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往事】 枪口前的少年
孙小平博士
德国华商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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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可以称作是二十世纪最为著名的照片,后人将之命名为“枪口前的少年”,出自武装党卫军(Waffen-SS)少将斯特鲁普(Jürgen Stroop 1895 - 1952)的报告《华沙犹太人居住区不复存在》。1943年4月19日到5月16日,被纳粹德国占领的波兰华沙犹太人隔离区(Ghetto,常被译为隔都)爆发犹太青年抵抗组织的武装起义。大约600名没有军事训练和经历的男女青年,用从黑市购买的轻武器和自制的莫洛托夫鸡尾酒等与2000余名配备有坦克重炮的武装党卫军、警察和国防军部队对峙周旋了整整四个星期。起义过程极为惨烈悲壮,所有起义者明知生还无望,仍然以死相争,除了极少数人通过下水道等逃出生天,绝大多数或战死或服毒或跳楼自尽,被俘者面对行刑枪口,从容赴死。华沙起义,一举改变了世界对犹太民族逆来顺受,如同待宰羔羊束手就戮的成见,是战后以色列建国,犹太民族转变为战斗民族的开端。
隔都(Ghetto)一词起源于威尼斯,意大利语原意为铸坊。中世纪时,威尼斯的犹太人聚居区被限制在“新铸坊”(Geto Nuovo)一带,以后欧洲城市中的犹太人聚居区遂沿用此称。德国的城市亦有把犹太人区域称作“犹太弄堂”(Judengasse)的。在纳粹德国占领的欧洲特别在东欧一带,隔都的性质发生了根本变化,占领当局将城市的某一区域人为封闭,将散居在各地的犹太人强制迁入,并不得自由进出,隔都从原有意义的聚居区变成了种族隔离区。在1942年初所谓的“最终解决”(Endlösung )方案即通过屠杀对犹太人进行种族灭绝的方案确定之后,犹太人被定期从隔都向集中营遣送(Deportation),因此,隔都也是犹太人被灭绝的前站。
华沙的犹太人教教堂,1910年
华沙隔都起义被镇压之后,纳粹对隔都残余的犹太人展开疯狂报复,先后在现场被杀害的共有30000余人,7000余人被遣送到特莱布林卡集中营(KZ Treblinka 现波兰境内)用毒气处死,42000人被送往卢布林附近的马吉丹内克集中营(KZ Majdanek),先服苦役再行杀戮。隔都内的大犹太会堂被行动领导人斯特鲁普亲自爆破炸毁,以此象征华沙犹太区的消失。斯特鲁普为此获颁一级铁十字勋章。为庆祝这一胜利,斯特鲁普制作了图文并茂的报告《华沙犹太人居住区不复存在!》(Es gibt keinen jüdischen Wohnbezirk in Warschau mehr!)。报告一式三份,用皮革装订,其中两份于1943年6月2日分别呈送希姆莱和党卫军驻波兰总督辖区最高首领克吕格(Friedrich-Wilhelm Krüger),一份斯特鲁普本人留存。报告中除了用文字描述暴行,还配有大量奥地利专业摄影师(Franz Konrad)拍摄的照片,上述“枪口前的少年”即为其中之一。战争结束前,其中的两份报告分别被美军和英军的情报部门缴获,呈堂于纽伦堡军事法庭,用作纳粹反人类罪的证据。“枪口前的少年”也随之流传,激发了公众对施暴者的愤怒,对被迫害者的同情。照片与奥斯维辛一词一起成为纳粹罪行的象征。
Jürgen Stroop报告《华沙犹太人居住区不复存在!》(Es gibt keinen jüdischen Wohnbezirk in Warschau mehr!)封面
收入《不复存在》报告的照片:最后一批华沙犹太人被押送到集中营。“枪口前的少年”源自这一照片。持枪者为纳粹军官Josef Bloesche
早在1933年纳粹执掌政权之前,斯特鲁普就受到了希特勒、希姆莱和戈林等的赏识。纳粹上台后,斯特鲁普在党卫军系统中步步高升,以忠诚高效闻名圈内(斯特鲁普原名约瑟夫 Josef,源于旧约圣经中的犹太人物。1941年5月,“由于世界观的变化”,改名为日耳曼化的约尔根 Jürgen,与当年富贵发财们改名卫彪卫什么的有异曲同工之妙)。他经手处理的案件无数,最为著名的是镇压华沙隔都犹太人起义和系统杀害盟军飞行员案。斯特鲁普本人也十分清楚,仅此两项就足以使他在战后死上几回。1945年5月8日他在巴伐利亚被美军抓获,在战俘营用假名混了两个月之后,其真实身份终被美军确认。尽管斯特鲁普身藏氰化物,但终因怕死而没敢使用。1947年斯特鲁普因参与杀害盟军飞行员被美军事法庭判处死刑,1951年又因在波兰的罪行被判处绞刑,主要证据就是他的那本《不复存在》,次年在波兰被绞死。有趣的是,波兰当局有意恶搞,把被判处死刑的波兰家乡军(Heimatarmee,二战中既反抗纳粹德国又和共产党咬不上弦的波兰民族主义抵抗组织,战后遭波兰政权残酷镇压)将领莫扎尔斯基(Moczarski 1907 - 1975)同关一间死囚房。尽管在政治上两个人是死敌,但是在等待死亡的日子里斯特鲁普对莫扎尔斯基无话不谈。1953年斯大林死亡,莫扎尔斯基被改判无期徒刑,1956年在赫鲁晓夫时期被释放。记者出身的莫扎尔斯基后出版《与刽子手的对话》(Rozmowy z katem)一书,记述斯特鲁普在死囚牢里的回忆讲谈,引起轰动,曾被改编为戏剧上演。此书与《不复存在》一起,使得斯特鲁普在纳粹战犯中脱颖而出,成为后世研究纳粹思想和历史的重要对象,可谓青史留名。
纳粹党卫军将军Maximilian von Herff(右二) 审讯成为战俘的犹太人。右三为Jürgen Stroop (1943)
扎尔斯基后出版的《与刽子手的对话》(Rozmowy z katem)一书封面
当然,使得斯特鲁普发生家喻户晓效应的莫过于“枪口前的少年”。随着照片的广泛流传,媒体和公众普遍对照片中人物的身份和命运感到兴趣。上世纪八十年代,在美国纽约州行医的五官科医生、华沙屠杀的幸存者努斯鲍姆(Tsvi C. Nussbaum 1935 - 2012)出面指认,称自己就是照片中的少年,引发热议和反响。
努斯鲍姆出生于特拉维夫,父母是来自波兰的犹太移民(努斯鲍姆意为坚果树,欧洲犹太人的姓氏常有具体涵意,如罗森塔尔意为玫瑰谷,弗里曼意为自由人等,比较容易辨识)。因为巴勒斯坦生活条件恶劣,又爆发了犹太移民与当地阿拉伯人的武装冲突,努斯鲍姆全家1939年又返回波兰,在东南部小城桑多梅日(Sandomierz)定居,不料正赶上纳粹德国入侵波兰,二次大战爆发,全家就此落入深渊。努斯鲍姆的父母和兄弟相继被害,在纳粹建立华沙隔都时,努斯鲍姆与照顾他的伯父母躲藏在隔都外,艰难度日。1942年底,纳粹占领当局公告称允许持中立国护照的犹太人合法离境,并以华沙的波兰大酒店(Hotel Polski)等为离境犹太人的登记和集结点。持巴勒斯坦护照的努斯鲍姆与他的亲戚因此也来到酒店等待出境。
与很多历史事件一样,被称为“波兰大酒店丑闻”的因果渊源至今仍如雾里看花,闹不清来龙去脉。一种说法此乃纳粹当局策划的“归家行动”(Heimschaffungsaktion)的一部分,意欲用中立国犹太人交换盟军手中的德国战俘。另有说法是纳粹以此引诱躲藏在隔都外的犹太人自投罗网,因为有能力在隔都外藏匿的犹太人一般都比较富有,以便进一步敲诈勒索。事实上,由于波兰大酒店的缘由,在犹太人中开始高价买卖中立国护照(其中大部分护照持有人已经亡故),而众多党卫军和盖世太保官员因此赚得盆满钵满。总计约3000名犹太人滞留在波兰大酒店,最终几乎没有人合法出境,大部分人被送进集中营,战后幸存仅350人左右。
根据努斯鲍姆的叙述,他与其他犹太人于1943年6月13日被党卫军从波兰大酒店逐出,声称要将他们押送出境,“枪口前的少年”就是在大酒店前院拍摄的。随后他和其他犹太人一起被遣送至位于汉诺威附近的贝尔根-贝尔森集中营关押(KZ Bergen-Belsen,《安娜日记》的作者安娜·弗朗克在阿姆斯特丹被捕后,被关押并死于此集中营),直到1945年集中营被英军解放。
由于努斯鲍姆的指认,媒体曾经喧嚣一时,庆幸照片中的男孩得以逃出生天,公众之悲情因此多少得到慰藉,而新纳粹势力也乘机借此说事,称象征大屠杀的受害者既然都还健在,可见所谓纳粹屠戮妇孺乃至大屠杀都是夸大的宣传。随着时日消逝,热情减弱理性抬头,人们逐渐注意到了努斯鲍姆说法的瑕疵:其一,努斯鲍姆声称照片摄于1943年6月13日华沙大酒店门口,而华沙隔都起义最终被镇压是在同年5月16日,比努斯鲍姆所说时间提前了整整四个星期,且华沙大酒店地处隔都外,这就很难解释斯特鲁普为什么会把一张与镇压隔都起义无关的照片收入他关于隔都镇压行动和成果的《不复存在》报告;其二,6月中旬的华沙已经进入夏季,与照片中人着衣情况不符;其三,如果如努斯鲍姆所说,犹太人是被骗出酒店,党卫军完全没有必要着作战制服;其四,根据照片上的场景,更像是发生在街道上,而不是在一个高级酒店的庭院里;其五,斯特鲁普是于1943年6月2日将附有“枪口前的少年”照片的《不复存在》装订完成送呈希姆莱和克吕格的,这一有据可查的事实也就排除了照片摄于6月13日的可能性。
起义被镇压后的废墟和尸体
尽管关于枪口前的少年的身份莫衷一是,照片上手持MP18自动步枪凶狠地对着惊恐无助的少年的那个党卫军人的身份却得到明确无误的辨识。此人名叫约瑟夫·布洛歇(Josef Blösche 1912 - 1969),党卫军下士,出生于捷克北部与德国接壤的苏台德地区(Sudetenland,大部分居民为德裔,一战后划归捷克斯洛伐克,以致冲突不断,纳粹德国乘机搞事,引发苏台德危机,1938年慕尼黑协议将苏台德地区割让给德国。二战后苏台德地区重新划归捷克,德裔原住民遭成批杀害,后被悉数驱逐出境)。布洛歇的生平在纳粹小人物中极具典型性。他出身农民,父母经过奋斗得以经营一家小酒馆。布洛歇的最高学历为跑堂职业培训。后加入亲纳粹的苏台德德意志党,主要任务就是为党打架斗殴,1936年为此曾被拘留,于1938年获颁“苏台德德意志勋章”。苏台德地区归入德国后,翻身得解放的布洛歇加入党卫军,还得到了在边防军学校进修的机会。德国入侵波兰后,布洛歇被编入党卫军特遣队,跟在国防军后面专事猎杀犹太人。
在驻守华沙期间,布洛歇以凶残狠毒著称,被犹太人呼为“弗兰克斯坦恩 Frankenstein”(英国文学人物,通常汉译科学怪人,用尸体进行造人实验,后用来表述恐怖,邪恶,人形怪物等)。布洛歇喜好强奸或参与强奸犹太妇女,完事后总是不忘将被奸污妇女杀害,为的是防止妇女怀孕,“玷污”日尔曼种族。在镇压隔都起义期间,据说布洛歇身怀绝技,能够嗅出躲藏在瓦砾下的犹太人,灵敏度堪比警犬。布洛歇自己宣称他亲手杀死不下2000犹太人,包括婴儿孕妇。在斯特鲁普《不复存在》的照片中,多次出现穿作战服挎MP18自动步枪的布洛歇。“枪口前的少年”为其中之一。战后,布洛歇曾被苏军俘获,在一些矿山辗转服劳役,获释后建立家庭,育有两个女儿,在图林根(Türingen,地处东德)一数百居民的小村庄乌尔巴赫(Urbach)经营小酒馆,从不提及往事,过着普通平凡的生活。由于被当年的党卫军战友揭发检举,1967年1月布洛歇被东德斯塔西(Stasi,东德国家安全警察)逮捕,1969年因对至少30000人的死亡负有责任,被东德法庭判处死刑,同年7月29日在莱比锡监狱中被处决,处决方式为枪击后脑,死后骨灰被秘密处置,不准留存。
作为Jürgen Stroop的随扈的布洛歇(Josef Blösche,右一)在镇压华沙犹太人起义中以凶狠著名
1946年8月布洛歇在一次煤矿事故中被严重毁容,这可能是他战后能够长期逃脱惩罚的一个原因,同时也可以理解为这是千万冤魂亡灵的诅咒所致。想象这一人形怪物的最终结局,枪口对着后脑的场景,联系到当年隔都的犹太人将他视为怪物,称作“弗兰克斯坦恩 Frankenstein”,可谓一语成谶,天下终有公义,公义终在运行。
在煤矿事故中被毁容的 Josef Blösche
数年前去波兰游览,应朋友安德烈之邀,去他位于华沙以北数十公里的村庄,盛情之下,好吃好喝,盘桓多日,留给观光华沙的时间却相当窘迫。安德烈询问我们在华沙的打算,我说是首先去“下跪广场”(Kniefallplatz)。当安德烈把我们带到现场时,我们才知道并没有什么“下跪广场”,1970年12月7日联邦德国总理威利·勃兰特对之下跪的是1948年建成的纪念隔都起义的纪念碑,正式名称为“隔都英雄纪念碑”。2000年12月7日,在纪念碑西北面约150米处建成威利·勃兰特广场,放置了隽有勃兰特下跪场景的纪念铜牌。勃兰特在他1989年出版的回忆录中谈到他在下跪时的感受:我身处德国历史的罪恶深渊之中,百万亡灵的重负之下,(此时此刻)语言已经失效,我只能跪下。
当年德国总理勃兰特在犹太人起义纪念碑前下跪,成为举世震惊的场景
华沙犹太区起义纪念碑(“隔都英雄纪念碑”)
此时此刻,我只知道,勃兰特对之下跪的并不只是那些慷慨赴死的起义英雄,那个在布洛歇MP18自动步枪枪口前惊恐惧怕,高举双手的少年肯定也在其中。
朴实的文字,真挚的情感,诉说与德国生活相关的点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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