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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常的忠实”:邦斯尔《红楼梦》英译本翻译策略

朱 薇,李敏杰 中南民大学报编辑部 2023-10-24


摘要:邦斯尔完成的《红楼梦》120回英文未刊本,是《红楼梦》英译史上第一个英文全译本。译者出于对中国文化的热爱,肯定《红楼梦》的伟大艺术价值,在翻译中恪守“完整翻译”这一原则,力图尽可能完整传达原作的思想内容和艺术价值,体现了“反常的忠实”这一翻译策略。不过,其“一字一译”的翻译方法,也影响译作的可读性。结合特定的社会时代背景对该译本作出客观评价,有利于正确认识该译本的成绩与不足。


关键词:邦斯尔;红楼梦;翻译策略;反常的忠实;翻译效果


朱  薇,李敏杰

作者



     《红楼梦》是我国古典文学的杰出代表,也是我国传统文化的集大成者。作品以其深邃的思想、高超的技法、精湛的语言,成为四大名著之首,被誉为“我们中华民族的一部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文化小说’” [1],迄今已被译为英、德、日、俄、意等二十多种语言。

      在英语世界,影响最大、学界研究最多的全译本有两个,分别为1973-1986年英国企鹅出版社出版、英国汉学家大卫·霍克斯(David Hawkes)和约翰·闵福德(John Minford)合译的五卷本The Story of the Stone(简称“霍译本”),以及1978-1980年外文出版社出版、由杨宪益、戴乃迭夫妇合译的三卷本A Dream of Red Mansions(简称“杨译本”)。2004年7月,香港大学图书馆在其主页刊登了另一个120回英文全译本“The Red Chamber Dream (Hung Lou Meng)”,译者为英国传教士邦斯尔神父(B.S.Bonsall,1886-1968),译本为打印手改稿(简称“邦译本”)[2] 。与蔚为壮观的霍译本、杨译本研究相比,总体上邦译本研究显得冷清得多,不仅数量上无法与霍、杨译本相比,研究的深度也明显不足。

邦斯尔及其《红楼梦》英译本


      1911年,25岁的年青教士邦斯尔受大英循道会(Wesleyan Methodist Missionary Society)派遣,前来中国传教。大英循道会是基督教新教的主要宗派之一,主张认真研读圣经,严格宗教生活,遵循道德规范,是较早来华传教的新教教会之一。邦斯尔抵华后,主要在华中武汉一带传教。当时的中国战乱纷飞,一些国人盲目排外,为此他曾一度遭绑架。为避免再次遭遇类似危险,1926年他携家人由上海登船返回英国。20年代后期,自伦敦大学毕业,获博士学位,毕业论文题为《国家话语——国语:附介绍及注释的译本》(Speeches of the states, the Kuo-yu: A translation with introduction and notes)”。30年代,邦斯尔一家住在英国东部城市诺维奇(Norwich),其本人则在教堂里任专职教士。在繁忙的传教布道之余,邦斯尔延续对中国文化的兴趣,继续学习汉语和中国文学。1934年,出版《儒教和道教》(Confucianism and Taoism)一书,列入怀特豪斯(Eric S. Waterhouse)主编的“伟大的东方宗教”(Great Religions of the East)丛书,由伦敦著名的爱泼伍思出版杜(The Epworth Press)出版。此书介绍了孔子和儒家学派、儒家经典的宗教观念和伦理思想、现代儒学的发展、老子及《道德经》、道教其他代表人物、现代道教发展等内容,迄今多次再版,成为西方读者了解中国文化的重要入门读物。由此可见,邦斯尔一直对中国文化抱有浓厚的兴趣。

       从时间上看,邦译本完成于20世纪50年代,是《红楼梦》英译史上第一个全译本。作为一个未刊本,邦译本得以面世,缘于其子杰弗里·邦斯尔(Geoffrey Weatherill Bonsall,1924-2010)的捐赠。杰弗里毕业于英国剑桥大学,1955年前往香港大学任图书馆副馆长,后担任香港大学出版社社长,直至1981年退休。正是在该校的长期任职,使其决意将其父呕心沥血之作交由该校图书馆对外公布,使译作在湮没数十年之后终于为外界所知。杰弗里为其父译本写有简介(“Introduction”),讲述了其父翻译《红楼梦》的基本情况:“(从中国)返回英国后,他延续其对中国的兴趣,继续学习中国语言与文化。20年代后期获得博士学位,博士论文包括《战国策》的全译。50年代退休后,他完成了中国小说《红楼梦》的120回全译本。其后,纽约亚洲协会(Asian Society of New York)同意出版该译本。但在企鹅出版社宣布霍克斯、闵福德译本出版计划后,原先的出版计划被取消。父亲的两部译作,是在没有图书资源可查、也没有其他学者协助的条件下完成的,可能是两部作品的首个英文全译本。”[2]

      作为一个未正式出版的文本,邦译本目前仅以电子文本呈现。由于是打印修改稿,许多文字潦草、模糊,难以识别。由文稿可以看出,邦斯尔拟将120回译本以四卷本形式出版,每一卷30回。译文页面上方均以罗马数字标明卷数,以阿拉伯数字标明页码。第一卷281页,第二卷288页,第三卷314页,第四卷287页,共1170页。就形符数(文本中出现的所有词)而言,邦译本共约84万词,较霍译本、杨译本分别多1万、21万词[3] 。自邦译本电子稿发布后,一些学者撰文介绍译者基本情况、推算译文成书年代、推测译文未能出版的原因 [4] ,考察译文的底本 [5] ,以定性、定量的方法对比该译本与霍译本、杨译本的异同 [3] ,或指出译本中存在的种种误译 [6]。这些研究,有助于我们正确认识邦译本的历史价值、文本特性。

邦斯尔完成《红楼梦》全译本的目的

      在邦斯尔译本完成前,已有数个有影响力的英译本,但均为摘译本或节译本。摘译本主要有:1830年英国皇家学会会员德庇时(John Francis Davis)翻译《西江月》两首,载英国皇家亚洲学会杂志;1846年,英国驻宁波领事罗伯特·汤姆(Robert Thom)将第六回片段译为英文,载于《正音撮要》,供在华外国人学习汉语使用;1868-1969年,清政府海关税务司官员、英国人鲍拉(Edward Charles Bowra)英译前八回,载《中国杂志》上海版。节译本则主要有:1892年,英国驻澳门副领事乔利(H. Bencraft Joly)英译《红楼梦》前56回,由香港别发洋行、澳门商务排印局分别出第一、二卷;1927年,纽约大学王良志(Wang Liang-chih)教授出版节译本,共95章,约60万字;1929年,哥伦比亚大学王际真(Chi-chen Wang)教授出版节译本,共39章,分三卷;1958年,王际真在前一译本基础上进行扩充,出版了第二个节译本,共60章,574页;1957年,美国麦克休姐妹(Florence And Isabel McHugh)自德国汉学家库恩德译本转译,出版了英文译本。在邦斯尔完成译作之前,英语世界中王际真译本和麦克休姐妹译本影响甚大,也是西方读者了解《红楼梦》的主要依据。

      在邦译本“译者前言”部分,译者对早期几个译本进行了评价。他指出:“多年前,英国驻华领事乔利开始翻译《红楼梦》,但在他即将完成任务时去世了。其成果……是一个直译加删减(literally translated with expurgation)的译本。此版本难以获取,本书在翻译第5章、第38章以及第40和47章部分内容时,参考过该译本。”而对于影响较大的王际真译本和麦克休姐妹译本,他也作出评价:“在本译本完成前,有王际真自中文翻译、改编的红楼梦译本(朗特里奇出版,即1929年出版的王际真译本,笔者注),不过这一版本仅仅是主要故事的概述(a summary of the principal story)。在王先生出版另一个译本(即1958年出版的王际真译本,笔者注)之时,我本人的译文手稿已经完成。王际真的后一译本,较前一译本有很大提升,但远不完整(far from complete)。数月前,麦克休姐妹自库恩德译本转译完成英译本,由朗特里奇和克甘(Routledge and Kegan Paul Ltd)出版。在该译本的序言中,库恩宣称其德译本只保留了原作六分之五的内容。而麦克休姐妹的英文转译本甚至达不到这一比例。这些英译本固然有其价值,但总体上倾向于解释(paraphrase)而不是翻译。”最后,他感慨道:“这样一部著名的作品,迄今还没有一部完整的英文全译本。”[2]

      由此可见,邦斯尔之翻译《红楼梦》,出于以下考虑:(1)这样一部伟大的作品,有着巨大的艺术价值,理应介绍到英语世界,成为世界文学的一部分。(2)早期译本多为节译本、改译本,无法再现原作的风貌,也无法完整体现原作的思想内容和艺术风范。(3)早期译本多为注释性版本,要么恪守原作的文字句法而有损可读性,要么过于倾向于注释而不忠于原文。总之,早期不完整的译本,无法完整地表现原作的思想内容和艺术价值。怀着对中国文化的热爱,以及对《红楼梦》艺术价值的高度肯定,邦斯尔决意完成其《红楼梦》英文全译本。

“反常的忠实”——邦斯尔的翻译策略

     在“译者前言”中,邦斯尔明确提出自己所秉持的翻译原则:“译本为完整翻译,没有任何省略,原文每一句之意义力图在译文中传达出来(The translation is complete. Nothing has been omitted. And an attempt has been made to convey the meaning of each sentence in the original text)。”[2]这一原则的提出与实施,正契合了现代译学中“反常的忠实”(abusive fidelity)这一思想。

     “反常的忠实”这一术语,最早由学者刘易斯提出。在“翻译效果的界定”(Measure of Translation)一文中,刘易斯通过他对德里达作品翻译的研究,提出翻译中的“use”和“abuse”,即“常规语言”与“反常语言”,前者即惯常、规范的语言,后者则是对前者的偏离,相当于俄国形式主义提出的“陌生化”语言。受德里达“une ‘bonne’ traduction doit toujours abuser”(‘好’的翻译总有反常之处)这一格言启发,刘易斯认为,传统翻译理论中的忠实,强调以归化手段处理源语文化的特异之处,抹杀了源语文化和目标语文化之间的差异。在处理具有诗学价值的“abuse”时,大多数译者习惯将原作反常之处译为常规语言,使译文显得流畅、通顺。刘易斯认为,建立在这种忠实理念上的翻译,注定不忠实因而也是失败的。他提倡“反常的忠实”,主张以反常语言译反常语言。这是“关于忠实的一种全新价值体系(a new axiomatic of fidelity),要求译者关注能指链、句法过程、论述结构、语言机制对思维和现实形成的影响,诸如此类。……对忠实的要求,远不止语义实质方面,还包括表达方式和修辞策略方面”[7]226-227。以这种忠实观为基础的翻译,“是一种强有力的翻译,重视语言实验,破坏习惯用法,以自身的方式来匹配原文的多价性、多义性或表达重点”[7]226。总之,受解构主义“差异的运动”(movement of difference)、“能指游戏”、“语言实验”等理念的影响,刘易斯对传统的忠实观进行了反思,突出了文学作品中反常语言的价值,强调翻译过程中对语言差异性的保留。受“反常的忠实”理念的启发,美国学者韦努蒂提出了异化式翻译。站在英美语言文化立场上,韦努蒂检视了英美翻译的历史,拷问英美文化何以以隐蔽的方式通过翻译“铭刻”进入异域文本,确立自己的文化霸权地位。他提出以异化为特征的抵抗式翻译,以抵制英美主流文化对其它文化的暴力归化,重塑世界文化的格局。

      刘易斯和韦努蒂从文学价值、文化霸权等视角出发,对传统翻译理念和翻译实践进行了反思,阐释了“反常的忠实”这一翻译理念。这些观念,与邦斯尔提出的“完整翻译”、“没有任何省略”、传达“原文每一句之意义”等原则正相契合:(1)认为不同语言文化都有其自身的价值,不能以一种语言文化践踏、取代另一种语言文化,从而抹杀不同文化之间的差异;(2)高度重视源语语言文化的异质性,主张按照原作的本来面貌再现在译入语,促进不同语言文化之间的沟通与交流;(3)反对以流畅、通顺等为借口,对他族文学和文化肆意归化,确立英美文化的霸权地位。传统的翻译理论,无论西方的“等值”、“功能对等”,还是中国的“信、达、雅”,都强调译文和原文在内容、功能等方面“忠实”。“反常化忠实”则否定了这种忠实的存在,它打破了传统翻译中对意义对等的追求,体现了语言的游戏性和颠覆性。换言之,传统的“忠实”翻译尽力抹平不同语言形式上的差异,使译作语言流畅,读起来不像翻译。而“反常化忠实”则突出语言形式方面的差异,要求译者把原作中的反常译成反常,保留原文的特性。

      20世纪上半叶,帝国主义列强肆意掠夺中国,西方不少学者或轻视或误读中国文化。邦斯尔能够提出“完整翻译”、“没有任何省略”等思想,并在实践中身体力行,体现了他对中国文学和文化的尊重,实属不易。他深知英汉语言和文化之间的差异,但他并不忌讳将汉语中一些独特的表达方式依照其本来面目直译给英文读者,形成了“一字一译”的刻板风格。这种“反常的忠实”翻译,有别于之前的摘译本和节译本。因此,邦译本不仅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英文全译本,也是第一个努力传达原文完整意义、再现原作本来风貌的英文译本。客观而言,这种独特的翻译风格会影响其译文的可读性,但这也体现了其严谨的翻译态度及其对原文和原文作者的尊重。兹引例加以说明:

    (1)自己又云:“......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我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日,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卷一,第1回, 1页)

   Again he himself says: “..... With the imposing beard and eyebrows I am of a truth not equal to those of the skirt and the hairpin. It is a day on which my shame indeed abounds and regret is no use; there is nothing whatever that I can do. On a day like this I wish to compile a book and tell the world of that time in the past when in dependence on the favour of Heaven and the virtue of my ancestors I wore embroidered garments and trousers of silk, the days when I drank what was sweet and was filled with fat things, ......”

      此句选自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原文中的“须眉”,即胡须和眉毛。古人认为男子之美在须眉,因而用以指代男子。“裙钗”,分别指裙子和头钗。古代妇女著裙插钗,因而“裙钗”指代女性。邦斯尔分别将其译为“the imposing beard and eyebrows”和“the skirt and the hairpin”。这种逐字翻译的方式,结合指示代词“I”和“those”,不难让读者理解其所指。同样,“天恩祖德”中的“天恩”指帝王的眷顾。古人认为“天”是宇宙中的最高存在,是世界的创造者与统治者,人们将“天”人格化为至高无上的神——天帝。古代帝王为了使人们听命于己,宣称自己为天之子即“天子”,代天治理国家。邦斯尔将“天恩”译为“the favour of the Heaven”,传达了原文所包含的中国传统文化信息,有别于霍克斯译本的归化处理——将“天”一律译为“God”,而与杨宪益译本一致。“锦衣纨绔”中,“锦衣”指锦缎衣服,“纨绔”指细绢做成的裤子,两者合指富贵人家华美的衣着。对应的英文“embroidered garments and trousers of silk”,同样是直译的结果。结合此短语前面的“I wore”,读者也不难理解其华丽的衣着。“饫甘餍肥”一词中,“饫”“餍”均指饱食,而“甘”“肥”指肥美的事物。在食物供应有限的古代中国,人们日常生活中惯以素食为主,一般人家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荤,“饫甘餍肥”表现了古代富贵人家的奢华生活。邦斯尔将其直译为“drank what was sweet and was filled with fat things”,传达了原文的文化信息。不过,在西方世界,肥胖成为影响人们健康的普遍社会问题。“fat things”易使读者产生误解,认为文中人物因经济困顿而不顾健康,食用脂肪含量高的食物。

    (2)刘老老道:“这倒也不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谋到了,靠菩萨的保佑,有些机会,也未可知。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机会来。当日你们原是和金陵王家连过宗的,......只要他发点好心,拔根汗毛,比咱们的腰还壮呢。”(卷一,第6回,38页)

    Old Mrs Liu said:"But it isn't so.'To plan things rests with men, to complete things rests with Heaven. ' When we have made plans we rely on the help of P'u-sa. There may be some opportunity. One never knows. Now I have thought out an opportunity for you. Formerly your family united its ancestry with the Wang family of Chin-ling.......It only wants her to show a little good feeling. Pluck a single root of the hair on their skin, it is stronger than our waist. " (Bk 1, p.56)

     这段话为刘姥姥对女婿狗儿所言。因年入初冬,家中困顿,刘姥姥建议狗儿去贾府走走,谋求一些施舍。“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是一个谚语,意为尽个人能力去做,但能否成功取决于天命。如前例,邦斯尔将“天”译为“Heaven”,而非西方读者更熟悉党的“God”,体现了他对中国文化的尊重。“菩萨”是“菩提萨捶”的简称,即觉悟众生、具有大智慧者。对这个佛教色彩浓厚的词,邦斯尔采取音译的方法译为“P'u-sa”,并添加注释“One whose essence has become intelliigence. Commonly used, as here, for any god or idol.”(本质已成为大智慧者,通常可用以指任何神或偶像)。霍克斯 “连过宗”,因狗儿祖上为攀王家权势,与王夫人之父认作亲戚。“your family united its ancestry with the Wang family”准确地传达了“连过宗”一词的内涵。“只要他......拔根汗毛,比咱们的腰还壮呢”,意为富贵人家随便拿出一点财富都比穷人的全部家产多,是一种夸张说法。邦斯尔同样以直译的方式,保留原文的“汗毛”、“腰”等修辞表达,译文显得生动形象。

     (3)宝钗想了一想,说道:“有了。如今以菊花为宾,以人为主,竟拟出几个题目来,都要两个字:一个虚字,一个实字。实字就用‘菊’字,虚字便用通用门的。如此,又是咏菊,又是赋事,……”(卷二,第37回,48页)

      Pao-ch'ai thought for a while and said: “I have it. This time treat the chrysanthemum asguest and the composer as host. Then think out a few themes. Each wants to have two words, one an ‘empty’ word and the other a ‘full’ word”. For the ‘full’ word use the word chrysanthemum and for the ‘empty’ word use one of the interchangeable class. In this way it will be a poem about the chrysanthemum and also it will be descriptive.……” (Bk 2, p. 65)

      这段话选自第37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院夜拟菊花题”,写众姐妹结成海棠诗社,写诗吟词,以显大观园姐妹的文采。“以菊花为宾,以人为主”,指以菊为题咏对象,借以表达人物所思所感,即古诗中常用的“借物抒情”手法。邦斯尔将“宾”、“主”分别译为“guest”和“host”,采用了直译的方法,以体现咏诗时题咏对象与吟诵者之间的关系。不过,对一般西方读者而言这种表述让人费解。霍译本直接省略此句,失去了让西方读者了解中国古代诗歌“借物抒情”传统的机会。杨译本采用意译的方法,以“lay stress not on the chrysanthemum but on people looking at it”,以翻译菊花和人的关系,译文可接受性较强。后两句“一个虚字,一个实字”,北京大学陈熙中教授曾专门撰文探讨,认为古人所言实字、虚字大体相当于现代汉语中的实词、虚词,不过“古人所说的实字、虚字还有另外一种意思。清代费经虞《雅伦》引《对类》云:‘盖字之有形体者为实,无形体者进为虚,似有而实无者为半虚,似无而实有者为半实。’即只有那些由具体形体的名物词才属于实字,其余的字词包括动词、形容词等则统统都目之为虚字或半虚半实字”[8]。周汝昌先生也为这一句写过“周按”:“中华汉字与西方语文之细分词性不同,只有虚实两类总括兼包。实字以今日之名词及若干形容词为主,虚词指动词、形容词、副词、连词、介词、语气词等皆在其内。运用时又十分灵活,虚实可以互变,并无僵死规定。”[9]这些研究为理解宝钗所出诗题《忆菊》《访菊》《种菊》《对菊》奠定了基础。具体而言,宝钗所言实字指菊,虚字关乎人事,这样方能达到宝钗所言“又是咏菊,又是赋事”的目的,也符合中国古文“借物抒情”的一贯传统。邦斯尔将“虚字”“实字”直译为“empty word”和“full word”,并添加注释“An empty word is opposed to a ‘full’ word. It is a term used loosely to signify (a) abstract terms (b) particles (c) verbs.”这种直译加注的方式,符合邦斯尔所定的“完整翻译”原则,也表现了“反常的忠实”这一特点。霍译本以“verb-object or concrete-abstract tides”体现虚、实关系,着眼于两者的语法、形态关系,无法体现原文咏菊赋事的特点。杨译本采用意译法,以“set themes about their reactions to the flower”体现虚、实关系。与霍译本侧重语法、形态关系不同,杨译本侧重于表现“借物抒情”的传统,可读性也较强,但未能再现古代诗歌的语言特点。

   (4)琥珀笑道:“鸳丫头要去了,平丫头还饶他?你们看看,他没吃两个螃蟹,倒喝了一碟子醋了!”平儿手里正剥了个满黄螃蟹,听如此奚落他,便拿着螃蟹照琥珀脸上来抹,口内笑骂:“我把你这嚼舌根的小蹄子儿!”(卷二,第38回,51页)

    Hu-p'o smiled and said: “If the girl Yuan were to go would the girl P'ing still forgive her? You look, all of you. She has not eaten two crabs but she has drunk a saucer of vinegar!” P'ing-erh had a full yellow crab in her hand which she had just shelled. When she heard her making fun of her like this she took the crab and came to rub it on Hu-p'o’s face. She laughed and scolded her saying: “I’ll deal with you, you little ‘hoof’ biting the roof of your tongue.”(Bk 2,p. 68)

      原文选自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没吃两个螃蟹”,表示已经吃过螃蟹,只是吃的不多,“两个”是虚数而非实数;“喝了一碟子醋”是汉语中的形象说法,形容人的嫉妒心理;“满黄螃蟹”,指螃蟹体内蟹黄肥厚、蟹膏丰腴;“嚼舌根”指喜欢说三道四、信口胡说;“小蹄子儿”则是骂人的话。邦斯尔几乎全部采用直译的方法,分别译为“has not eaten two crabs”、“has drunk a saucer of vinegar”、“a full yellow crab”、“biting the roof of your tongue”、“little ‘hoof’”。虽然对“吃醋”和“嚼舌根”进行了注释( “To drink wine” means “To be jealous”. “To chew the tongue” means “to calumniate”)逐词翻译痕迹明显,体现了一种刻板的“忠实”。

    (5)薛姨妈听见金桂句句挟制着儿子,百般恶赖的样子,十分可恨。无奈儿子偏不硬气,已是被他挟制软惯了。如今又勾搭上丫头,被他说霸占了去,自己还要占温柔让夫之礼。这魇魔法究竟不知谁做的。正是俗语说的好,“清官难断家务事”,此时正是公婆难断床帏的事了。(第80回,8页)

     Aunt Hsüeh heard Chin-kuei in every word bringing pressure to bear on her son, making all kinds of evil accusations, utterly vexatious. However, he was unfortunately not of a firm disposition. He was already used to being coerced into weakness by her. Now also he had formed an illicit connection with a slave-girl and Chin-kuei had said that he had taken possession of her by force. He himself still wanted to occupy the position of a mild, affable, submissive husband. This nightmare-demon method, after all, one did not know who had used it. It was just as the proverb well says: “An incorrupt official has difficulty in deciding in household affairs”. At this time it was just that the husband’s mother had difficulty in deciding in bedroom curtain affairs. (Bk 3, p. 217)

      原文出自第八十回“美香菱屈受贪夫棒,王道士胡诌妒妇方”。霸王薛蟠勾搭上宝蟾,妻子夏金桂怀恨在心,并设计陷害同样被薛蟠看上的香菱。薛姨妈前来劝解,却被夏金桂恶人先告状。“句句挟制着儿子”“百般恶赖”“不硬气”,分别译为“in every word bringing pressure to bear on her son”“all kinds of evil accusations”“a firm disposition”,直译痕迹明显。不过,过分追求形式上的忠实,损害了译文的流畅程度,带有一定的翻译腔。“自己还要占温柔让夫之礼”一句,显然是指夏金桂,因为只有妻子才能“让夫”。文中“被他挟制”“被他说”,“他”都指夏金桂。古汉语中,不分男女都用“他”为代称。邦斯尔在翻译时,显然不了解古汉语这一特点,因而将“自己还要占温柔让夫之礼”译为“He himself still wanted to occupy the position of a mild, affable, submissive husband”,变成了薛蟠“占温柔让夫之礼”。“魇魔法”指夏金桂性格泼辣,搅得薛家不得安宁。译者逐词翻译,将其处理为“nightmare-demon method”。“公婆难断床帏的事”,是对“清官难断家务事”一句的戏拟。“床帏”即床帐,借指闺房之内、夫妻之间的私事。邦斯尔将“床帏的事”逐词直译为“bedroom curtain affairs”,体现出刻板、反常的“忠实”。

结语

      在译稿“出版说明”中,邦斯尔明确提出自己的要求,其中第一点要求便是“译本要么完整出版,要么不出版(to be printed in full or not at all)”[2]。由此可见,译者坚持自己的艺术追求和操守,力图保留原文的艺术价值,反对出版方篡改自己的译作。由于过于追求“忠实”原作,邦译本中硬译、死译随处可见。不过,我们不能因此而指责译者语言能力不足,或对中国文化缺乏了解。客观而言,一方面,由于英汉语言、文化之间存在种种差异,翻译中有时存在难以逾越的鸿沟;另一方面,邦斯尔翻译《红楼梦》为个人行为,图书资源、学术资源十分匮乏,因而译文中难免出现这样那样的失误。主观而言,邦斯尔翻译《红楼梦》,正是意识到这部作品的伟大价值,同时痛心于早期译本的不完整、不忠实,认为有必要依其本来面貌地传达给英语世界的读者。其在译本中表现出的“反常的忠实”,某种程度上是对早期译本的“拨乱反正”,是在英语世界恢复作品的本貌一种努力。

      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英美世界对《红楼梦》普遍存在“误读”,大多数评论家无法理解这部伟大作品的艺术价值和思想价值。如1958年王际真译本出版时,马克·凡·多伦(Mark Van Doren)在序言中提出,《红楼梦》是一部风俗小说,将宝玉、黛玉之间的悲剧理解为“高傲的恋人往往不肯表白自己的感情”[10]。这显然是一种简单化阐述,忽视了封建宗法家庭影响、宝黛二人性格缺陷等深层次原因。

     相比之下,邦斯尔在其译本中追求“反常的忠实”,努力再现原文的本来风貌,体现了其对原文思想价值、艺术价值的肯定和尊重,这是同时期其他译者无法相比的。


参考文献:

[1]周汝昌,周伦苓.红楼梦与中华文化[M].北京:工人出版社,1989年.

[2]CAO XUEQIN. The Red Chamber Dream (Hung Lou Meng)[EB/OL].B S BONSALL trans.[2020-04-28]. http://lib.hku.hk/bonsall/hongloumeng/index1.html.

[3]刘泽权,刘艳红. 初识庐山真面目——邦斯尔英译《红楼梦》研究(之一)[J].红楼梦学刊,2011(4).

[4]王金波,王燕.被忽视的第一个《红楼梦》120回英文全译本——邦斯尔神父《红楼梦》英译文简介[J].红楼梦学刊,2010(1).

[5]王金波. 邦斯尔神父《红楼梦》英译文底本考证[J].华西语文学刊,2010(3).

[6]赵朝永. 《红楼梦》邦斯尔译本误译考辨[J].红楼梦学刊,2015(3).

[7]LEWIS, PHILIP E. The Measure of Translation Effects[C]//Lawrence Venuti. The Translation Studies Reader .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 2012.

[8]陈熙中. “实字”、“虚字”与“通用门”——读红零札[J]. 北京大学学报,2010(1).

[9]曹雪芹.周汝昌校订批点本石头记[M].周汝昌,校.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466.

[10]姜其煌.欧美红学[M]. 郑州:大象出版社,2005:72.


(责任编辑  马  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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