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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事儿(94)母亲和二姨(一)

园地耕耘者 一枚园地6 2021-08-21


前排左一,作者母亲。

 母亲和二姨(一)

九月|文

 


我十岁那年听姥姥说过,我的母亲,并不是一直在家乡长大,很小就去了沁县一个离家乡四百多里的山村。那年,母亲只有十岁。


年幼的母亲只身远离家乡,去四五百里外的穷乡僻壤,是为什么?小时的我懵懂无知,竟没去问姥姥。


后来听二姨说,那时因为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我的母亲,是被她们的父母卖到了沁县去当童养媳,换回来十块大洋。


万分惊诧,就像当头一棒砸向我。问二姨什么是童养媳?二姨如此这般解释给我听。我了解了真相后并未轻松,心反而陷入无底的深渊,万般悲苦,无以言表。


十五六岁的我从小在父母哥姐呵护下成长,养尊处优,人世苦难,从未听说,更未经见。疼我爱我的母亲,从小就经历这样的苦难。我不能接受,更不愿相信。


直到某一天,我从母亲那里亲耳听到:


“我不去咋办?”母亲说,你几个舅舅都小,要吃饭,以后还要成家。你四舅五舅,一到吃饭,拿着碗盯住锅台,说要稠稠的、稠稠的,顿顿如此。


母亲开朗豁达,说起往事淡然不惊,可即使讲得再轻松,我也会流泪。母亲就说,其实那家人家心善,也没受气。我性子泼辣,大了以后,家里的事,我还是能做主的。


起初不习惯那里的天气,冬天干冷干冷,也想家,你姥姥姥爷,就是把我卖的再远,也想哩。还有你几个舅舅,从小都是我背着他们长大,可怜哩。我走的那天,很冷,他们两个,流着鼻涕眼泪,跟我身后,“三大,三大(三姐)……”地叫,追出村子老远……

 

上世纪辛亥后,阎锡山政府在山西制定了治省“六治”“ 三事”,其一是天足。然而北方乡村,缠足未衰。


姥姥说,女娃大脚板,很丢人。她自己就是标准精致的三寸金莲。姥姥精干要强,印象中是个好看的老人,椭圆脸形,皮肤白皙,五官周正,即使补丁衣服,也一尘不染。


就这样,她将自家三个女儿,妥妥的,一个不落,缠上裹脚布。


活泼好动的母亲,白天哭闹;半夜疼痛难忍,在被窝里偷偷把裹脚布撕扯下来。第二天,姥姥见状,边骂边给母亲又缠上。母亲干哭几声做抗争,都是演给姥姥看的。姥姥清楚,到了夜里,裹脚布还是一样的命运。最终,母亲的小脚并未裹成功。姥姥的执着,是为了自己的女儿将来都能嫁个好人家。

   

其实之前姥爷家殷实富裕,十里八乡有些名气。二姨就说过,小时候享受过家里富足的生活,吃的喝的,盆满罐满,常有铜板银元响声,常年有短工。姥爷有文化,也做生意,有钱了就拿去赌、抽。


母亲十岁时,富裕的家庭日渐衰落,为了家计母亲被迫远走他乡。清晨出发,跟着毛驴车走了两天,母亲去到那户人家。比起相对富庶的晋中,那里只能称为穷乡僻壤。换回来的十几块大洋,对于姥姥家的人来说,是救命稻草。

 

母亲十六岁就为人母,生的是个儿子,是这家的长孙,也是我同母异父的大哥。然而,大哥还在母亲肚子里,他父亲得了伤寒,不久就离世了,苦难再一次向母亲袭来。


晚年的母亲,像讲别人的故事那样平静淡然,讲述她曾经的艰难。我在母亲面前总是强忍泪水,可过后背着母亲,我会大哭一场。

 

大哥四五岁的那年,抗日战争一夜之间来到这个山村。我的家乡沁县,抗日活动如火如荼,曾经的穷乡僻壤,成为了抗日老区。而母亲也在这时加入到抗日洪流中。说起来母亲去的这家很开明,他们理解和支持母亲出去做事。


母亲从小向往新学堂,可一天学没上过。在牺盟会协助员的帮助下,实现了愿望,非常刻苦努力。开始识字不久,就可以读简单的告示,古本的小说,还成为妇救会干部。


她不仅在根据地做后方工作,也常常上前线送情报,跑交通。白天,忙着组织妇女纳鞋底,做被、做衣服、收集粮草;晚上,配合牺盟会的游击队和决死纵队,袭击鬼子的炮楼,拔铁轨。


母亲说,为了避开鬼子的盘问,给部队送情报要选择在晚上。于是用炭把脸抹得漆黑,天黑时走,天亮返回,一晚上,马不停蹄地翻几个山梁。对裹脚布的抗争改变了母亲一生的命运。

 

1949年进城后,母亲和父亲组成新的家庭,有过一段平静安宁的生活。父亲还带着一个比大哥小两岁的,和我同父异母的二哥。面对我们这样复杂的家庭,母亲用善良、宽厚,还有智慧,平衡维护着这个家,把全部的关爱给予到家庭每个人。

 

晚年的母亲,再也经不起磕碰。那年姐姐的家庭有了变故,此后姐姐一个人带着几岁的女儿艰难度日。在姐姐面前母亲总是很乐观,在生活上力所能及地帮助她。到晚上,躺在昏暗的台灯下,母亲的身子一起一伏的,有时是长长地叹息,有时是轻微地啜泣,像母亲这样坚强豁达的人,在这件事情上钻进去出不来了。


与其说她是担忧女儿以后的生活,不如说更让她心痛的是,她的一个女儿竟与她年轻时的命运如出一辙,这实在是七十多岁的母亲不愿接受也不愿面对的。


我无法释怀的心痛也在这里:那时我们都已成家,忙工作,忙家庭,忽略了母亲的感受。


人总是存有侥幸,在拥有时不懂珍惜,总是想,时间很长久,过了今天会有明天,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却不知老年的母亲,生命已经很脆弱,她的明天是那样不可确定。

 

不久,母亲查出大病,住进了医院。


我一直放不下的心结是,母亲在这个世上弥留的最后一个月,我正面临进修毕业,考试一个接一个,毕业论文催得紧,我竟没能全身心去照料病重的母亲。就连轮到我值班照顾母亲时,都没有能把这有限的时间,全部给予她。


母亲躺在病床上,看我着急,就说:我什么也吃不了,粥也喝不了几口,熬一小锅小米粥,够喝一天,你安心地趴在床上写吧。她干枯的手,一点一点将被角挪开,为我腾出一小片天地。我所谓的论文,竟是趴在母亲的病床上写成的。


住院不久,母亲的脚出现浮肿,不管轮到谁值班,都要给母亲悉心按摩揉搓。开始母亲说,很舒服,感觉轻松了。可过了段时间,说可以再用力。我诧异,原来不是我们力气不够,是随着病情的加重,脚部的末梢血管及神经逐渐坏死,失去了知觉。而我,仍然不肯相信眼前的事实。


也许是母亲的两只大耳朵,是我心里的安慰,总盼望着,不知哪天,忽然会有一缕希望的光芒出现。


从小就听二姨和旁人们都这么说,母亲有吉人相,尤其两只大耳朵,比常人多出半寸多,女人中也是少之又少,挺括的耳轮,厚实的耳垂,还有宽阔的前额,母亲是能活个大岁数的。


这是我心中的执念。


然而,现实使我肝肠欲断,母亲单位的同事看望过母亲后,医生私下里与他们交谈,说了许多母亲疾病的情况,最后说,还有半个多月吧。听到这句话,我的心重重地往下沉,沉到深渊……

 

母亲一生简朴,生活用度简简单单,一条白色乔其纱巾,是第一次进北京参加全国妇联代表大会买的,用了一辈子。七十岁是她最后一次去北京,仍围着这条纱巾。饮食上也是家常饭,喜欢各种面食,尤其喜欢吃葱花烙饼。


那时我上班的学校离开化寺后街不远,下了班常买些烙饼,给母亲带回去。那家店是个老店,做得地道好吃。母亲吃过几次,不让再买,说太贵。我就学着做。母亲说,做得比那家老店的还好吃。心意达成,我有种成就感。


母亲说我,“心灵手巧,干什么,看看就学会,就是懒。”夸奖也要带个尾巴,是她的习惯。已为人母的我,像小时候那样,发自内心的高兴。

 

晚年的母亲,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喜欢吃冰激凌,数九寒天也不例外。省城有一家老字号雪山冷饮店有卖,价格不菲。于是姐姐学着自己做,用鸡蛋牛奶白糖,隔三差五给母亲带过来一饭盒。


过后我们想,也许那时癌症已侵蚀到母亲的身体里,内热,焦躁,体内毒素排泄不出去,引发诸多不适,冰凉的冷饮吃下去感觉舒服,能缓解这些不适。


母亲住院以后,做过两个疗程的放疗,可病情一天天加重,吃不下几口饭。半年内,只吃流食,对于食物的渴望,对于饥饿的感受,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有次轮到我陪护。中午母亲只喝了两口粥,就吃不下了,再吃就会吐。但精神还好,说想起以前吃的猪油辣椒拌面,葱花烙饼,油烹蒜沾片子就特别的香,我故作轻松,迎合着母亲。


一个无法进食的病人,谈论着美食,心里是怎样地煎熬。眼前是自己亲爱的母亲,饱受艰辛磨难,一生都在为别人活着,才刚刚开始安享晚年,就遭遇病痛的折磨,怎不心如刀绞。


歇息了一会,母亲又说:我咽气以后,什么都无所谓,就买一块烙饼,放在我嘴里吧。


我战栗地站在母亲床脚下,不能动弹。怀着难以名状的心情,直直地看向母亲,母亲一定认为我受了惊吓,咧咧嘴,轻松地说,“……嗨,人都是要死的,我说的是真的。”


我一直说不出话来,不知说什么,也无法答应母亲的要求,因为我根本不愿相信,有一天她会离开我们。


待我回过神,她形如销骨的脸庞,黯然无色,那双眼睛,由于充满渴望与期待,竟散发出熠熠的光芒。


这样的一幕,那样的一句话,让我时时想起来就泪流满面,怎么能忘,怎么会忘,又如何忘得了。

 

母亲去世后,我想到过这一嘱托,可是觉得太残忍,无法面对。以后的岁月里,我意识到那时我是在逃避,因为脆弱,我连和哥哥姐姐说的勇气都没有,竟没有了却母亲最后的心愿,让她带着遗憾离开。这成了我心中一辈子的痛。


多少次在心里请求母亲的原谅,我明白,作为母亲也一定不愿女儿有心灵创伤,她在天之灵,一定会原谅女儿的不孝的。

 

发现母亲患病时,是个冬天。她的一生,几乎每一件大事都发生在冬天,不知道冥冥中意味着什么。大哥和姐姐陪母亲去医院检查确诊后,不相信,又托人找更好的大夫复查,同样的结论。


记得母亲查出病不久就是农历新年,几次叮嘱我,正月十五那天一定要带她出去好好看看灯火,十五的灯火能祛病消灾。


十五那天,我爱人用自行车推着母亲,我在后边扶着,在南宫灯展拥挤的人流中穿行,从头到尾看了几遍。


回去的路上,夜沉静,灯火已远,我们心事重重,月像光盘,在头顶,抬头望月,希望如水的月光,能驱散心里的阴霾;希望红火的灯笼,能让母亲的病有所好转,而母亲也在用这种方式挽留自己的生命,希望多留几天在这美好的人间。

 

就这样,我一直停留在希望中,无法面对现实,理性科学地去帮助她,致使母亲最后几个月里,失去了许多使她能在安宁平和的状态下,放下恐惧,坦然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的机会。

 

子欲养而亲不待,道出多少阴阳相隔间的无奈!


待续

 


【作者简介】九月:五零后,汾河边长大,中学退休教师。六十岁学习绘画写作,爱好游泳唱歌。一枚园地耕耘者。


(编辑:安然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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