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地回顾 I 黄宁:那一年,流沙河曾经吞噬的少女
题图:17岁那年去插队的作者
本文原载于“一枚新园地”公众号(2021年3月20日),原文标题:《河祭》。今日再刊,谨此为念。黄宁先生的文字深沉有力,思考深刻,情感真挚。今日将先生于一枚园地所刊文章(见专辑:黄宁)和尚未刊出的稿件,一并发出。送别之际,悲痛万分,怀念先生正义的神情与文字,愿先生一路好走。
黄宁|文
呼斯楞豫锟|编
1、
那是1971年的夏天。我正在云南建设兵团一师一团七营五连插队当知青。
一天中午,骄阳如火。吃过辣椒、盐水泡米饭,正在享受短暂的午休时光,连队哨音嗡嗡作响,大嗓门的田排长高声喊叫:“全体知青集合,清点人数。”
我不情愿地起身,心想:“又抽什么疯?不是美帝打进来,就是苏修扔原子弹,三天两头一惊一乍,搞拉练实战演习。”
逢到这时我会刻意站在后排,随时准备溜号。透过前排脑壳缝隙,看到连里几位头头神色紧张,交头接耳,与平时有所不同。
指导员(现役军人)命令身旁的干部:“查查女生宿舍,看看还有人吗?”
很快查房的人回来报告:“没得了。”清点人数开始,以班为单位,查得很细,尤以女生为主,报数声此起彼伏。
稍顷,各班长报告,人员齐整。指导员紧锁的眉头舒展,随即宣布:“从现在起,知青离队外出,必须请假,特别是女同志!解散。”
一阵嘈杂,知青各自回屋。
突如其来的集合,有些蹊跷,我心中顿生疑惑,想弄个明白。紧追两步,赶上指导员问:“出什么事了?”
“没你事儿,少打听。”指导员姓裴,人随和,没啥架子。
经不住我再三追问,他低语:“营里通知,岸边砍竹子的傣族老乡看到,景洪大桥上,一个穿戴像知青的女子跳河了,很快被河水裹走。团里紧急通知,让各连队查查有外出未归的女知青没有。”
“跳河啦?跳流沙河啦?”我吓了一跳。
指导员回应:“对!流沙河。”
“我操!那没救了!”
流沙河,河长92公里,因景洪地处云贵高原,地势落差大。水流湍急,每秒流速3米。进入景洪后汇入澜沧江。
当年,响应毛泽东到“大江大浪里去锻炼”的最高指示,我横渡过流沙河与澜沧江。流沙河表面看似平静,水底却险象环生,人在水里有被往下吸的感觉,与其它河流不同,不可借水势而行,要迂回避涌。
很快消息通过有线电话传来,跳河女知青身份确定:景洪一师一团七营十连的知青陈桦。
作者所在连队知青合影(左一为作者)
2、
陈桦,女,昆明人。都说她长得很漂亮,生前我没见过。她死后,壮着胆儿,我和几个人从河里把她拖出来,瞟了一眼……扫地可怜花更落,卷帘无奈萧瑟来。
初听陈桦这个名字,是和“骚”字捆绑在一起。传言很多,甚至连她身体隐私处都说得有鼻子有眼儿。说的人好像亲眼见过一样。当这些人挤眉弄眼讲她的种种性事时——编造的成分居多——我在一旁饶有兴趣地听着,内心的潘多拉魔盒掀开了一条窄缝,淫荡的魔鬼钻出来狂舞颠笑。(现在想来,自己那时真是无耻!)
流沙河流进澜沧江,澜沧江是国际河流,进入越南后称湄公河。“文革”中跳进澜沧江和支流自杀的人很多,尸体流到境外,损害了我国的国际形象。所以对于陈桦跳进流沙河,兵团领导甚为重视,第一时间指示:陈桦是七营管辖的知青,营里要组织精兵强将,尽快打捞尸体。
下午出工,指导员拦住我,说:“组织上信任你,派你一项艰巨的任务,去流沙河打捞陈桦。”
听到“组织信任”的话,一股暖流涌上心头,用力点头,当即表明“越是艰险越向前”的决心。
从营里挑选了6人,水性都不差。当日下午,我等乘手扶拖拉机前往流沙河大桥附近安营扎寨。
流沙河大桥是木质结构,造型粗糙简单,立在河面上却很墩实,是唯一一座连通流沙河南北两岸的通道。我们到达时,靠南桥头已经有几个人站在那里。我凑过去,见到营里的马参谋,马参谋表情严肃,指指前方的木墩说:“她(陈桦)从这里跳下去的……”另外几个干部状的人,也在指指点点,隐隐约约听他们说:“在这里坐了很久,大约是中午1点左右跳下去的。”
“跳之前,思想斗争很激烈。”
“看看,看看,这木头有多硬呀,让她挖出个坑。”
“挖出这么深的坑,手指都磨破了。”
我蹲下身,探出头,看到陈桦坐的桥墩前方的桥梁上,有个深深的小坑,周边散落着细碎的木屑,伴有点点殷红的血迹。
众人还在议论,嗡嗡声冲进我的耳鼓,什么都听不见了,身体有些抖,心头充满莫名的怜悯。
云南女知青
3、
打捞很快展开。当下到水里,我才意识到,豪言壮语与现实的距离相差甚远。
我和昆明老知青王兴国分在一组。他是1965年来的农场。据他自己说,水下捞尸很有经验,文革初,最惨烈的年月,几乎每个星期都要捞上几具。
我一个猛子扎下去,眼前浑浊的水冲荡过来,夹杂着从上游冲下来的杂物,不但要躲闪,还要谨防被水草缠住。每组下水5至10分钟,再轮换另一组,分段查寻,渐次推进。
一个下午的搜寻,毫无结果。
夜色中,和衣睡在湿漉漉岸边的草滩上,想着明天继续的打捞任务,心里多少有些忐忑。
王兴国翻转身,冲着我说:“别太实在,水草多的地方,容易被缠住,不要往里扎。”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看见了也装着没看见。”
我有些诧异地问:“为什么?”
他狡黠的眼在暗夜中一闪一闪,“你拽她,她会拽住你,让你跟她一起走。”
我毛发悚立,一夜噩梦。天亮了,我暗暗发誓:看见了也装着没看见!
第二天,打捞继续,我的豪情几乎荡然无存。扎猛子也不敢了,浅浅地把头埋到水里,稍浸片刻抬起,踩着水,冲着岸上的人大喊:“没有。”
就这样又整整折腾了一天。
从王兴国嘴里听说:“跳河的人,三天后尸体会自动浮上来。”
我问:“这也有规律呀?”
“当然有了。我再告诉你,浮上来的尸体,女的一般是仰着的,男人是趴着的。”
“为什么?”我好奇地问。
他一脸坏笑:“男女身体结构不同嘛!”说完,一个燕式钻进水中。
4、
果不其然,第三天,一场倾盆大雨过后,在一个河床回流缓慢的拐角处,发现了陈桦的尸体。
马参谋下令,全体人员抓紧捞尸去,有人嘟囔了两句不大情愿的话。马参谋骂道:“狗日的,一人一天一瓶罐头白吃了,还有酒喝。”我心里嘀咕,你大爷的,什么酒呀,白水兑卫生酒精也叫酒。
浮尸现场聚集了很多人,多数是看热闹的,有两个人拿着土坷垃,往浮在水面上的尸体上扔,水花渐起,波纹漫开,岸上的人都无动于衷。不知谁大喊一声,语气愤怒:“人都死了,还这样作贱她,你们他妈的是人吗?”
忽地,一条大鱼跃出水面,欻的一声,又没到水里。
时间久远,打捞尸体的细节全忘了。只记得我们砍了竹子,做了一个简易的担架,六个人抬着,沿稻田埂小心翼翼,蹒跚而行。其中一位害怕心虚,突然松手,竹架失去平衡,把陈桦重重摔在稻田里。
这一摔,从她的裤兜里滑出一个小瓶,小瓶是密闭的,里面有一封写给她父亲的遗书。
云南女知青
5、
捞上她的那天,她父亲从昆明赶来。
远远望去,一个让人过目不忘的男人,眼晴很大很黑,目光灼灼,鼻梁高挺,额上有皱纹,细而平整,头发略微蜷曲。气度文雅,看得出是有阅历的人。
他走近女儿,弯腰掀开盖着的白布,凝视了很久。
旁边有人问他,尸体怎么处理?他没有片刻犹豫,说:找个地方埋了吧!不要再给兵团领导添麻烦了。
一切料理完毕,他依次和我们握手,说着感谢的话。走到我面前,浅浅地微笑,说声:“谢谢!”看得出,微笑后面藏着苦楚,眼中有点湿意。
过了几日,公安局结案,让我作为打捞成员之一写份旁证材料。走进办公室,负责此案的马参谋手里拿着一页纸在读。直觉告诉我,这是陈桦留给她父亲的信。
我站在马参谋身后瞥看,方格作文纸,字迹工整、娟秀。其中有两句话,我至今未忘:
“爸爸: 我对不起您!在这个世上我只爱您!您不要太难过!爸爸,我爱您!”
6、
陈桦为什么要选择这条不归路呢?知情人马参谋道出原委:
“陈桦,不但违反知青过早谈恋爱的规定,在外面还谈了多个男朋友,其中有一位还是有家室的军人。最近人家都找上门来,闹得很不像话。她生活作风太乱!”
“脚踩两条船。”我鄙夷地说。
马参谋回应:“何止脚踩两条船,是脚踩多条船。”
“阶级斗争”终于有了活靶子。出事那天早晨,他们连的连长在“早请示”会上,直接让她站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着全连百十号人,痛批:
“你怎么这么不要脸,今天要教训你给大家看看,让大家知道你是一个什么货色。这要在过去,你就是个万人骑的婊子 !”
这下可好,接下来的发言,没人能容得下她。风流韵事,伤风败俗,每个人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鄙视她,词句中极尽对荡妇的羞辱。
会开完,大家上山干活去了,谁也没在意陈桦。她回到宿舍,收拾杂物,捆绑好行李,整整齐齐摆放在床上,一个人默默离开了连队,走了20华里的路,来到流沙河大桥,在这里坐了很久,一个时辰后跳进流沙河,撒手人寰。
云南女知青
7、
1987年,因公,我重返西双版纳。
流沙河上建起一座新的水泥桥,原来的木桥还在,但已破烂不堪。大型运输车禁止通行,人还可以走。
我试图凭记忆找到她殉难的位置,找到她临终前在桥上用手挖的洞和散碎在周边的木屑。我傻傻地走几个来回,记忆的思维开始模糊,甚至连大概的位置都难以确定。
在岁月的荡涤下,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站在木桥上,我不由地想起,小说《情人》的作者杜拉斯说:“如果我不是个作家,会是个妓女。”
作家陈忠实《白鹿原》里的田小娥就是在 “荡妇”羞辱中度过后半生的女人。她嫁给的郭举人,不过是个用下半身泡枣的容器。后来,田小娥与多个男人偷欢,再无顾忌。
岁月流逝,我们这一代人的思想观念都开始发生变化。我想,如果陈桦是在今天,也许她不会选择跳河,她会选择活下去。
一朵花,还未打开,就把生命交给了河水。流沙河就这样吞噬了一朵尚未盛开的花朵。
我凝视着桥下的河水,水波依旧粼粼,安详宁静。
黄宁:空白墙
【作者简介】黄宁,曾仼中央电视台纪录片编导。主要作品:《再说长江》、《车师古道》、《感受交响乐》、《边关岁月》等。曾担任中国国家话剧院影视公司总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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