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法清算”——为什么俄罗斯坦克工业无法修复现代化坦克？
俄罗斯装甲部队在长达9个月的战争中遭受了相当惨重的损失，截至11月30日，有记录的坦克损失已经达到了1524辆，步战车损失更是接近1800辆，其他装甲车辆也都是这个级别的损失。但长期研究坦克，尤其是俄罗斯坦克问题的读者一定会感到疑惑，虽然装备损失数量确实非常巨大，但俄罗斯家大业大，坦克储备怎么算都是超过4000辆的级别，T-72/80/90按理说都还有剩，为什么现在已经要开出这些T-62老爷车来应急了呢？想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需要深入讨论俄罗斯坦克工业，搞清楚那些专门承担坦克维修及升级工作的国防部下属修理厂究竟发生了什么。
10月初，俄罗斯国防部宣布将在拉缅斯科耶和卡缅斯克-沙赫廷斯基新建两个装甲修理厂，雇员数量分别为365人和227人。俄罗斯总理米哈伊尔-米舒斯京亲自指示会在两个月内任命企业负责人并开始施工。
这是件好事，对吗？是的，崭新的工厂意味着更高的产能，也就是说可以修理和翻新更多的坦克...但慢着，不知米舒斯京总理能否回答这样一个问题：
在罗斯托克和斯贝茨勒蒙股份公司的联手蹂躏下，宝贵的苏联遗产——国防部装甲维修厂有多少已经被肢解或抛售？原本隶属于这些工厂的熟练技术工人都去了何方？而更重要的是，这些对国家财产的倾吞在今天真的结束了吗？
下面有一个长长的名单来为我们梳理这些工厂的命运：
第50装甲修理厂，驻地顿河畔罗斯托夫。破产清算阶段。
第258油料补给库/装甲修理厂，驻地巴塔伊斯克。破产后正处于出售阶段，出售人为该厂经理米尔诺夫，目前出售行为应包含有明显的违法行为而被法院叫停两次，但米尔诺夫仍然在进行新的尝试。
第751装甲维修厂，驻地罗斯托夫雅罗斯拉夫尔地区。破产清算阶段。
第5中央装甲修理厂，驻地叶卡捷琳堡。2019年破产后原厂长德明被解雇，新任厂长奥列霍夫将工厂整个打包出售。
第88中央装甲修理厂，驻地赤塔市。厂长雅科夫列夫应反对工厂破产出售而被判入狱8年，继任者将工厂出售，值得一提的是第5和第88工厂的仲裁经理维克多-季霍诺夫（他的任务是制止违法出售活动）也是出售参与人。
第15中央装甲修理厂，驻地新西伯利亚。2018年破产，并在拍卖会上被出售。
第172中央装甲修理厂，驻地沃罗涅日。2019年破产，2020年开始出售程序。注意该厂的民间债权人反对出售，但斯贝茨勒蒙股份公司强行开始了出售程序。
第9中央装甲修理厂，驻地萨拉托夫。2019年破产，然而离奇的是该厂的债权人是税务稽查局！好吧，看来其他人士对这项生意也很感兴趣。尽管前厂长申卡连科正强烈反对，但该厂目前仍然在强制拆除阶段，并且很可能会在不久后被彻底拍卖。
第487中央装甲修理厂，驻地巴什科尔托斯坦。破产并被出售，厂区已经被彻底拆毁。
第81中央工程基地，驻地雅罗斯拉夫尔地区。2021年宣布破产。
第85维修厂，驻地布良斯克。该厂早在2013年就破产了，现在处于第二次尝试出售阶段。出售方当然还是斯贝茨勒蒙股份公司。
第261装甲维修厂，驻地诺夫哥罗德。破产清算阶段。
好吧，让我们来汇总一下，共有12个国防部下属的装甲维修厂已经被出售或正处于出售程序中——新建了2个厂，却已经毁掉了12个厂，俄罗斯去军事化的程度比我们想象的高多了。不过更令人感兴趣的是，大多数维修厂的破产和清算都始于2018-2019年，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大的经济危机导致国防部入不敷出了吗？当然没有，但是对于这些“遗产”而言有着更大的政治危机——斯贝茨勒蒙股份公司和罗斯托克凑到一起了。
掌握着国防部维修厂所有权的斯贝茨勒蒙股份公司原本就不是正经的国防部改组机构，而是前国防部长谢尔久科夫名下的企业。当谢尔久科夫在位的时候，还比较收敛，只不过利用职权之便和乌拉尔坦克厂抢夺订单，比如那款臭名昭著的“白鹰”T-72。中肯的说，谢尔久科夫的小动作无非是绕开了税务稽查机构，为自己多捞了油水，在俄罗斯这是“常规惯例”。这同时也导致谢尔久科夫的儿子没能“年少发家”，必须得依附于其他人士来谋得事业的前进。
但邵伊古却不是这么想的，他将谢尔久科夫的改革称之为“缺乏创造力”，那么是在何处缺乏创造力呢？很简单，捞钱上。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避免在权力斗争中被击败，邵伊古找来了自己的铁杆盟友，罗斯托克掌控人切梅佐夫进行合作——斯贝茨勒蒙股份公司将破产的维修厂移交给罗斯托克处理，既可以避免税务稽查部门的指手画脚，又能保证这一切进行得“快捷又干净”。毕竟，破产清算然后再出售，这一切程序都是合法的。
什么，你问为什么价值超过20亿卢布的维修厂会因为2.5亿的税收债务而被破产清算？这是一个长期的、计划内的行动。早在2017年邵伊古就公开抱怨，国防部的维修厂无法按期提供所需要的产品，违反了国防部合同。这是肯定的，因为这些维修厂破产程序早在2016年就强制开始了，忙于和邵伊古的敖犬们斗争的维修厂领导层，要怎么才能按时按量完成国防部的订单呢？
那么接下来的一切都很顺理成章了——国防部长大人发现了一个绝妙的办法，既然斯贝茨勒蒙股份公司无法保证下属维修厂的生产状况，那么为什么不将这些厂的股份移交给管理更好的罗斯托克呢？对于这个提议，克里姆林宫里也是一片叫好声，少部分的担忧与愤恨被更大的鼓掌声盖住了。一切随即进入标准程序，只不过有一点不太理想：民用企业居多的罗斯托克集团似乎也用不上这些坦克修理厂。集团掌控者切梅佐夫随即向国防部长提议，既然用不上，那么就让它们都破产清算把，出售价值不可估量啊。邵伊古一拍脑门，这真是太好了！这就是我想要的结果！
罗斯托克的动作非常快，在股份转移后不久就成立了一大批子公司：RT-Intellectexport、RT-Business Development（授权资本为380亿卢布，如果是真的的话）、RT-Registrar（拥有一堆企业）、RT-Finance、RT-Guard、RT-Stroytekh。RT就是Rostec（罗斯托克）的缩写，这个促进高科技工业产品的开发、生产和出口的国家公司现在正忙于肢解国防部最重要的部门之一。工厂的命运是这样的：设备会全部出售（买家既有国内的，也有国外的，通常来说国外出价更高也更紧俏，比如印度），金属会被切割回收，保存良好的厂房会被改建为超市，仓库、购物中心、办公场所。而保存不良，或不幸建造在非常有“前途”地区的厂房会被直接拆毁，改建住宅区。是的，你没有看错，曾经不可一世的前苏联工业基地真的会被改成居民楼。而且这些行为并不止发生在和平时期，此刻，特别军事行动如火如荼进行着的当下，沃罗涅日的第172中央装甲修理厂的土地上正在盖楼房呢！
斯贝茨勒蒙和罗斯托克、邵伊古和切梅佐夫都完全不在意此刻“正处于战争状态”的事实，而且俄罗斯英雄和祖国功勋奖章正式获得者切梅佐夫先生的下属正是“在合法的范畴内”采取行动，破坏这些军事工厂。啊...既然解体的工程已经开始，何不添上一把火？这次他们盯上的是前苏联的“火炮粮仓”。
PJSC“Motovilikhinskiye Zavody”（莫托维利卡工厂）是历史悠久的火炮生产工厂，即使不谈A-19、M-46、D-20这些经典火炮，诺娜自行迫榴炮和龙卷风火箭炮大家总不会觉得陌生。2002年时，工厂所有权归于CJSC Financial House Rus，2011年，大部分股权再次划给乌拉尔坦克厂（JSC NPK Uralvagonzavod）。但这次股权转移只不过是一个跳板，股权最终的目的地是...罗斯托克！实际上2009年的时候PJSC“Motovilikhinskiye Zavody”就被列入国家战略机构名单，但这样的措施是无法保护它的：2013年，针对前股东马拉特-扎吉杜洛夫的刑事案件被立案，其欺诈事实给莫托维利卡工厂造成了12亿卢布的损失。整个案件想到简单，扎吉杜洛夫伙同管理层的其他人，向“来路不明的人员”（有消息称借款者是罗斯托克内部高层）发放了12.68亿卢布的贷款。然后意料之中的是没有任何还款回到莫托维利卡工厂，总经理布赫瓦洛夫试图将扎吉杜洛夫绳之以法，甚至希望以破坏战略企业的罪名进行刑事立案。然而，2014年11月，该刑事案件以“指控缺乏事实依据”而被驳回。好吧，看来没有人从公司的资金中抽走近13亿卢布中饱私囊，他们只是把钱借给了错误的人。而这一切肯定和扎吉杜洛夫是统一俄罗斯党的俄罗斯国家杜马代表无关，一定是这样的。
2017年初，莫托维利卡工厂被迫走进了破产程序，2018年，该公司被宣布破产。然而令人苦笑的是，破产程序仍然由罗斯托克下属的RT-Capital公司进行，就是带走那些修理厂的角色。至于破产的原因也非常离奇：莫托维利卡工厂不知何故欠下RT-Capital超过76亿卢布，而罗斯托克不允许这笔欠款有任何拖延，需要立刻对工厂进行破产清算。破产程序走了很久，从2017初折腾到2022年，今年2月份大家都知道特别军事行动已经开始了，那么重要的莫托维利卡工厂应该会在豁免名单里吧？
很遗憾，没有。今年3月份的时候工厂被迫出售自己的厂房和设备，在20亿卢布的入账面前，罗斯托克觉得前线的指挥过并不需要新的火炮。在RT-Capital公司的要求下，价值达35亿卢布的厂区已经被出售，包括生产车间、工程大楼、行政和公用事业室以及各种设备。罗斯托克正在对剩下的财产进行评估，以期再次压榨10亿卢布。彼尔姆当地政府非常了解该工厂的价值，确实想拯救工厂，但他们无法和俄罗斯“清算获利”巨头的罗斯托克以及背后的邵伊古对抗。当然，邵伊古还是有所顾忌的，没有直接拆毁负责生产龙卷风火箭炮的车间，但是制造身管火炮的车间已经彻底失去价值了。
应该指出的是，在2017-2018年，当俄罗斯国防部将斯贝茨勒蒙公司移交给罗斯特克国家公司的过程中，该控股公司90%的下属军工企业出现破产迹象或已经进入破产程序，总损失超过320亿卢布。然而除去罗斯特克在转移股权过程中捏造的所谓“欠款”，这些军工企业（不算莫托维利卡工厂）的总计股权外欠款只有区区6亿卢布！而国防部就放任罗斯托克以这样荒唐的借口将这些至关重要的军工企业肢解和出售，为此他们甚至人为越过了《战略国防企业管理名单》，以非法的手段强行进行破产清算。
有些人可能会问，国防部有着切实的手续使这些“长期接不到国防部批量订单”的企业“再次体现价值”不是合理的吗？也许在法律上没有问题，但国防部订单交给谁都是由邵伊古自行选择的，没有竞标也没有监督，和切梅佐夫合作密切的厂商会接到多到他们无法消化的订单（乌拉尔厂经常会外包订单给其他厂商），但像莫托维利卡工厂却会因为没有订单而破产关门。更糟糕的是，正如我们前面提到的那些国防部下属维修厂一样，许多在“清算获利热潮”中被干掉的企业，都是俄罗斯军事工业的重要依仗。在失去了这些工厂之后，俄罗斯军队连基本的战术装备和弹药都无法满足消耗需求——现在俄罗斯最重要的兵工厂甚至是伊朗。
现在情况是不同的，因为俄罗斯正在进行一场战争，俄罗斯军队需要的能够生产新装备的工厂和能够对损坏装备进行维修的修理厂比平时要多得多。但这些名单上的工厂很多都已经丧失基本的运作能力了，大量的工人流失，厂房和设备也已经被拆解和出售。地方政府和军工企业不是没有进行过抵抗，恩格尔斯的火炮制造厂就成功地保住了自己的厂区和设备，很简单，他们找到了能够和切梅佐夫直接“商量”的渠道。罗斯托克法外开恩，允许他们选定破产清算人，通过出售一些无关紧要的设备获得了足够的资金结清了债务。但更多的地区只是屈服于罗斯托克和国防部的淫威之下。
战争开始之后，迫于前线的糟糕形式和来自克里姆林宫内部的压力，邵伊古和切梅佐夫被迫进行了些许让步，首先是停止了对新工厂的破产清算...是的，你没有看错，仗打起来了，他们的手还没停下呢。其次是愿意对第9和第114号修理厂进行“一定程度上”的恢复生产的努力，这个名单里原本还有一个第172厂，但是172核心厂区已经变成了沃罗涅日居民楼，官方也就只好作罢。9号中央修理厂因为前厂长申卡连科的拼死反对，好歹是保住了一部分厂区，有恢复生产的价值，而114厂则是因为规模过小，在切梅佐夫的“利润表”上排在了靠后的位置，幸运地逃过一劫。在克里姆林宫一系列严厉的措施之后，这两个维修厂已经可以承接卡车和轻型装甲车辆的维修工作了，但生产新装备则还八字没一撇。
不过这仍然可以视作一种成功，莫斯科成功从国家最大的“清算团伙”中拯救了两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让前线洪水一般的装备缺口紧上了一点点。10月6日克里姆林宫专门召开了内部会议，大力表扬了这次军工企业调整，受表扬的对象就是...
切梅佐夫和邵伊古。
这可真是太棒了，两个拆除工厂的罪魁祸首，因为从口袋里溜出了两粒金子而得到了克里姆林宫的赞许。这就是俄罗斯军工企业的现状，也是莫斯科政治的现状。不过邵伊古和切梅佐夫还是不太高兴，因为克里姆林宫视这个插曲为“典型”，希望能够将此举拓展到那些已经进入破产程序的工厂中去，尤其是国防部的装甲修理厂，因为由于这些工厂的稀缺，大量的装备不得不后送到大后方的乌拉尔厂区修理！而且现有的几个厂是无法负担库存车辆的翻新和升级任务的。到此时，之前一直装聋作哑的俄罗斯联邦国防部装甲机动车辆暨坦克总局（简称为装甲兵总局，GABTU）终于加入到这一任务中，表示会尽力挽救这些“重要的财产”。也可以理解，毕竟装甲兵总局也是国防部下属机构，肯定不至于明目张胆地和国防部长作对。
明面上装甲兵总局的任务有两个，一是介入到罗斯托夫和各工厂的债务纠纷与清算程序中，进行第三方监督，避免罗斯托夫的清算人不顾一切地出售设备和财产。二是尽力说服罗斯托夫，也就是切梅佐夫，让他从口袋里掏出他刚刚挣来的钱对已经保住的工厂进行修缮和扩建。因为国防部没有给装甲兵总局批下哪怕一分钱！
我们都知道，商人的目的是挣钱，切梅佐夫对自己一直以来的“成就”非常满意，更何况其中一大部分还有各种政治上的需求。为此他设计了一系列障碍，比如将问责破产程序的民间人士诬陷为“对国家企业的诽谤”，或是将破产清算人划归为数家子公司，强行拉长审核程序。现在，俄罗斯官方宣布第9和第114号修理厂将“很快”恢复相关工作，但直到今天仍然没有一个确切的时间表。
最后但徒劳的努力
10月份在装甲兵总局负责人谢斯塔科夫少将的领导下，军事当局代表和各等级工业代表聚集在一起开了一个碰头会，会议是商定进入破产清算程序的工厂要如何“应对这一危机”。会议上各方协作签署了一份协议，然后谢斯塔科夫少将非常满意地宣布“俄罗斯坦克工业的未来得到了保证”。但事实果真如此吗？我将在明天的文章里讲述这些工厂早已注定的命运。
后记：今天是病愈归来后的第一次发文，我已经在医嘱许可的劳动范围内尽可能多地整理了这些文字，但时间还是相当缺乏，所以可能润色得没有我预想地那么好，不过还是希望大家能满意。这篇文章也是我查阅了相当多俄方内部报告整理出来的，相当长，一部分没写完的东西就留到明天再发了。大家给我发了许多私信，也在文章的打赏后留了言，时间关系我需要追上进度，所以暂时抽不出空来给大家一一回复，对此我也表示十分抱歉。但总归大家还是希望能看到日更的，所以我也是优先写文章，之后我会抽出时间来慢慢回复，就是这样，我们明天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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