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事儿（102）口琴“王 ”
黄宁｜文
一起插队的朋友“希腊人”发来一张旧照，照片里的三个年轻人是同住一茅草屋的知青。我20岁，戴墨镜的“希腊人”也20岁，站在我俩中间的那位19岁。
我记起来，他俩为拍照，刻意换上10元5角一件的“的确良”衬衫，我身上的蓝布褂是我两件衣服中最体面的一件。
旧照，让我想起散失多年的记忆。没有这张照片的提醒，我真是把他（中间立者）忘了许久。他不近女色，女知青们也嫌他，私下送他外号：“面包”。
这称谓对他挺贴切。他的脸整体臃肿，紧绷的皮发亮，真如发酵的面包。因为脸凸出，眼睛细到只剩下一条缝，我从没看见过他的黑白眼球，所以很难揣度他的七情六欲。
他好掐架，三天两头惹事儿。
有次，他和沪上知青打架，寡不敌众，逃出连队，来我处刷夜。吃过晚饭，众人围坐在一起，七嘴八舌商讨如何报复。我不耐烦地听着，心想，他妈的！没一个能说出像样的“攻略”。
这时“面包”轻咳一声，有意引起众位关注，他张口竟提出用火偷袭沪上知青住的茅草房。
说过后，他得意地深吸一口烟，对着油灯吹出一缕烟直奔燃烧的火苗，火苗摇摆跳动，一闪一闪亮在各位脸上，幽暗中一片沉寂，无人应和，他也知趣，没再说浑话。
头一年，雨季，连队翻建茅草房。派活儿，命我、“希腊人”和他一组进原始森林伐老竹。这天，山林深处下起雷暴雨，无处躲藏，淋个通透，随身的火柴浸湿，饥寒交迫的我们深陷“绝境”。
“希腊人”提出钻木取火，我认为不可能，并找出论据论证。“面包”二话设说，跨在倒卧的朽木上，用竹片儿挖出个小洞，又用坚硬的木棍捅入，双手迅速揉搓。嘴里叨咕着：操他妈！我就不信，原始人能干，咱为什么不能干！”
在他不干不净的叫骂鼓动下，我们三人轮换不停钻木。大约一个钟点，细微的青烟冒起，燃起火星。有火种了，砍一节青竹，灌进大米，扔进火堆。
小息片刻，“砰”一声，一筒清香飘逸的竹米饭，就着千年古树落下的雨水，填饱了我们饥肠辘辘的肚皮。
这次的经历，我从他身上学到生存危境时的坚韧与不拔。
他吹口琴堪称一绝，在营里小有名气。口琴让他很快乐，见别人愁眉，他会说：“何以解忧？唯有口琴。”
赶上休息日，清晨起来，他不洗漱，不吃饭，盘腿孤坐竹床上，开始他个人的“演奏会”。
口琴声响起，他随节拍左右晃动上半身，一曲接一曲，从不重复，曲曲入耳。他吹出的口琴曲浅吟低唱、自言自语，有种沉埋心底的发泄。
我推崇他的音乐天赋，唤他“口琴王”，他并不拒绝，笑纳。
来年，兵团来了一批四川娃，其中有位来自吹口琴的“世家传人”。他知道后，约上我们几个，走了十几里山路，来到“世家传人”连队。
“世家传人”连队听说北京知青前来“摆擂台”，多人聚拢在操场。
那位“世家传人”姗姗来迟，手里拿着一大一小口琴，大的一尺来长，小的半掌左右。我心惊，不愧“世家传人”，今天“口琴王”有一拼！
“世家传人”并不谦让，用大口琴吹奏一曲《红太阳照边疆》，又换小口琴吹奏了云南民歌《有一个美丽的地方》，演奏完毕，围观的男女川娃较着劲地鼓掌。
“口琴王”脸浮不屑，掏出口琴，用洁净的手帕轻轻擦了擦。然后潇洒地把口琴抛向空中，口琴旋转着落下，他接住，送到唇边，一曲轻快的《波尔卡》瞬时流出，满场的人面面相觑。
接着你一曲我一曲，几十首下来，“世家传人”拱手告负。我们得胜，搬师回朝，一路上，他却郁郁寡欢。
我问他：“你有什么不高兴？你的技巧，纯熟度高出他几倍。”
他说：“你不懂，没对手……”
我豁然明白，孤独求败是高手的境界。
这天，他余兴未尽，走到一池湖水边停下，面向由淡而浓层层叠叠隐现在云雾间的墨色山脉，吹起了一首优美的曲调。
“真好听！什么歌曲？”同去的一位知青问。
他停下吹奏，说：“德国有个叫贝多芬的老小子，写了一曲歌颂大自然的交响。”
说完，他继续他的“演奏”，版纳的雨季，气候多变。忽然斜风细雨浓雾弥漫，借着微弱的光照，我瞥见他脸上淌下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第一次怀有如此圣洁、如此神往的心情和心地自觉而虔诚地肃然聆听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片段，是他的口琴“演奏”。
我与他之间既有相互的信任和同情，又有各自性格上的迥异。
我后来调到别的连队，与他渐渐疏远，几乎不再往来。以后我又困退回京，便彻底与他失去联络。
多年后，道听途说，他被枪毙！为什么？认识他的人都没能说明细节。
后来，我见到“希腊人”，“希腊人”说，他返京探亲途中犯事儿被抓，关进拘留所。一天与另一案犯放风，趁警戒不备，抄起锄头砍死看守人，拖枪逃往荒郊野岭。当地警方动用百人围捕，他拒不缴械，乱枪击毙。
“口琴王”命归西天……大约不到三十岁。他姓王，叫安礼。连起来念：王安礼。
【作者简介】黄宁，曾仼中央电视台纪录片编导。主要作品：《再说长江》、《车师古道》、《感受交响乐》、《边关岁月》等。曾担任中国国家话剧院影视公司总经理。一枚园地耕耘者。
回首往昔岁月，记录时代坎坷。一枚园地《说事儿》欢迎您的来稿。（来稿请确认未在其他公号发表） 投稿邮箱：yimeiyuandi@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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