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锥心之痛:女儿从德国万里飞沪探父,隔离中接到噩耗.....

本号讯 德欧华商 2020-09-29







林琳


前几天,爸爸在上海的医院昏迷的时候,我在德国动身去柏林签证。500多公里的路程,那一天赶上入夏的最高气温,小车从未经历过这般酷暑,在热浪里奔腾得似乎要融化,而我的心寒冷到冻结,汗水和泪水一股脑儿缠粘得满头、满脸、满衣襟。我像是被淬火,在煎熬,在每分每秒地锤炼,在膨胀的时空里找寻一条奔向爸爸的最快的路。
 

疫情下,签证、机票难关重重


紧急人道主义签证,我手握护照在空中挥舞:“拿到了拿到了!”
 
一场大雨从柏林的天空倾泻而下,犹如它的历史,一发生便是重大的,躲也躲不过。任由雨水扑面,冲刷掉眼泪,冲不淡焦灼和惶恐。
 
回程又是500多公里,小车扎进雨海,像一只飘摇的小船,掌舵人紧握住舵,是否也能握紧命运?天色越开越暗,视线渐渐模糊,又近视、又老花、又疲劳,只能看到前面车辆晕眩的车灯,几近盲行。而我加大马力,黑暗中闪亮的灯塔,是爸爸,指引我向前,一路向前......
 
午夜抵家,问九虎弟爸爸的状况,回答说仍然是昏迷,在吸氧,在输营养液维持。泪珠子噼里啪啦掉下来。
 

2017年苏州余山岛,这是我最喜欢的照片之一,慈爱的爸爸总是把最好的东西与我分享,无论物质还是精神。


生死一线间,本已隔着千重山、万重水。眼下疫情又在国与国之间撕开鸿沟,我原来随时随地可以走,可有效签证因疫情爆发而宣告失效,需办新的特殊签证。
 
于是,我直奔柏林,这下签证总算是有了。机票又是难题,民航局的“五个一“政策,一家航空公司,一个国家,一条航线,一周一班。原来东航每天法兰克福飞上海,而现在只剩每周二的一个航班,票价随之高涨,官方价是疫情前的六、七倍,更不要说黄牛价了。
 
爸爸也了解这些情况,十天前他在微信中告诉我:

“林琳你好:今天九虎用网约车将我们三人,准时安全顺利地送到川沙。在你二舅的协助下,顺利愉快地住进川沙医院肿瘤/血液科。
 
我的病情也有明显的好转,能下床走走,腿也有点劲了,食欲有所增加,估计很快就会回家调养!据说这次转院小月帮了很大忙,谢谢她!
 
我请你近期不要谋求回国,那将花很多冤枉钱,昂贵的机票、隔离期间高档酒店费用、核酸检测用费等,相信疫情将会很快好转。中德两国互相开放空港指日可待,那时再回来工作、探亲两不误,一举两得何乐不为何乐不为!最近孙总来瑞金探望,并带礼篮和现金,请转谢意!”
 
爸爸从不愿给任何人添麻烦,就连对子女,也不愿开口叫我们做什么。我已心急如焚,到处找机票,幸得东航上上下下为我抢票。爸爸病情稳定的时候,我得到9月1日的最后一张机票。
 
然而,没过几天,爸爸的情况急转直下,我把机票日期提前到8月18日;后来爸爸昏迷不醒,我又提前到8月11日。
 
我核对了下机票的时间,此刻,离起飞还有14个小时,离去机场还有11个小时,这11个小时里我要收拾行李、处理信件、安排儿子的生活。
 
行李箱已经放在屋子中间,里面散乱地摆了几样东西,去年回国六次,每次两个大箱子都不够装,给家里带的、帮朋友带的,还有样品、零配件和礼物,这次匆忙间只给爸爸准备了些物品,半个箱子都没装满。
 
其中包括两罐有机脱脂奶粉,想给爸爸增加营养,普通牛奶他不好消化;还有德国医院的专用营养液,之前空运回去些,妈妈说太甜了,又粘稠,口感不好,爸爸每天都喝,还电话里告诉我:“很好喝,你知道我喜欢吃甜的”。
 

爸爸,等我,我回来了!



爸爸的话还在耳边,而我默默地把奶粉和营养液从箱子里取了出来,他已经不能进食,这些都不再需要。还有两盒止痛贴,是从医生朋友那里要来的,是违禁药品,本打算冒险去闯关,现在也不必危险了。
 
我千万次地呼唤:“爸爸,等我!”

我要给爸爸一个拥抱,要握一握他苍老的手,要抚一抚他花白的头发,假装若无其事地说一句:“爸爸,你看,我回来啦。”
 
为求见到爸爸,我愿意上刀山下火海,我愿意相信神,用余生来信仰它,我愿意窒息来换取爸爸的呼吸,我愿意守护爸爸,再不离开。可是,除了经历酷热、除了头疼欲裂、眼眶肿涩,我不能替父受难,我想要皈依的神明,也不知道会显现于何方。
 
现在,眼前的神明就是这架波音777飞机,透过登机口宽阔的幕墙玻璃,我看到停机坪上波音777阳光闪耀,它是那么巨大有力,它将把满心虔诚的我纳入它的羽翼之下,送我到爸爸身边。
 

我看到停机坪上波音777阳光闪耀,它是那么巨大有力,它将把满心虔诚的我纳入它的羽翼之下,送我到爸爸身边。


我拍了张飞机的照片发到“林家驿站“,不一会儿,九虎弟单独回给我:“我已经告诉爸爸你上飞机了,他哭了。”一瞬间眼泪夺眶而出,继而悲恸嚎啕,周围变得如此寂静,只有我撕心裂肺的哭声响彻世界,眼前是明晃晃刺痛的光亮。
 
波音777上空,一架接一架飞机静悄悄地起飞,缓缓地消失在视野里,仿佛隐匿到时空深处的五维空间。
 
爸爸舍不下我,爸爸在坚持等我,这个世界上,我是他最疼爱的人,这个世界上,他最疼爱的人是我,恨不能立刻飞奔到他面前。
 
可眼下还有8800公里11个小时的航程,最难以逾越的是14天的隔离期,铁打不动,无人可以逃脱。
 
疫情改变了整个世界,改写了历史轨迹,11小时的飞行其实已经无形地延长了14天,只是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我决心一定要先和爸爸见上一面,然后再去隔离。此念一起,我迅速翻找微信,谁可以帮我?
 
我祈祷着发出每一条信息,指尖触动“发送”键,点燃一朵朵微小的希望,回复来得很快,几乎掐灭了所有的念想。我神情恍惚,最后一个登上飞机。机舱很满,每个人都戴着口罩,有的人甚至穿了全套的防护服、戴了护目镜。空姐也都全副武装,防护服对她们来说都太宽大,穿起来晃晃荡荡,在廊道里飘来飘去。
 
飞机上没有音乐,没有安全讲解,两个餐盒和几瓶矿泉水摆在座位上,人们面目模糊神情凝重,机舱里气氛诡异,像是一班人质等待解救,是的,每个人都是新冠病毒的人质,而我,是其中的头号人质。
 

父女深情终敌不过瘟疫劫难


飞机起飞平稳后,我连上了Wifi,而且难得全程都有信号。我一面时刻关注着爸爸的状态,一面寻思该怎样熬过这焦灼漫长的时间。
 
在一位信佛的朋友的点拨下,我开始虔诚地念起《地藏菩萨本愿经》,它可以让爸爸少受病痛折磨,它可以让我们父女得以见面。我一字一句心无旁骛地念诵,经文很长,手机屏幕又小,我越来越看不清楚。
 
闭目休息片刻,再接着念。口干舌燥,喝口水再接着念。念着念着,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心神安宁,隐约听到清脆悦耳的鸟鸣,如入清晨的花园,以为是飞机上放音乐,仔细辨别,是天际的音籁。
 
旅途并不难捱,甚至感觉比以往每次都短。万里迢迢终于快到浦东机场,爸爸的医院离机场只有13公里20分钟的车程。
 
飞机缓缓下降,我的忧虑陡然上升,从机场到医院的通行怎么解决?能否向海关或机场检疫部门求助?还是到了隔离点后请求上级领导的特殊批准?打12345市长热线?还是通过体制内的朋友从内部通道问讯?
 
飞机稳稳着地,同以往每次一样,我发出“平安降落”四个字,这是8月12日早上7点半,朋友们开始四处探求允许我直接去医院看望爸爸的可能性。
 

飞机稳稳着地,同以往每次一样,我发出“平安降落“四个字,还拍了这张照片,让妈妈给爸爸看。


妈妈告知:“爸爸知道你降落,微微醒了”,我心头一颤,鼻子一酸,眼泪哗哗地流,打湿了刚刚换上的新口罩,心疼爸爸用了洪荒之力醒过来,为了看女儿最后一眼。
 
九虎弟发给我爸爸的病危通知书,需要时递交有关部门,可我并不知道我们家的生死大事有谁会来过问。
 
妈妈嘱咐我不要情急妄动:“要是有政策海关会给机会的,要是没政策谁也不能例外,这个大是大非问题,谁也承担不起责任的,你千万要冷静”。
 
我无法冷静,五十载父女缘,这人之常情的最后相见,竟然比登天还难。一位空姐轻拍我肩膀,防护服从头罩到脚,看不清她的容貌,但护目镜后的眼神始终给我鼓励。
 

中间这位空姐在飞机上给了我许多鼓励和安抚。


我机械地随着人流来到封闭的通道,填表格、排队、测体温、出示健康码,井然有序。我想把爸爸的病危通知书给每个“大白”看,生离死别孰能无情,万一谁动了恻隐之心。
 

我机械地随着人流来到封闭的通道,填表格、排队、测体温、出示健康码,井然有序。我想把爸爸的病危通知书给每个“大白“看,生离死别孰能无情,万一谁动了恻隐之心。


可奇迹没有发生,海关“大白”说,你到检疫的地方去问吧。检疫的“大白”给我做了鼻咽子测试,看不到有领导在场,核酸检测通道起首的一小块空地上,像来自不同单位的几个“大白”在合影留念。
 
下自动扶梯去取行李之前,左手有个日上免税店,平时总是人头攒动,我每次总会在这儿给爸爸捎上两瓶好酒,现在关闭着。行李大厅空空如也,只有一盘传送带开着,行李箱零零落落,我很快找到我的箱子。推着行李朝出口走去的时候,忽然被一个事实击打得心痛不已——爸爸不能来接我,爸爸再也不能来接我。
 


有爸爸等候的机场才是回家


两年里我近十趟回国,每一次爸爸都踩着飞机降落的时间来机场等候,我会说:“爸爸你晚点来,从降落到出关等行李,至少要一个小时呢”,可爸爸还是雷打不动出现在我到达的第一时刻。现在想想,爸爸等待飞机降落时的盼望,充满了幸福感,对我来说,有爸爸等候的机场才是回家
 
此时,出口处空无一人,浦东机场从未有过如此空旷寂寥,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只有“大白”们能自由行走,所有的旅客都是长了脚的病毒,我进入的仿佛是一间巨大的实验室,隔绝、冰冷、充满毒意。
 
我的爸爸虚弱得像一片干树叶,在病榻上无力言语,他的脑海中显现与我相逢,在我们心中的那个机场,我感应到了。阳光浓烈,透过幕墙玻璃射进来,不安的灼热感。
 
爸爸微弱跳动的心脏,我炙烈焦灼的心脏,相距13公里产生共振。可一只无形的大手,要把我们的心脏血淋淋地揪出来,在天光下炫耀,使之成为时代的祭品。
 
第一个消息传来:“琳,我打听了,都是直接回绝,估计希望渺茫”。第二个消息传来:“了解下来,从全国任何一个机场进中国的,还没有人逃脱被隔离的”。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条线了,路越走越窄,心越跳越乱。
 
到了分配隔离点的地方,已经有五六个旅客不耐烦地等待。我被问及选择14天集中隔离还是7+7居家隔离,我泣不成声,爸爸等不了14天或是7天,一天也等不了,我苦苦哀求他们让我见爸爸一面,然后再怎么隔离都心甘情愿。
 
有人为我动容,但也无能为力,答应马上安排我最快速度去隔离点,到了隔离点再想办法向上级领导申请。
 
身后的旅客听到后开始大叫大嚷:“我们已经等了4个小时,连口水都没得喝,什么时候才能送我们走?”
 
我也一下子感到口渴,从下飞机到现在已经三个多小时,发现这里有几把椅子,我坐下来缓缓神,拨通(021)12345市长热线,电话那头没有市长,也没有市长秘书,Call Center一个稚嫩的男声问我需要什么帮忙,我一股脑儿说要找市长,对方茫然无措,不知该把我这事归到哪个部门。
 
挂了电话,万般无奈,只好跟着“大白”上了去隔离点的车,车上反复追问他们,才知道我要去的是浦东新区高科西路上的蓝海博龙大酒店。
 
这段路怎么感觉比乘飞机的时间还长,中途到过一家连锁酒店,放下四个人,又咣当、咣当继续开。进到隔离房间时已经下午一点多,第一件事情是查询酒店到爸爸医院的距离,19公里35分钟,不远不远,我告诉妈妈,妈妈以为我就要出发,兴奋地嚷嚷起来,爸爸脸上显现喜悦的表情。
 
酒店房间有一部老旧的电话,我拨给工作人员,要求找领导,领导很快回电,告诉我他是这个隔离点的主管。我问他,如果我病了或受伤了,能不能送我到爸爸的医院?他挺耐心地回答说,可以送我去,但去的是发热门诊,也见不到爸爸。
 
他请我理解,说疫情期间国家的规定就是这样的,没有先例。我怎么能理解?人道主义签证让我及时登机回到上海,可到了又不让我见爸爸最后一面,我声嘶力竭地问:“这是为什么?”
 
时代的洪流里,我的爱和悲伤再翻腾滚涌,也只不过是一抹泥色和一点浪头,而万万千千人的爱和悲伤,终会排山倒海,洪峰压过洪流。
 

我的酒店距爸爸的病房19公里,却无法跨越


最后一条线还没有回音,我急切的告知:“核酸检测阳性的人会被通知,我没有被通知,说明是阴性的”。
 
他也正要告诉我:“我的请求已经到达决策层,但还是被否决了”。最后的一线希望断了,已经是下午三四点钟,工作的人不久都要下班,我和爸爸之间还是隔着19公里,还可以有谁,带我跨越这世上最窄也是最不可逾越的鸿沟,给我此生的父亲道一声别?
 
我又念诵起《地藏经》,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可怜的爸爸不要再苦苦等我,现在未来离苦得乐,脱离六道。多日奔波劳累,跟诵音频经文时,念着念着就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醒来,汗水和泪水打湿了枕巾,到了上海,居然又是上海最热的一天,顾不得洗澡,草草擦了把脸——我准备逃跑。
 
如果能成功见到父亲,哪怕只有一分钟,之后被抓回来,就算关上几个月,也是值得的。于是,我只带了手机和一个口罩,可是打开门,跨出去一步,却又退了回来,我这得闹出多大动静!爸爸肯定会不高兴的,想到这里,我又关上门,转身回来坐下。
 
噩耗传来,我的爸爸晚上八点二十分离开了这个世界,我捶胸顿足、失声痛哭。这牢房一样的四壁,没有一点回声。
 
在德国,失去亲人的第一时间,红十字会的心理咨询员就会上门来疏导,还会留下名片,心里难受了再去找他们。此时我只能恳求工作人员:“求求你们放我出去!”,我要求领导给我回话,可久久没人搭理我。
 
这次我不再有顾虑,推开门走了出去。走廊好长好长,一扇扇门悄无声息,里面不也都住着人么?各种各样原因迫不得已在疫情的节骨眼上必须立刻回国的人么?听不见哭声,也听不见笑声,只有我屏住啜泣,寻找逃离的电梯。
 
电梯在二楼停住,上来一位工作人员,她对我的出现有些吃惊,说了句:“口罩戴起来”,我从口袋里掏出口罩戴上。她问我出来做什么,我说找领导。
 
电梯来到大堂,这里有位值班员,他立即拨通了领导的电话,还是上次那位说可以把我送到发热门诊的吕主管,我最后一次求他让我见爸爸一面。因为爸爸生前遗愿捐献遗体,红十字会零点就要来运送遗体,否则我就再也没有机会见爸爸了。
 
吕主管倾听了我的诉说,他说,他也是医生,非常了解病患家属的感情,他会设法叫一辆120,带我去医院门口,在红十字会的车来运送遗体的时候,让我最近距离看一眼父亲,和他道别。后来由于种种原因,这个计划没有实施,我最感谢的人是吕医生,陌路相逢,难得他的同理心和悲悯情。
 

我最爱的人离开了我


爸爸1938年生于南京大屠杀逃难途中,十六岁从军,二十岁入党,三十岁军医;三年自然灾害中,他的父亲饿死;文革末期被迫从部队转业回原籍,中年成为名医,治病救人;晚年云游四方,立遗嘱捐献遗体用于医学研究;卒于庚子大瘟疫年,临终不能与女儿相见。
 
在十几平方米的隔离房间里,我独自咀嚼着丧父之痛。
 

集中隔离7天,我的代号4022。在十几平方米的隔离房间里,我独自咀嚼着丧父之痛。


今天是爸爸走的第七天,早上居委主任发给我爸爸的《请战书》。今年二月疫情之初,爸爸做为老医生和老党员,要求加入小区的防控工作。为了保障每个国人的安全,相信大义凛然的爸爸也会不徇私情,坚决地让我进行隔离。
 
这一次,真没想到我们以这样的方式卷入这百年一遇的大灾难,这一次,爸爸又是为了国家,献出了宽容和博爱。此生不能再见,满心的遗憾,失在哪儿?错在哪儿?时光并不会停下来等我们想明白。所以我找寻父亲的脚步不会在隔离房间停止,爸爸没有离去,他的身体还在医学院的实验室里,他的精神还在我们身上焕发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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