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打假伤心往事:杀人越货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宅总有理 Author 宅少
“法律可以揭露罪恶,
却不能消除罪恶。”
——诗人·弥尔顿
「逝于1674年11月8日」
代表作品:《失乐园》
……
01.
1983年,老人视察深圳前一年,地处北方的新乐县城一口气搞了12次大型庙会。商贩闻讯赶来,把生意摊子铺得红红火火。改革春风吹进门,新乐人民真精神,掏出白花花的银子,抱着农畜产品回家。
可精神了没两天,就发现有商户缺斤短两,以次充好。市场起来了,人心变坏了。
为解决问题,当地工商局长袁荣申派人去搞监察。然而收效甚微,仍不断有消费者上门投诉。就在此时,他看到《参考消息》上说国外有个保护消费者权益的组织,心头一动,扭身去北京工商局申报了一下,回乡成立全国首个“维护老百姓利益协会”。2个月后,改名为“新乐县消费者协会”。
历史的发展就是这般巧趣,一件大事的发生原来并不一定是从大人物身上徐徐展开的。次年年底,中国消费者协会才正式成立。
而在袁局长的带领下,“新乐县消协”已经给老百姓解决了不少实际问题。
消协成立没两天,一个叫王玉增的农民找上门来。他新买的“红旗”牌拖拉机轮胎坏了,去找门市部销售员退货,销售员说你用了怎么能退呢?消协立马出面调解。最后,王玉增顺利拿到了退赔的30元钱。
3年后,县里有人买了台“桃花牌”电扇。家中两个孩子不幸触电身亡。接到投诉后,新乐消协做了大量质检工作,最终判定该电扇的三线插头完全不符合国家安全标准,随即要求厂家赔偿3500元,并处1500元罚款。
事情传到上面,全国各地立即停售该产品。经此一役,新乐消协在全国打响名号。
消费者们也明白了,买回家的东西有毛病,千万别再忍气吞声。
中国掏钱买东西的人,从此要站起来了。
02.
商品改革浪潮下,假货、次品来势汹汹,一两个地方消协撒下的静态捕鼠夹,无法挫败丧心病狂的逐利者。翻开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打假要案,什么假农药、假种子、假酒、假鞋,十足考验着我国消费者的求生意志。
也别说老百姓了,连时任国家商业部部长胡平,都被坑了一道。
1990年,胡平前往湖北调研,在武汉花49.5元买了一双皮鞋。穿不到一天,鞋后跟就掉了。新华社记者得知此事,特意写了篇采访报道《商业部长买鞋上当记》,被30多家省级报纸转载,传为一时的笑话。
无独有偶,当年浙江省副省长柴松岳到北京出差,一个喷嚏把皮带打断了。跑去厕所一看,皮带里一层马粪纸,外面裹一层破布,再用塑料一压,就当真皮卖了。朱镕基去浙江视察工作,听了此事,连呼“报应!”。
“谁叫你们温州造假这么厉害?”
就在胡部长被坑几个月前,上头史无前例地为一个小小的柳市镇“单独发文”,国家七部局成立督查组前去处理。5个月里,1267家低压电器门市部关门,1544家家庭生产工业户歇业,359个旧货经营执照被吊销。假货猖獗,可见一斑。而类似的作坊,正在沿海各地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在滚滚而来的假货巨浪下,在消费者咬牙切齿的痛骂中,1991年,“3.15晚会”应运而生。晚会当天,现场设了10部维权电话。一开播导演才发现自己远远低估了我国的造假能力。10部电话瞬间被打爆。打不进电话的观众,直接把商品带到现场,扛着洗衣机就来了。
事实证明这场准备不足的晚会意义重大,不但为广大群众完成了维权启蒙,还给无数厂商提了醒:脏事干多了的,准备见光死吧。
90年代初“3.15晚会”影响力之巨,现在10个顶流KOL加起来也比不上。第一届晚会结束后,央视收到各地来信、来电6000多个。第二届晚会,国务院10个部门的负责人亲临现场。节目中,敬一丹远赴安徽采访一起热水器致死的案子,受害者当场控诉,安徽方面在晚会还没结束前就做出制裁决定。
当时记者评论:
“老百姓最爱看的是春晚,最想看的是3.15。”
凡是被晚会点名的,个个都元气大伤。主办方也硬核,只要违规,管你是谁,一律曝光。当年化妆品“霞飞”,年销售额5个亿,还是残疾人福利工厂,由于3款产品外包装无卫生许可证、生产日期和保质期,被点名后销量大跌。霞飞极其不满,给央视扣了个大帽子,说是要“搞垮民族企业”。
最后台长杨伟光站出来说:
“只要是假冒伪劣,我们就坚决给予亮相。做得对,天王老子说情也不怕!再大的压力,我们也得顶!”
03.
1993年,晚会转为政府组办。连续5年,十几个部长现场办公。每次筹办前,有的挖线报,有的搞突击,有的查黑窝,四处埋伏,联手出击,在打假战线上立下赫赫战果。由于被点名企业非死即伤,每次晚会前,不少人想办法打听上榜名单。曾有著名相声演员凌晨6点跑去找导演,就为给企业求情。
晚会越办越利索,官方打假也越发迅疾。1992年,上头下发了一份关于严打假冒伪劣产品的通知,在全国范围内专项整治。假农药、假化肥,一个个都被揪了出来。其中最猖狂的,是一个叫罗德明的假酒商。
80年代末,他拉着一帮人用假商标、假包装造假茅台,谋取数百万暴利。1992年全国查出的假茅台,相当于茅台厂年产量的六分之一。罗正是最大的头目。
最终,他付出了吃枪子的代价。
同年两会,数百名人大代表递交20多份议案,要求制定专门法规保护消费者权益。一年半后,《消费者权益保护法》全票通过。从这天起,广大消费者的腰杆应该更硬了。但大多数人尚未觉醒,不知买了假货如何维权。
就在此时,王海站了出来。
1996年3月16日,人们打开电视,发现央视推出了一档新节目,名叫《实话实说》。笑容狡黠的崔永元正带着一帮专家讨论“王海现象”。
“现象”起因,不过是前一年王海陪弟弟进京考试时,偶然在书店里翻到《消法》,从此就多留了个心眼。不久,他在北京某商场买到一款耳机,一看是假货,想到《消法》上的赔付条款,一口气买了十支,并向商场发起理赔。几经辗转,王海给出了“假货证明”,从商场手中拿到800元赔偿款。
经此一役,王海信心倍增,相继在其他商场展开“购假理赔”活动。他频繁地知假买假,以此换取赔款。经报道后,媒体将其视为“打假英雄”,商场却把他视为“刁民”。到底是英雄还是刁民,《实话实说》现场展开了一番争论。有人说他是为民除害,有人却说他谋取私利。
不管争论何等激烈,中国保护消费者基金会颁发的“打假奖”,已经证明了民心所向。时任会长不但支持王海,还呼吁更多消费者站出来,和他一样勇于打假。次年,《南周》将其称为“脚踏实地的爱国者”。
从此,江湖上有了“职业打假人”。
被媒体冠以“打假第一人”名号后,王海开始在全国各地打假。据自传记载,所到之处,商家闻风而动,媒体夹道欢迎。王海人还没来,当地媒体就会造势。全国3000多份报纸,没有哪家没参与报道。
“打假”得到关注,让不少人开始活动心思。
这里面,就有“北方狼”刘殿林。
04.
王海风风火火闯九州时,经商多年的刘殿林正因一起官司耗尽家财。看准“双倍索赔”这一“致富路”后,刘殿林迅速入局。
是年6月,他在唐山某商场买了5台598元的录音机。机器标注日本产,实则杂牌。半小时后,刘就拿到了2990元的赔款。尝到甜头的他发觉“赚钱”如此容易,便以唐山为阵地,开始职业打假。
结果两年时间不到,唐山就被他薅光了。
1998年,刘殿林投奔到王海旗下。当时正有一帮假药贩子把治拉肚子的“诺氟沙星”包装成进口药“淋必治”。3毛钱买进,七十块卖出。两人联手摸清这批药的来源、走向,在数地药店大批购药,把他们告上法庭。一波骚操作下来,两人赚了几十万。同时参与这场打假的,还有山东的臧家平。由于其专司药物打假,民间一度将其封为“假药克星”。
2000年前后,个人打假不好干了。王海搞了个咨询公司。刘殿林见状,也成立了“笑面狼”,开始与企业、政府展开深度合作。
公司成立不久,刘听说河北有一批假冒日本“资生堂”的产品,迅速展开调查,一次拿到7000元赔款。当他去别的城市购买产品时,发现十几个商场的供货商背后都是同一个人。与供货商谈判,对方身后站着一群保镖。刘殿林知道不好惹,要求在人民大会堂旁一家宾馆大堂里退货,退款打到账户上。这场打假战前后持续100天,涉及十几个城市的50多家商场,赔款高达30万。
刘殿林从此一战成名,商家谈狼色变。
随着市场完善,政府打假力度加大,消费者维权意识觉醒,原以为造假团伙会望风而逃。然而暴利所在,总会毒诱人心贪婪。
走过千禧年后,王海和刘殿林以及其他职业打假人,建起数十人的团队。10多年里,众人风雨坎坷,打掉一个假货,还有下一个假货,理赔一个商家,还有另一个商家。刘殿林说,虽然手下20多个人,还是分身无术。
“业务实在是太多了。”
后来记者采访王海,他说,团队30多人,一年要打1000多宗案子。一年购假消费1444笔,金额高达200多万元。一年打假成本400万,最终能赚到1000万。尽管这个行业每年都有人进来,假货还是遍地跑。
10余年来,前赴后继的“职业打假人”,不但要跟造假者们斗智斗勇,还要面对生命危险。当年王海上《实话实说》一番乔装打扮,他告诉小崔,绝对不能露脸。
一旦露脸,以后这假就没办法打了。
2003年,一个客户曾找王海调查紫禁城国医馆老板赵君,被王海拒绝。恰巧当天黄立荣去王海公司应聘,在旁边听到此事。离开公司,黄立荣私下接手此案。结果在用望远镜监视医馆时,对方派了几个人过来对其拳打脚踢。
由于黄立荣不肯透露受雇于谁,对方活活将其打死,最终抛尸街头。王海听说此事,后脊背一凉。从此更加小心,不敢轻信于人。
此外,“知假购假”“投机敛财”的争议,一直伴随着王海等人。始终有人觉得他们是在钻法律空子,借为民除害填满自己的口袋。
随着经济发展、物欲膨胀,不少职业打假人最初的理想主义被金钱彻底腐蚀。圈子里时常流传着“谁打了谁赚了几百万”“谁最近又开上了豪车”的传说。有了甲方爸爸给钱,不少打假公司最终沦为企业雇佣的打手。
当初是市场起来了,商家变坏了。
后来是想赚更多了,打假人变坏了。
05.
一度被群众誉为“假药克星”的臧家平,在2003年因敲诈勒索被判入狱3年。当时臧买了4000元的“藏汴宝”,认定为假药后,以“登报”威胁要求对方赔偿一万元。
尝到甜头后,臧声称电脑里有重磅文章,要求对方以4万元买下他手上1.8万元的药物,并以3.5万元收购他2000年买的1.3万元的电脑,否则就把文章发给媒体。
对方给了钱,同时也报了警。
2011年,成都的职业打假人刘江,以举报发布虚假广告为由,勒索全国300多家电视台,共涉240多万元,最终被判入狱7年。刘江的路子,是针对媒体上的食品、保健品等虚假广告打假索赔。早在入狱前,就因行为过激、扰乱社会秩序被拘留多次。
在他和臧家平这里,打假成了谋利手段。
恰恰是这些人,曾被捧成社会良心。
说到底,还是因为广大群众对“假冒伪劣”深恶痛绝,深受其害,但凡有个胆子大的站出来打一打,就理所当然地被视为英雄。
岁月跌宕,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在金钱的诱惑下,不但打假英雄变成了流氓,连3.15晚会的公信力都一度受到影响。2013年,晚会曝光苹果售后问题,何润微博批评苹果后来了句“大概8点20分发”,瞬间占领热搜。
网友们都说,何老师这托儿当的,跟春晚的董卿老师比起来差远了。
此前曝光麦当劳的鸡腿保质期问题,网友们更是无语,说这几年各种能把人吃死的食品安全不见你们曝光,跟鸡腿较什么劲?2014年,郭振玺被检方带走,涉嫌受贿犯罪,更让观众对“3.15”的信任产生巨大动摇。
郭振玺本是个大才,在他担任央视广告部部长期间,营业额突飞猛进,年年上涨。央视“大管家”的名号,由此而生。早年那句“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就是郭部长的杰作。可惜入主财经频道后,一手“3.15晚会”,一手“中国经济年度人物评选”,大权在握,郭部长渐渐就迷失了方向。
晚会曝光名单上,到底有多大的操作空间,一直被外界猜测。郭被带走后,关于其因权谋利的传言一直不断。在其被立案侦查后第一个交易日,某司与其私交甚密的第二大股东,紧急套现5800多万。而在此前,该股东在央视投放广告至少2亿元,位列年度前三。
实在引人无限遐想。
那几年,“3.15晚会”屡次不痛不痒的曝光,拿同一个行业里个别的品牌黑点来开刀,引来不少消费者和企业的不满。
大家一致认为,有内味儿了。
经济发展了,人心更坏了。
无论江湖、庙堂,队伍里都出了败类。
而那种不问金钱、只问公义,一心建设祖国良好社会风气的打假人有没有呢?
有,当然有。但某种程度上,他们为此付出的代价,比造假的人还要沉重。
06.
2006年,奶站站长蒋卫锁不惧风险,以社会良心的姿态,拿出了一份《中国西部乳业濒临崩溃边缘》调查报告,一举揭露我国奶业的造假、掺假现象。结果报告出来,不但不受支持,还屡遭非议,甚至因不堪重负而离婚。
蒋卫锁是个地道的奶业人,为了不让奶农们吃亏,甘愿拿出自己的钱来补收购差价。为了揭露同行造假,曾准备好一手详细材料,千里迢迢送到记者手中求曝光。
他跟职业打假人不同,从没想过从这件事中谋利,为的是让这个行业得到净化,让消费者喝到一杯真正放心的牛奶。但直到三聚氰胺事件爆发,当初那些屡屡劝阻他、对他施加巨大压力的人,才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此后,蒋卫锁得到“英雄”称号。他希望更多人站出来,一起打假:
“只要有假冒伪劣,我就会一直打下去,我今生和乳业绑到一起了。”
可惜蒋卫锁的路并没有走太长。仅仅4年后,他便在家中遇害。被结婚不久的妻子伙同一帮亲戚活活打死。在审讯过程中,其妻指出蒋卫锁喝酒后有家暴倾向。
但外界始终猜测,蒋的死背后有“阴谋”。
就在前一年,有“中国药品打假第一人”之称的高敬德离奇死亡。这位几乎花光积蓄参与数百次药品打假的斗士一走,迅速引起外界质疑。尤其当死因被公布为“艾滋”后,同在医药行业打假的陈晓兰觉得不可思议:
“如果是艾滋病,身体就没有丝毫抵抗力了,每次感染都可能成为他的归宿,他本人竟不知道?这个玩笑未免开得也太大了!”
2007年,陈晓兰被评为“感动中国人物”。在此十年前,她经历了无数的漠视、侮辱、恐吓和委屈。1997年,一位病人找陈晓兰,让她不要给自己打“激光针”,说打了会哆嗦。陈晓兰觉得奇怪,就去看了一下配套医疗器械,发现给病人打的是紫外光。
陈向领导反应后,却被严厉批评。
倍感委屈的陈晓兰开始研究相关知识,并一个个走访注射过“激光针”的病人。结果受调查的23位病人中,9人死于肾功能衰竭和肺栓塞。
此后,为了揭露伪劣医疗器械,她先后四十次赴京,省吃俭用,丢了事业,花光了积蓄。最惨烈的是,在揭露过程中,为了投诉相关单位,陈晓兰冒着生命危险亲身试针,这才让药监局做出了禁用决定。
漫长的打假生涯里,陈晓兰几乎失去了一切,健康、工作、朋友,相关利益者叫她小心点,同行业的人说她是叛徒。她不过是觉得身为医生,与生命打交道,该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10年里,陈晓兰举报过的8种假劣医械被证实、被查处。但对这“战果”,她本人并无喜色。因为谁也不知道,究竟还有多少黑幕。
“对手太强了,我觉得我看不到尽头。”
看不到尽头的,何止是陈晓兰们呢?
当职业打假人都变得越来越势利,庙堂晚会慢慢变得隔靴搔痒公信力也大打折扣,普通人做社会良心的成本越来越高后,不知道往日习惯了忍气吞声的消费者们,还能寄希望于谁来帮他们解决一个个维权困境。
穿越时光的破路,回看当年90年代硬核的“3.15”晚会和理想主义尚存的职业打假人队伍,我耳边又不禁想起了当初闫肃老爷子写给那姐的那首晚会主题曲《雾里看花》:
借我借我一双慧眼吧,让我把这纷扰,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20多年过去了,当消费变得越来越容易后,这双眼到底该问谁借,成了一个问题。
对了,《雾里看花》收录在那姐第三张专辑里。专辑里还有一首歌,叫做《我们不言别》,写得特别像假货和消费者的关系。
里面有句歌词是这么写的:
“你不能告别昨天,一切都留在心间,相逢正是曾相识,就不问哪月哪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