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宁行旅散记·拉巴
黄宁｜文
呼斯楞豫锟｜编
三千万年以前古地中海的一部分，带着无可比拟的伟力越过赤道，向欧亚板块俯冲而来。猛烈的碰撞挤压使大地隆起抬高，完成了地质学上的奇观。青藏高原，地球上不会再出现比这更高、更严峻的地方。
姜根迪如（藏语发音）冰川，译为汉语的意思：狼群出没的地方。我们摄制组在一所牧民遗弃的“冬窝子”（海拔5800米）里宿营。
高原反应，胸廓因气压的不适而感到压迫，晚上怪梦连连，无法睡实。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在我嘴鼻处鼓捣什么，睁开眼，见藏族同胞拉巴正在给我带氧气罩，他用半生不熟的汉语压低声音说：“黄老师，这个带上，氧气，睡觉。”
我无力地抬抬手，表示感谢。很快进入有眠状态，睡的很沉。
清晨，睁开眼，拉巴向佛一样盘腿坐在我身边。见我醒来，说一声：“醒了，黄老师，我睡了哦。”说完，钻进羊皮褥子缝的被套，鼾声大如雷。
知情人说，拉巴给全体队员轮换氧气瓶，烧牛粪取暖，一夜未眠。
拍摄笔记写完，我看着他熟睡的样子，内心不带任何虚情，真诚写下：“只有淳朴的民族才能孕育出这样淳朴的人。”
拉巴身材粗壮，稀疏的卷发飘在宽阔的脑门前，眼睛笑起来只剩一条缝。
他是可可西里管理局的临时职工，零时工与正式的警察待遇不同，他一直在争取成为正式的草原森林警察。在他脑门上似乎永远刻着勤奋二字，管理局里的重活、脏活他都抢着干。
摄制组的辎重车陷在尕尔曲冰冷的河水里，我们一大群人站在岸边眼睁睁看着车慢慢陷落，除了惊呼，别无良策。是拉巴不顾一切第一个跳进冰河里抢救车上的物资。
所有人被他的壮举激动了，奔向水中，搭起人桥，传递器材、帐篷、食品等物资。我对拉巴大喊：“拉巴，你就是英雄的格萨尔！”他听见了，攥紧拳头朝我挥了挥，又不顾激流的冲击钻进水里。
局长才嘎听说他奋不顾身下水抢救物资的事，暗示他，好好干营生，再过几个月研究你的转正。
拉巴乐极生悲，一次，也就一次，没经过允许穿上借来的警服在街上“招摇”了一圈。回来后，记过处分，留用察看。拉巴跟我结结巴巴说起这段过错时，眼圈红红的。
我采访局长才嘎时，刻意不露声色提起拉巴的转正。才嘎局长表示拉巴是个好小伙，这次违反的纪律严重，转正的事再说吧……
《再说长江》开播仪式，请来多名可可西里管理局的藏族兄弟进京。制片人拿着名单让我过目，没有拉巴的名字，我很不高兴，质问总制片人：“为什么没有拉巴？”
总制片人说：“名额有限，拉巴是临时工，名单是管理局提供的。”总制片人把自己推的一干二净。我太知道这帮孙子了，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情绪化之下，我直接给才嘎局长打电话，让他一定派拉巴来，局长听完我的倾诉，没丝毫官腔：“放心，黄导！我的名额让给拉巴。”
终于和拉巴这帮小子两年后在北京相聚。
我尽地主之谊和音响师马新等人邀请他们搓一顿，任由他们选择。他们说涮羊肉不吃了，烤鸭也吃过了，没嚼头。“那我请你们吃西餐吧？”我说。他们说西餐是啥玩意儿？我说你们吃吃就知道了……
东直门的彼得堡餐厅，服务员一水的俄罗斯姑娘和小伙子。
拉巴哥几个有点“呆”，坐在软皮椅子上很拘谨，刀叉也不会用，望着桌上的罐焖牛肉、奶油烤鱼、烤鸡卷、首都萨拉、奶油蘑菇汤、红菜头汤无从下嘴，格瓦斯倒喝了不少。看出他们没尽兴，好在离簋街不远，我又带他们去了一家麻辣烤小排。
一进店，人声鼎沸，哥几个眼睛直放光，人也活分了，有说有笑。掏出他们带来的几瓶青稞酒，齐刷刷每人一杯，一盘接一盘的烤牛排无止境地上，直喝到天明。
2009年，拉巴出车祸了，在青藏公路上与迎面开来的大货车相撞，人挂在车外整整一夜。第二天清晨路过的司机发现，总算抢救及时，加上他强壮的体魄，命保下来了，但右腿和骨盆粉碎性骨折。
噩耗传来他已经康复，坐在轮椅上让女儿跟我通话。我埋怨他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他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说：“黄老师忙着呢，不敢打扰。”第二句话告诉我，他转正了，待遇与正式职工相同。
这消息让我为他高兴，但隐隐中有些凄楚，用半残的身体换来个正式名额，值吗？
我一点也没有责怪他的意思。我只是想，人的欲望不能是无限的，在有限的欲望中能得到快乐应该满足。
利他之心，驱动着藏民族所作所为，无为之为。生命之树的意义不在于枝叶繁茂或寿命之短长，而在于是否心中的花开得灿烂，果结得圆满。
拉巴的汉语不太好，电话交流起来有些困难。然而，年年春节，我们都会在微信里互致：扎西得嘞！
2020.10.18于双桥
【作者简介】黄宁，曾仼中央电视台纪录片编导。主要作品：《再说长江》、《车师古道》、《感受交响乐》、《边关岁月》等。曾担任中国国家话剧院影视公司总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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