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德国】我与格拉斯的零距离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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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岩子的话
35年前,作者问君特·格拉斯能否告诉他,“德国有多少人真正读懂它(《比目鱼》),又有多少人把它读完?” 35年后,我接着问“中国有多少人真正读懂他(格拉斯),又有多少人把他读完?”
当代德国不晓得还有哪一位作家比君特·格拉斯更有争议,更加“homo politicus”的了。格拉斯我行我素,在文学、艺术和政治舞台上活跃批判了一生,维利·勃兰特在华沙的那一跪据说有他的“文学铺垫”,盖尔哈特·施洛德拒不跟小布什打伊拉克亦有他的全力鼎助。最让人记忆犹新的莫过于2012年4月《南德意志报》上的那首《不得不说》的诗作了,格拉斯勇涉禁区,狠狠地得罪了以色列,道出了许多德国人欲言而不敢的心声。仇视他的人骂他是“伪君子”,“永远的反犹分子”,一个空泛无聊,玩弄词藻,“翘着小拇指喝下午咖啡的老妇”。拥戴他的人誉他为“德国的良心”,“道德之仲裁”,民主与和平的斗士,“真正的巨人,大师和朋友”。
格拉斯走了,带着一袋核桃,留下15万页尚未公开的日记和85首抨击以色列的诗歌,在他长眠的地方你若听见核桃破裂的声音,那肯定是他,就是他。
朱校廷
世界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德国当代著名作家君特•格拉斯于2015年4月13日在吕贝克逝世,享年87岁。他的逝世不仅是德国文坛,而且也是国际文坛的重大损失。他的逝世也勾起了我的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
在35年前的1979年秋天,我与格拉斯有过一次零距离接触。那时我是南京大学德文教研室的青年助教,地点在南京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格拉斯的来访并没有热烈豪华的欢迎场面,也没有杯盏交错的宴会,整个座谈会组织得疏而不漏,就在文研所一个普通的会议室里,十来把椅子围成一个圆圈。参加者是南大德文教研室的部分教师和文研所德文室的研究员,还有一个德国DAAD的外教,一共也就10来个人。就在那10来个人之中,不乏当时中国德语语言文学界泰斗级学术权威,如德国大十字勋章获得者张威廉教授,还有桃李遍天下的叶逢植教授, 林尔康教授等等。我那时是小字辈,室里类似于跑腿的事儿我都跑在前边。我隐约记得,那次格拉斯来访,会议室的椅子不够,还是我从别的科室搬来的。
那天下午,格拉斯先生和他的第二任妻子在校外办人员的引领下悄然如期而至。他看上去体魄健硕,蓄着浓密的俾斯麦式海象般八字胡须,略显几分威严,虽然说不上是精神抖擞,但毫无长途跋涉的倦意。那时候,格拉斯的年龄应该是50岁刚出头。他们夫妇两人衣着极为平常,一身便装,每人肩上背着一个旅行包。我们在门前迎接他,互致问候之后,便入室围圈落坐。
格拉斯就坐的位置在我的斜对面,距离咫尺之间。他寥寥数语做了个简单的介绍,他那平缓而又坚定的语气中透出的几分孤傲至今依然令我印象深刻。然后,他点燃了手中大烟斗,请大家提问。于是,一场热烈而又精彩的学术讨论会开始了。从德国文学47社,61社战后文坛,到具体地谈到格拉斯的“铁皮鼓”(Die Blechtrommel)的题材,风格到寓意。格拉斯侃侃而谈,对大家提出的问题一一作答。我当时被那种热烈的学术气氛所感染,在格拉斯那种大人物面前满怀敬畏。在格拉斯到来之前,我曾集中翻阅了当时所有能得到的关于他的介绍资料。有些问题正想当面请教他,话未出口心脏却已砰砰直跳,壮了壮胆子举起了手,向他提出了令我至今都不能说是完全搞清楚的问题:“格拉斯先生,我听说您新近的小说《比目鱼》(Der Butt)写了600多页,内容从远古写到如今,评论说它荒诞充满魔幻,看似童话又似厨艺烹调秘方。您能否告诉我,德国有多少人能真正读懂它,又有多少人把它读完吗?还有其中是否有您的影子?它对现实社会又有什么意义?”格拉斯先生看了看我,不假思索地说道,“究竟能有多少人能读懂,又有多少人能读完,我回答不上来。这对我说来并不重要。我写它,停停写写,写写停停,连续写了好几年,它是我心灵深处的呼唤,是我对人类饮食结构变化及其对历史,现实及未来的发展作用的感悟。人类吃喝的历史就是人类发展的历史。我这样回答您,是不是让您听得有些懵?我也没有更好的解释。不过您的问题提得很好”。
格拉斯的这番话对我来说,深奥莫测。座谈中,他基本上不承认文学应该服务于社会,不认为文学有教育人的功能。但是,他又强调文学的社会批评作用,他认为不能按照政治家的标准去要求作家。他的高谈阔论,异端学说令我大开眼界,引我思考。根据我当时的视野及知识也还有许多并没有听懂及理解的地方。1979年国门打开之初,西方思潮也开始从国门的门缝流入中国。格拉斯是在这个历史大背景下来到中国的。老实说,我当时认为他的有些观点够反动的。格拉斯惊叹南京大学乃至中国德语文学界对德国文学历史及现状的研究成果,以及对他本人的了解。时间过得真快,两个小时的座谈会在不知不觉之中很快结束了。
后来,我来德国三年后的1990年,东西德统一成为社会重大议题。在这一重大历史变故中,格拉斯的反潮流惊人之语,以及其招致的争议不绝于耳。他公开表达不主张东西德马上统一,而是要继续维持两个国家政体。他毫无顾忌地指出,统一违反宪法,统一是西德对东德的殖民吞并行为。2006年,格拉斯向全社会供认他曾经是纳粹德国党卫队成员,舆论大哗,被指责为是隐瞒历史,欺世盗名的“纳粹分子”。2012年,不甘寂寞的老年格拉斯发表诗作“必须要说的话”,谴责以色列威胁世界和平,招致欧美国家强烈反弹,同时被以色列定为不受欢迎的人,禁止其入境。他的长篇小说《辽阔的田野》(Ein weites Feld)(1995),被认为篡改历史,被文学教皇级的评论家拉尼茨基一怒之下当众撕毁。格拉斯其人和他的作品一样老辣而孤傲,天马行空。
我于1993年从波鸿迁入杜塞尔多夫。当我得知格拉斯曾在1948年初进杜塞尔多夫艺术学院学习版画和雕刻,使我对杜塞尔多夫这座城市的热爱又多了一个理由。我也自豪地把自己称之为杜塞村民。
格拉斯在我心中是座丰碑。我作为始终受惠于德国学的人很自豪能有机会与这位大文豪有过一次零距离接触。我同时也为他的生存时代和生存环境感到庆幸。倘若他生活的时代及环境有变,就不是要不要接受强迫劳动改造或者流放的问题了,很可能要遭受到追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