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在县城感受“德尔塔”的惶恐
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是的，河流总是在变化中，我们虽然踏进的是同一条河，但它其实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可在我的感觉里，这条河却依然没变。
庚子年武汉封城，我和老伴被隔在老家近两个月。冲破层层封锁线，总算在解封前一个月回到武汉，让同样隔离在老家的朋友赞叹，甚至认为是奇迹。可有谁知道，为了那次回家，我几乎把武汉的层层防控机构问遍。一直觉得，正是那种倔强才让苍天开眼，丢给我一个馅饼。
做梦都没想到是，今年7月31号，我们竟然真的踏入同一条河流。
那天，侄儿开车，一起回老家给95岁的父亲过生日。本来高高兴兴，可刚开出去不远，侄儿说，荆州已经有了德尔塔病例，这个服务区不能停了，必须进了宜昌地界才能进服务区。
侄儿让我老伴做好思想准备，因为他上厕所比较勤，每次路上至少也要停两次的。老伴不以为然，但方向盘不由他，咕噜几句也真忍了。
我心里暗自发笑。这跟去年回老家过年的情景一模一样，但今年真值得如此紧张么？
到得县城，侄儿侄媳的话终于得到验证，一天之间，风声鹤唳，与去年的情景毫无二致。第二天清早，侄儿他们一家便匆匆赶回武汉，我和老伴担心父亲心里难受，还是留了下来。
这一留，气氛越来越紧张。本来全宜昌市连一个疑似都没有，但晚上就听到内部可靠消息，进县城的高速路口封了，并且，仅县城就隔离了180多个。
问为啥隔离？朋友举例说，一个7月20号来的外地人，与家人在餐馆就餐，餐馆老板发现他说话口音不是本地人，立即举报了。接着就被集中隔离。那时他已经来县城十多天了，而且不是疫区来的，但无论他如何解释都没用。
我听了觉得好笑，心想，不知隔离区是否免费，不然，真有打劫之嫌。同时也在想，会不会也来拉我们去隔离呢？
果然，第二天，就有人上门来了，详细询问住家人口，登记，签字，包括是否接种疫苗。我和老伴自然又成了重点对象，一再叮嘱不要出去，居家隔离。但预料中的集中隔离总算没说。
第三天，我的电话就进来了，虽然陌生号码，但疫情期间不敢不接。果然是社区打来的。说在网上查了身份证，发现我没打疫苗。
我说是的，我没打疫苗。接着便问我没打疫苗的原因。我说，六月份我就去指定医院了，因为血压相当不稳定，加之冠心病和碘过敏，医生说不能打。他说，那你开了证明没有？
我说，那时疫情稳定，没有人要求开证明啊。他说，那你还是到社区来打疫苗吧。我解释，武汉70岁以上定点医院都不敢让我打，你一个社区就敢打？出了事谁负责？他想了想说，那行，我跟领导汇报。
又过了两天，以为事情过去了，谁知竟上门来了。一个一个检查打疫苗的证明。老伴说我没带在身边，不知道要检查。他们又翻了翻记录，说是网上已经查到了老伴的打疫苗信息，可以认定。
接着就问我95岁的父亲，要求他也去打疫苗。弟弟说，父亲从去年生病以来，已经下不了楼了。他们反复观察瘦弱佝偻成一团的父亲，终于说，那就算了吧。但你们家还有一个没打疫苗的，今天一定要去社区打。
我知道他说的是我，但我那时正在厨房炒菜，没理。老伴和弟弟便帮我解释。不知道为什么，说着说着，来人突然提高了声调，狠狠地说：“不打吗？不打你就走不成！”
啥？没打疫苗犯法了吗？如此恶劣的态度，来抓人犯么！
直觉得一股火气直串脑门！丢下锅铲，从厨房走出来，直视来人，也放下狠话：“那你就看着吧，看我走不走得成！”
来人一点不示弱：“你还有理了！你说你不能打疫苗，你拿证明来啊！”
我也毫不退让，声调比他还高：“哪个文件规定必须拿证明？你先拿文件给我看！我们是法治国家，即便没有法律规定，有相关行政规定也行啊，只要有，我立马去打，死了都不怪你！”
他终于愣住了，悻悻地给自己找台阶：“那我去跟领导汇报，你等着！”
“行，我等你去汇报。不过，下次再来，记得带相关规定来啊。”
他一脸恼怒，却无法发作，起身走到门口，又回头对弟弟说，这个九十几的老人，你们照看好啊，出了事，我们不负责。
弟弟连连点头，跟到门口，笑着送走那人。回头又对我说，你下午就到县医院去开个证明，别跟他们生气。我说，没有道理的事情，我为什么要被他们牵着走。你放心，不会连累你。
看着弟弟担忧的样子，原本计划在老家多照顾父亲一段时间的，随即改变了主意。没办法，看来我这较真的脾气，没法在这县城呆下去了。只是愧对父亲，陪伴他的时间太少。好在父亲病已愈，只是老弱，等疫情过去再回去陪他吧。
但是，回家的路并不顺利。打电话给跑武汉的大巴师傅，他说三号全省的汽车都停运了，何时恢复，没有期限。
放下电话，跟老伴商量，租车到宜昌然后坐火车吧。可老伴和弟弟都说我没打疫苗，坐火车风险太大，坚决不肯。没办法，问武汉的侄儿能否周末回来接，他立马请示领导，回话说，原则上不能离汉，特殊情况要报到市一级防控批准。
天哪，那还不知审批到啥时候。老伴说，还是让他弟弟送到汉宜高速路口，再由我侄儿在路口接。老伴于是跟他弟弟联系，他弟弟说，荆州是封控区，万一路过绿码变黄码，回家要隔离，他们家刚得了孙子，那就麻烦了。
又问我侄儿，他说把幺叔手机关了，应该问题不大。然后由我导航，因为进武汉的路口太多，我们过去最熟悉的路口，恰恰就是这次封控的高风险区。侄儿反复在网上研究路线，找到一个低风险的路口，并让我试着导航。
可怜我这个从没在高速公路上导过航的老太婆，也只好还没出发就开始一遍又一遍路演，又截图给侄儿，等他认可。
谁知道，两百多公里跑下来，除了下雨，一切顺利，眼看只差三十多公里了，大家都以为快到了，接我们的侄儿也已到了预定地点。但突然之间，我发现我导的索河出口不见了，随后，导航就提示我们在下一个什么路口下高速。
这是咋啦？大家都疑惑着。我想了想说，不管，我导的是索河，必须等导航报出索河才能出去。可导航上的索河再也没有出现。
走着走着，导航提示，下一个出口居然是永安，这不是过去常走的老汉宜高速么？这个路口下去就是高风险的沌口区。吓出我一身冷汗。赶紧让老伴弟弟停到应急道上。
给侄儿打电话，侄儿也吓了一跳，紧张的说，千万别下去啊，下去就变黄码啦！幺叔回不去，我也不敢来接了，疫情期间，公务员违规的处分是很重的啊！
我岂能不知道这些？可该怎么办呢？我们这三个老傻冒，完全一筹莫展。侄儿说，您把定位发给我吧，我来指挥。
原来，老伴弟弟习惯了过去的路，在一个三叉路口从S15跑到S103上面去了。恰恰那时又下着暴雨，路牌根本看不见。
在侄儿的指挥下，终于从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下了高速。但如何开到侄儿等候的地方，已经完全晕头转向，因为必须避开风险区，这对导航来说，目前做不到，大概还要等待科技进步吧。
还是要靠人啊，侄儿查询了所有要经过的道路，反复跟我沟通，可我还是一头雾水。最后我觉得，要成功避开封控区，的确不是我们三个老家伙所能办到。我说，还是你开过来接我们吧，今天必须保护好幺叔的绿码，哪怕绕到半夜。
侄儿说那行，又提醒我们不能老停在高速路口旁边，时间长了是要受罚的，先找一处能停的地方，再给他发定位。我们真像傻子一样，所有的动作都在侄儿的遥控下进行。不由自责，虽然老了，还是要学习基本技能啊，否则，真连家门也出不了啦。
不到一个小时的焦急等待，侄儿就赶过来了，我急着问他，我到底是哪里犯错误了，既然我们走错了，导航为啥没提醒呢，以往看你们导航，不是提醒错了调头么？
侄儿笑说，高速上怎么可以调头呢？您错了，它只能按您的目标重新规划路线，所以不停的报每一个路口让您下去。
终于悟出一点道理，心想，如果连错在哪里都没弄清楚，那就真是白瞎了！
接上我们，侄儿又把老伴弟弟送到原来约定的低风险高速入口，直到“宜昌”两个字赫然在目，叔弟的车开上去，跑出我们的视野，一颗揪着的心方才稍安。
晚上八点多，他进入长阳境内，电话说，健康码依然翠绿，顺利过关。
一趟与德尔塔封控区的较量，总算靴子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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