习改造,还没有电。爸爸说,过不了关的人,都心惊肉跳,最怕过暑假。


这段历史比较以后的宏大运动,是那么微不足道。


爸爸的第二顶帽子为一般人所熟悉:右派。


那之前,是我幸福的童年,懵懂的点滴记忆。爸爸下班,大姐扯着我到胡同口接他,爸爸躬着身子张开双臂接住踉踉跄跄的我立马抱起来。后来又上了幼儿园,小椅子,挂图,阿姨,小水缸,小蛋糕。不久,不让我去了,因为爸爸不见了。


有几次跟着别的孩子,跑到马路边喊:右派右派,头上长疮,身上长癞!几次被妈妈拧着耳朵拉回家去,少不更事,莫名其妙。


再后来,妈妈安排姐姐,扯着我到胡同马路边找爸爸。看到过一次,爸爸一身黑衣,在劳动归来的人流里。爸爸看我几眼,沒停步走了过去。


幼小的我怔怔地、不解地、苦苦地望着爸爸远去的背影。我上边仨姐,我是第一个儿子,爸爸每天都要抱我的,为什么现在看到我一点反应都没有呢?


当时觉得异常,但不会多想。现在想爸爸,他当时是一种什么心态呢?路上看到宝贝儿子,只能侧目以视。


后来妈妈总是催姐姐,让她扯着我去学校探望爸爸。狭小的房间里,床挨着床。爸爸的表情很木然。有时门卫还不让进。

 

反右期间,睢县高中打死几个教师,一个是姓蔡的工友,一木杠把一个右派的后腰打断致死;一个是让人把头摁在水缸里淹死;还有一个是我到商丘行署上班后,司法局长贺景森给我讲的:那个右派名字忘了,被打死后,买了个木匣子,因为个子高,打断腿才装进去,最后认为死有余辜,挖出来煮,肉煮化了,骨架做标本。


我回民权师范学校跟爸爸求证。爸爸说,今天少一个,明天少一个,谁知道咋死的。爸爸不愿多讲。


右派,那是一顶什么帽子呵?可以让人象畜牲一样任人宰割。

 

反右后,爸爸由教师中最高的工资73元,降到18元学徒工待遇,六个未成年的孩子可苦了妈妈了。


妈妈偷偷到乡下买瓜买菜回城里卖,不会用水,菜蔫了还赔钱。后来去了睢县南关窑场做窑工。沒工资,管大人孩子饭,吃不饱,我们跟在背砖的妈妈身后,来来回回哭喊着:我饿!我饿!


妈妈不言语,低着头躬着身子汗流浃背地背砖坯装窑,背烧好的砖岀窑。妈妈的背上,白白的汗渍图案不停地变幻着印在我心里。


妈妈说,孩子闹饿,她的心在滴血。而爸爸那几年戴着右派帽子,失去了自由自顾不暇。有时我们情不自禁地仰天大喊:爸爸!爸爸!

 

再后来,城市建设停摆了,窑场关了。妈妈又去了街道综合场,推弹棉花车子,熬到六零年初冬被下放回原藉。


六一年妈妈带着爷爷和三个孩子远走他乡逃荒去了,大姐不久也去了,一年后嫁在了那里。我跟着爸爸留在睢县二中上小学。爸爸右派,不能担课,尤其是文史课。在教导处负责刻钢板油印。

 

有一段爸爸还兼喂学校的兎子。我们吃不饱,我跟爸爸钻进低矮的兎子窝,捡胡萝卜缨子里面干瘪的小红萝卜吃。兎子边吃边瞅着我们,眼睛都气红了。


六二年春天,妈妈从逃荒的地方发来电报,一家人都感染了伤寒病,倒在野外一间狭小的土屋里。爸爸把我从睢县实验小学转到原藉村小学,又到亲戚家,接回替姨奶奶看孙子的奶奶回来照顾我。

 

爸爸一介书生,开始了几个月的讨饭生涯。据说爸爸要饭,人家很少拒绝。他不象要饭的。


他腼腆害羞,要点饭跑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吃了,再去要饭带回来给妈妈、姐姐弟弟们吃。当时幸亏爷爷一路要饭回了河南,躲过一劫。

 

六二年下半年爸爸的右派帽子摘了,开始担课了。但还是摘帽右派,工资不给恢复。彻底纠正是一九七九年,恢复到五七年前的工资待遇。


摘帽右派的好景也不长。轰轰烈烈的文革开始了,旧帽子没摘干净,爸爸又戴上了“臭老九”“牛鬼蛇神”的帽子。


红卫兵抄韩永亮书记办公室时,翻岀爸爸要饭时写给学校领导的一封信。信中如实描写一家人的惨状,这可是控诉社会主义、攻击党的罪状。66至68年间,批判、游街、打斗不一而足。


一次妈妈让我去睢县二中探望爸爸,偌大的一个教室挨墙摆了一、二十张床,东墙上贴着伟人像。吃饭时,领头人带着这些另类们排队去伙房,把饭领回后放在东墙下面的桌子上,然后每人右手擎起一本红宝书,虔诚的面对东墙。


领头人先大喊:敬祝全世界人民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领袖、伟大的舵手毛主席。然后大家一齐高喊: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然后再同样程序,敬祝林副统帅: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他们在喊万寿无疆和永远健康同时,擎书的右手向右前上方有节奏地一挥、一挥。


平时唯唯诺诺的臭老九牛鬼蛇神们这时声音格外的宏亮。这时,这些头上顶着原罪帽子的人们,似乎找到了和常人一样的公平。

 

其实这种仪式,在全国960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到处迴荡,响彻云霄。农村生产队长在布置农活之前,都要敬祝一番的。

 

1968年春天,爸爸及他的同类们背着铺盖卷去睢县白庙乡蹲牛棚去了。我想,当时可能没养蛇的,如果有,既要让牛鬼们蹲牛棚,还要让蛇神们睡蛇窝。


爸爸蹲牛棚期间,家里生活还有断顿的时候,爷爷在民权县火车站要饭摔倒了,让人用架子车拉回家,又没钱送医院,等到把爸爸从七八十里外的牛棚叫回来,爷爷倒岀最后一口气。


一个组建我们镇抗日联防大队、又创办民权县农村第一所洋学校、后被日本人打残废的人,在屈辱和饥饿中离去了。他心里一定还牵挂着,一个带着牛鬼蛇神帽子、还在牛棚改造着的儿子。爷爷在贫困和绝望中离开了这个世界。

 

根据“五七指示”,爸爸于六九年从牛棚迁到了睢县五七干校。批林批孔时才知道,林彪副统帅说,五七干校是变相劳改。


睢县五七干校在县城西北最偏远的榆厢公社外的西北角,是一个农林场。臭老九牛鬼蛇神们从事农业、林业劳动,还要无休止地学习、检讨,进行从身体到灵魂的改造。爸爸的工作是放羊,每天赶着一群羊到河沟,树林边放牧。


其间我受妈妈的委托,去探望爸爸两次。爸爸拿着牧羊鞭的窘态几十年我记忆犹新。

 

一次是爸爸因腰疼得厉害,回家来休息三天仍然不能行走,但又不能超假,只好借生产队的架子车把他拉回去。四十来里全是土路。尤其是从睢县蓼堤乡往南十几里的沙土路,架子车轮陷在沙土里,我弓着身子,大半天才把爸爸送到地方,把爸爸扶到床上,他根本不能行走。


爸爸坐在床上不忍地看着我返回去了。我回望一眼爸爸,他不可能放羊了,连去厕所都困难,而且厕所在大院子角落里是蹲坑。但他要学习检讨,要触及灵魂呀!那时有一条最高指示标语到处可见:一切为了人民健康!


若干年后,爸爸才被做为人民内部矛盾对待,那时他应属于人民外部矛盾,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所以,人民健康不包括他。

 

黄老师说你住下照顾你爸爸一天呀,可生产队的车子只能用一天。这事后来我后悔了几十年,不忍心再提起。


从来没有再问爸爸那日子他怎么熬过来的。只听他说,睢县二中翟英甫老师上吊,丁振环老师投井,两人受的屈辱加在一起也没他一半多。他心里放不下他的儿女父母,还可怜因为他而倍受煎熬的母亲。

 

爸爸在五七干校期间,认识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卫生局长,爸爸用他微薄的工资买了很多中医书,争取去做医生。这样可以避免每次运动都先拿教师们开刀,而且还能为自己家人治病。爸爸想的天真,愿望自然沒实现。


爸爸的书法、绘画在县里较有名气。根据文化大革命需要,县城里街道墙壁上,各处宣传栏,都要书写运动口号、标语和绘画。于是把爸爸从五七干校抽回县里,搞环境革命化工作。


当时吃住在县文化舘,很多未及焚烧和不宜焚烧的书,爸爸连“窃”带借,给我们带回来很多。我真的受益了。考上大专也与那几年看书学习有关系。凡事预则立,爸爸永远不灭的信念成就了我们。


他对文革有个预判,最多十年社会必定走上正规。七个孩子就老七妹妹上了高中,其他都是小学初中。两个结婚嫁人外,三年内,五个孩子在爸爸的亲自指导和催促下,分别考上了大学大专和中专。


74至75年间,爸爸从五七干校回来,高兴地对我们说,他解放了,按人民内部矛盾对待。就是说他不是专政对象了。被批斗改造了九个年头,臭老九、牛鬼蛇神的帽子摘掉了。

 

爸爸不久就调到县教育局教师培训班,负责对全县中小学教师的培训工作。


恢复高考后,又让他负责高考补习班教学。之后,1980年市直设立三所师范学校,他又调到市直属民权师范学校。延长五年一直工作到1991年,爸爸享受离休待遇。

 

直到那时,爸爸的工资才恢复到五七年反右之前的标准。

 

几十年间,那几顶精神上的帽子让爸爸几近崩溃,我们全家的命运跌宕起伏,都跟他的帽子有关。一个家庭的历史,其实就是国家的历史。每一个家庭的兴盛衰落,往往佐证着宏观的社会历史。


记录历史,总结历史,正视历史,对一个家庭,一个国家非常重要。但愿从此,人为的帽子工厂彻底关闭,让人民不再有人格、精神上的束缚和压力,享受基本的公平和自由。

 


【作者简介】霜叶,五零后。不谙世道的江湖人。退隐,忏悔。读点、写点,找回点理性。一枚园地耕耘者。


(编辑:呼斯楞豫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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