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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北高地来的女人》映后实录 | 那些女性的生存和幸福追求

映后编者按

Editor's note

3月4日,导演王秀岳携片《缅北高地来的女人》做客库布里克书店,与人类学学者张晖老师共同跟现场的观众朋友们做了映后交流。


观者的观看与提问,既有技术层面的拍摄及剪辑问题,也有某种刺探与关怀,某些角度的词汇和概念则似乎被客体化了,我们需要看见具体的人。那些被拐卖、跨境结婚的她们还好吗?找到了幸福吗?


下文为本次映后交流实录,大约11821字,阅读需时15分钟。需要拍摄纪录片般的耐心 :)


TALK









简述

Summary

&

缘起

   Genesis

非常感谢大家,我是本片的导演。很多人问我,拍这个片子是不是就是奔着这个主题去的,不是的,其实我没有要刻意要拍外籍新娘这么一个题材。


我远方的一个亲戚,一个男青年,他被骗婚。我知道后就拿着摄像机去拍他,我想说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发生?在拍摄过程当中,突然有邻居告诉我,她说还有一个缅甸来的女的也跑了,我就想是不是也是骗婚的,所以我当时就拿着摄影机直接去到了这一家。


开始我去的时候,这个片中的女主角Larry是离开的状态,她是离家出走的。所以我拍了很多小朋友,以两个小孩的视角,留守儿童的视点去切入。后来Larry回来之后,我自然把摄影机对准这个外来的女性,这样才有我们现在看到的这部纪录片。


感谢大家今天能够在库布里克书店看到这部影片,也感谢以平,还有张晖老师,还有大漠,非常感谢她们提供这样一个平台。今天大家来观影,关于片子本身,关于Larry的故事,想说的想问的,等会大家一起交流。我就先简单说这些。



我也是非常荣幸,这部纪录片第一次面向公众放映是放在华东师大,我们有一个小的人类学影像展。跟人类学有关的独立纪录片或者是当代艺术的主题,我们都会邀请一些导演和艺术家来给我们同学做一些放映和分享。


大概两年多前,我在同济的一个世界人类学的会议上跟王老师认识,我也看过他的一些素材,也在这个片子的剪辑过程里面学到了很多东西。前一段时间在放映的时候我也跟我的同事交流过,我们今天在讨论独立电影,特别是中国的独立电影、独立纪录片时,似乎独立概念已经慢慢地有一些变化,比如说90年代初的时候出现的这种新纪录片,吕新雨老师把它叫作新纪录片,或者叫独立纪录片,或者叫地下纪录片,基本上都是用一人一机的方式,做长时间的跟拍。我们今天去讲中国的独立电影,似乎它的投入成本,包括设备资金的成本,其实慢慢地都在变大。


所以我觉得很难得,今天仍然看到王老师用这种90年代独立纪录片的传统,用这种观察式电影的方式,去做关于一个人物的非常深入的记录。


我自己觉得Larry这个人物其实有非常多的复杂性,我们今天讲缅甸新娘或者说外籍新娘这样一个人物身份的标签,社会学、人类学其实有很多的研究,在学术研究的角度里面,我们很多人都会不由自主地采取一种天然的立场去看这样一个边缘的、受压迫的群体。


这部片子给我们呈现出的是一个更为复杂的女性形象。不知道大家看了这个片子对Larry的印象是怎么样的,对我来说她的这个形象唤起的情感是非常多面的,不只是一种简单的怜悯或者同情,里面掺杂着非常多复杂的因素,包括她和她老公的情感关系,他们的所呈现出的这种亲密感,家庭内部的亲密关系,包括亲子关系,她跟她的几个孩子之间的情感关系,都有很强的复杂性在里面。


片中人物关系也比较复杂,可能还是要请导演先简单地把片子里面出现的人物再稍微梳理一下,从华师大放映的经验来看,大家可能不一定完全清楚谁是谁,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所以先请导演把人物再简单介绍一下。


Qustions

&

Answers

大家现在是否是一团浆糊?脑子里全是这个是谁,那个是谁,是吧?

Q

没有

没有是吧?还好,非常好。这里边的人物看似很复杂,不过已经有一些提示。当时放第一个版本的时候没有字幕,那时候确实得费半天脑子才能转过来。现在我们有字幕提示,所以基本的关系大家应该是搞清楚了。

好,我们就直接开放时间给观众提问和互动。大家有什么问题想问导演的,或者说你们看这个片子有什么观感想要表达的,都可以提。

Q

我想问一下,我有朋友之前看过你们内部放映,和我说这个题材和人物蛮好的,但是可能观感上剪辑还是略有点问题,我想问今天放的版本和之前的版本相比,剪辑上有区别吗?

基本上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加了一些字幕,大家能看到底下有些字幕,主要是人物的关系稍微理顺了一些,剪辑上没有太大调整。


说到剪辑,大概是16年的时候切入到这个题材,前前后后一直到19年,19年暑假我去到缅甸,拍完了之后,冬天又想再去拍,大家都知道大流行来了,所以没有成行。当时我把片子素材给李老师看,他说可以剪,然后就这样子。


这期间我也想找一个剪辑师,参加一些提案会,但是没有下文,大家知道非常难找钱,所以只能是自己硬着头皮去剪。


我们都很清楚,自己拍自己剪肯定是一个挑战,对我来说是一个挑战。今天我没敢看(笑),因为每次我在现场看完之后,回去都要改一改,今天我说我不看了,我去看书。


其实到现在感觉剪辑上呈现的还不是我太满意的状态。昨天我还跟李博老师说,你是剪辑师,你能不能给我提点意见。他说你都公映了,还提什么意见?他说,你就遗憾吧。我说,行,我就遗憾吧。确实这个片子本身有它的生命存在,这个片子就是这样的。




女性身份、底层身份



Q

我妈妈是江西人,我小时候在江西小县城长大,在看这部片的时候,我觉得Larry虽然是从缅北来的,但是她身上这个标签不是很明显,因为生活这么多年之后,她能很熟练地用手机,社交能力也很强,山东话也会说,普通话也会说,只是可能不识字而已,这方面会对她有点有影响。


我感觉这个人好像跟当地在农村生活的女性没有太大的区别。我不知道是否的确如此?我是在一个还算比较富裕的小县城,可能跟山东这种农村还不太能比。我看到镜头里面山东一些小县城也挺漂亮的,所以我想知道她跟当地生活其他中国人有太大区别吗?我感觉好像没有很大的区别,除了她是从缅北来的。

很谢谢你。确实,Larry的学习能力、语言能力很强,她到山东的第二年基本上就能够用山东话交流,后边大家也能听到她说普通话。


我就问她,我说你的语言怎么学的?她说,聊天,一开始是QQ,后来有微信,她的交友方式或聊天方式基本上都是在社交软件上,她跟邻居村民交流得不多,可能人家都以异样的眼光,或者说看外来媳妇的眼光看她,其实我觉得她在邻居之间是很自卑的,感觉融不到他们那个圈子里去,所以她的社交的方式就是QQ或者微信。


关于Larry,我觉得从开始一直到她想走,她都不愿意待在北方,待在山东,她最想去的就是她的生活圈,云南边境。她说中国话,说方言,穿着打扮跟我们平时见的无异,但是她内心还是想在云南那个地域生活,因为习俗和生活方式差不多。

有两点想稍微补充一下,Larry是不识字的,而且她没有户口。

是的,她是三无人员,没有户口,没有身份,随时面临被遣返的风险,只是当地睁只眼闭只眼,不会这样做。


她没法乘车出门,火车现在都实名制,当时她来的时候还没有实名制,能买到车票。现在不行,现在她出行非常困难。

她没有身份证的话,出去工作和打工……也很难。

这片子里面展现了她要去工厂打工,工厂要给她交保险,要她的身份信息,但是她提供不了,她只能打黑工。


刷盘子刷碗这样的工作不要身份证,但是她自己又不愿意干。

我记得还有一个细节,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没有,片子里面她跟她老公吵架的时候,她会说「我要回我们云南」,是不是有这样一个台词?所以我觉得她的地域认同和国籍认同其实都挺特别的。


字幕说她来自佤邦地区,佤邦地区实际上是一个跨境地区,所以她好像没有特别强烈的「我是一个缅甸人」的这种认同。她的地域认同、国籍认同都是在中国和缅甸之间漂移的,这也是她为什么到了一个新的地方能够很快地融入,我觉得跟这个可能也有些关系。

对,我稍微再补充一下背景,大家可能知道缅北是一大片地方,Larry的家乡属于佤邦,也就是缅甸第二特区,这个地方跟我们的佤族基本上是一样的,只不过出于历史原因,当时是英属殖民地的背景,所以把它划到缅甸。


那一块在唐代,包括在宋代,大理国、南诏国都是中国的领土。我去到那个地方,小朋友基本上都能说我们三四年级小学生水平的汉语,他们用的教材也是云南教育厅出的汉语教材,包括使用的移动通信也是云南的移动通信,我去到那边不属于漫游,他们的电网也是云南电网拉过去,当地政府基本上都是非常亲华的。他们自认为就是中国人,佤邦军政府的首脑是临沧人,其实就是云南人。


这块背景大家可以自己去了解,其实是蛮有意思的。


但是我问那边的小朋友,问你们知道中国的哪个城市,他们也只知道广州。我说你知道北京吗?不知道。知道上海吗?也不知道。他们会唱一些歌谣,(歌谣里有)广州什么的什么,片子里没放进去。这个背景大家可以自己去了解。



不同层面的政治,金钱交易及身体政治



Q

影片中有很多金钱元素的展现,我想探讨一下这个买卖关系——我们知道Larry是被买过来的。这种买卖关系应该从中国古代旧社会就是存在的,我以为它背后是中国传统的养儿防老的观念,把女性作为生育工具,我看到影片当中也有很多这种展现。


Larry可能还是比较希望能有情感连接的,但是因为有一层金钱依附和契约关系存在,所以她是没有自主性的。在这样的社会关系和社会背景之下,她们这样一种女性形象,或者她们的子女,天生就有起点落差,影片后半段可以看到,缅甸那边生活其实比她所在的山东农村更加落后。所以她只能依附于自己一些外在的东西,比如说生育功能和外表,她非常重视自己的身体等因素,并且对衰老有非常极端的担忧。


影片当中我看到她一度也想要改变,想要培养一些工作能力,但是在现阶段她没有身份也没有文化,这些现实层面的因素限制了她。我本人是在上海这边读书,也感觉到这种落差感,这种起点层面的不公平,当被自身条件限制的时候,你只能通过一些依附的关系或者利用身体层面来进行一些弥补。我有些紧张,我不知道怎么说……

没事非常好,你说得很好。

Q

我觉得这种女性形象背后的复杂性不仅仅是她个人层面的问题,而是整个群体的现实写照。


Larry从缅甸到山东,相当于获得了一个阶层的提升,能够享受更好的生活,但她的生活是依附于这层契约或者交易关系上的,她每天都需要向丈夫索取一些金钱,但相应地在其她方面就有所匮乏。


我想探讨一下,这种社会分层和落差感是个人可以进行弥补的吗?或者说当起点不公平的时候,我们怎么才能更好的度过人生后面的过程,相应的获得个人的满足,完成现实生活的追求呢?

非常谢谢这位同学,我能问一下你什么专业的吗?

Q

我是学经济的。

学经济应该能赚到很多钱(笑)。

我觉得这是非常好的问题。这个片子在华师大放映的时候,我的同事们也问过类似的问题,因为这不是第一部外籍新娘题材的影片,之前也有一些其他纪录片,讨论外籍新娘的问题,它拍摄的主人公可能跟Larry不太一样,她们会有更多的自主性,或者叫能动性。

Q

贾樟柯的《三峡好人》也是一个山西的丈夫买了一个妻子,他妻子最后逃跑了,后来他去千里寻妻,发现他的妻子过得并不好。


她们没有很强的自身条件,她虽然想要离开,或者说想要过一种更好的生活,想要摆脱现在这种依附关系,但当她离开之后,会意识到自己没有能力,还是不能够摆脱。

其实有很多结构性的问题,从政策上讲,各地对于外籍新娘的政策不太一样,我记得相对来说,浙江对于外籍新娘的政策会更加宽松一些,具体我不是特别清楚,我没有专门做这方面的研究。政策上面卡得确实很严,假设她能够获得一个正式的合法的工作身份,这对她自己变成一个更有独立性的女性是很重要的。


另外,应该也有NGO会做一些相关的辅助工作,这里面涉及到她自己对于自己身份和位置的觉悟。她并不是完全没有逃离的能力,她离开影片中拍摄的丈夫,其实是有过另外一段关系,也生了孩子,她也会有自己的方式去寻找她所要追求的幸福,其实也是建立在对物欲的追求上面的。


不同的女性主义理论也会讨论不同层面的政治,有政治维度的政治,有身体层面的政治,在某种程度上她对身体政治的这种追求,也可以看作是她寻求自我解放的一种力量。


我觉得,怎么样更好地去帮助她们,以上可能是几种不同的动力,制度上的,社会组织的,还有她自身的一些举动。



人类学视角,伦理困境及田野



Q

我的问题刚刚张晖老师有解答一部分。很多人作为女性可能在网上讨论女性主义核心,自由主义边界的问题的时候,但是还有一部分底层的女性,她们的基本人权都在受局限。


我本来是想问张晖老师,您刚刚说您最早看这个片子的时候,是以人类学素材观察的角度来去看的,我想问以您的视角是怎么看这个问题的?老实说我看这个片子的时候,和看丰县事件是类似的,有很多个人情绪和女性主义情绪在里面,所以想听听从另外一个角度怎么看这个问题。

我意思不是说从人类学的角度去看,我是说这部片子的拍法某种程度上比较接近人类学纪录片的拍法。


它拍的是一个人,这一个人背后折射了一群人的生存情况,但它并不能代表所有的外籍新娘。我们去看人类学个案研究的时候,我们都会问的一个问题是,我们只做一个村庄、一个小县城,或者一个部落的研究,它是不是能够代表中国所有的村庄或者是县城,实际上它不能,或者说我们不能轻易地把它普遍化。


在华师大放映的时候我的同事也会有这样的疑问,这个片子这样去讲这样的一个在底层受欺凌、受压迫的女性,、呈现的某种程度上并不是一个特别讨喜的形象,对吧?有些人看了可能会对她会有一些混杂的情绪,甚至可能是厌恶,或者是嫌她不争气,会有各种各样的情绪,这会不会造成社会上对于这一群人更多的偏见?


这其实是一个不太容易回答的问题,这涉及到纪录片影像作为一种表达,或者说一个非常具有个性的观察,其实是有可能牵扯到更大的公众对这样一个群体的印象和认识。


对我来说,它给我的冲击在于它的确给了我另外一种不同于更多的主流社会学或者人类学的研究所刻画的外籍新娘形象,我对这个影片里面所呈现的人物的道德情感立场是复杂化的,而不是简单化的。


我们在学术研究里面,通常会倾向于对某一群人的道德情感立场相对来说的简单化,所以对我来说这个影片会丰富我对这群人的看法。但也许可能需要更多的拍摄不同的Larry的纪录片拼合在一起,才会形成这个社会群体的形象更丰富的图景。


Q

其实我本身非常喜欢对于她个人复杂性的表达,而不是简单地说「这是一个受害者,大众要去同情她」。

Q

两位老师好,我想问的是影片中有一个片段是Larry讲到一些关于非法偷渡的事情,她说「这段你不要把我拍进去」,但您最后还是在影片的中使用了这段素材,所以我想问,这部影片最终是否给到了影片中所拍摄到这些对象观看?


第二个问题,如果她观看过的话,您把这些素材放进去了,是她发生了一些态度上的转变吗?还是说其实您没有给她观看这个影片,是从您的视角觉得这一段素材非常值得被放进去。如果我们从田野的视角进入纪录片的拍摄,您作为创作者,您认为自己多大程度影响了您所田野的这些对象?

一个非常好也很有挑战性的一个问题。是这样,「你不要把我拍进去」这段,其实她说的那些话,包括我要拍的那些内容,在我看来没有太刻意地拿掉或者不要展示的。


对Larry来说,她可能怕她老公知道她要回去。在我这次去拍摄之前,她已经回过一次中缅边境,花了3万块钱,那次她是去给别人帮着领媳妇,跟她姨妈的女儿,也就是她表姐去那边帮别人领媳妇,当然路费也是娶媳妇的那家人出的,所以她没有回到她自己家,只是在中缅边境待了几天就回来了。


她没有告诉我,这个事情她肯定不会告诉我,所以我那次就没有去拍。后面我了解了这种情况之后,她给我说起来她去了缅甸领媳妇,包括她知道了一些她的老乡做一些非法的事情,像蛇头这样,她其实都跟我说,但是她有忌惮,怕让他们知道,所以她就说「你别拍进去」,但她其实不说我也能够猜到这样一个状况。


这个片子没有给她们看,不过在拍摄过程当中,我有剪一些片花,特别是她没回来之前拍的一些她的小孩的场景,我会给Larry看。


作为导演能够影响她多少,我觉得假如我现在拿给Larry或者拿给男主角看这个片子,我觉得他们应该会接受。当时她问我,「你拍了之后是不是在电视上放」,我说,有可能。


当然这个话题再谈就谈到纪录片的伦理方面,大家可能有些争议,所以我几乎在每一个场合都会首先起来自我批判一下。上次海滨导演也说「纪录片的原罪」,包括这次香港的国际电影节也是争议很大。我觉得纪录片没有原罪,原罪是人,我只能这样说。


我觉得这个问题很根本啊,人类学其实也有原罪,人类学面对的伦理困境和观察式纪录片差不多。


因为是窥探嘛,而且进入的话其实是扰乱了——不能说是扰乱吧,是对她们生活的一种干扰,且是一种攫取,我们获得了我们想要的材料,我们去发表,然后可以评职称,可以赚钱,对吧。那对她们来说获得的是什么?人类学有一种解答叫做……

想打断一下,这个片子也没赚钱。(笑)

人类学有一种解答叫做「参与式的人类学」,engaged anthropology,它不再用一种纯粹壁上观的方式去研究,而是更主动地介入被研究对象的生活和他们的组织。


但我觉得这个问题没那么简单,说着很容易,但是你真的去进入的话,其实有非常多的限制,人类学本身能做的是很有限的。


我觉得这个问题对于人类学家或者纪录片拍摄者都不能回避,只能说在态度上面需要去面对它,要知道这件事情本身的原罪所在,在其他地方尽量找机会赎罪,我只能这样说。



回归人本,人与人的关系及幸福



Q

这个片子里面有很多关于金钱的讨论,包括小朋友也会说,Larry回到自己的家乡之后也说要保护自己的钱。我有一个问题:她日常中确实有这样密度的对于金钱的讨论,还是说您把这些部分挑出来剪到一块了?


另一个问题是,随着这个电影往后发展,Larry面对镜头的肢体语言其实越来越放松,回到家乡之后,她整个人是更舒展开的,这一点特别明显。我想问,您知道她将来的打算吗?她打算留在那边还是怎样?在那里感觉她舒服很多。

第一个问题记得有点不清楚了,我先回答你刚刚问的,她多次跟我提到,她希望的不是留在佤邦,她希望留在中国的云南边境,中缅边境那一块。因为这样既能够满足她物质上的一些需求——她在山东已经习惯于这边的生活了,回到那边其实非常不习惯,连洗澡都没有办法满足,她非常渴望过上一种她自己认为的幸福的生活,有一个疼爱她的男性能够陪伴她,又有物质上的保障。其实我觉得这是所有人对幸福的追求。


另外关于对钱的事情。钱的事情是这样子的,片子里边看到的她要钱、给她钱,其实每天都在发生。为什么会这样?男主角海江不希望一次给她很多钱,这个原因大家肯定也知道,害怕她拿钱跑了。比方说每天限制她50块钱,或者两天给100块钱,这些钱其实很少的,她又要买吃的,给小孩买零食,还要买些菜,基本上剩不下。


拍的素材比片子里的多多了,海江经常会忘了给她钱,她就会向他要,所以我们在片子里边才能看到这些。钱确实是一个我们不能回避的话题,如果Larry不依附于海江,如果说她不向海江要钱的话,她就生存不下去,这是第一点。第二点,她自身也想去挣些钱,她也想去做工,但是她又不想太辛苦,刷盘刷碗她不想干。还有她需要攒些钱回老家,去看看她儿子。


当然她从她个性上来说,她也是非常喜欢花钱的,花钱很「溜」的那种,所以我觉得也很正常,这是她复杂性的一面。

关于钱,我觉得还有一个比较有趣的地方,他们夫妻两个每次给钱的时候,两人状态是非常不一样的,我觉得这个是他们表达亲密关系的一种方式。


Larry有时候撒泼耍横,把钱抢过来,有时候苦苦哀求,有的时候是用一种比较惹人怜爱的方式。一方面,我觉得是能够看到钱是海江对她进行控制的一种方式;另外一方面,我觉得其实这对夫妻也不能说没有感情,如果剥离开她的外籍新娘的身份,我们想象在一个物质上极度贫瘠的环境里,可能很多中国的夫妻也是这样去表达和交换一种亲密感。


所以我觉得这里面几次「给钱」的变化还是很丰富的。

Q

Larry的丈夫也是一个非常复杂性的角色,他其实没有太多能力,无法走出他的城镇,甚至不能通过正常的关系来娶妻生子,而要通过这种买卖关系获得「正常的生活」。


Larry在影片中说她生育完之后,她是会被丈夫进行身体暴力的,而且我看到他们之间有很多相互轻贱或者谩骂的语言表达,甚至身体侮辱,这可能不是一种正常的亲密关系。


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前段时间李睿珺导演的《隐入尘烟》,您这部片子本质上内核是比较悲哀的,她那个片子其实是一种很浪漫化的表达,是一种很幸福的田园式生活。我想知道您作为导演站在摄影机背后,您的立场或者您的想法是什么?

我简单回应一下,其实站在摄影机背后和大家坐在这看片子的心态是一样的,只不过是我呈现给大家的可能只是一面,但是我站在摄影机背后,我看到的可能是多面,不只是这一面,当然心情也是很复杂的,和你的观察是一样的。


如果是从影像的角度来说,作为导演可以有很多种表达方式,可以是浪漫的、田园式的,当然也可以是残酷的,也可以是悲哀的。但是就这个片子来说的话,这就是我想表达的。我没有太夸张,也没有刻意回避什么。

Q

从文本来说,片子的前半部分和后半部分之间有一个twist(转折),第二部分儿子出来的时候还是有点惊到,因为前半部分完全没提到她有个这么大的儿子。所以我想问在你拍摄的过程当中,是按照时间顺序来的吗?是她前半部分真的没有提到儿子,你跟她一起回佤邦的时候,她就突然出现了儿子吗?你当时是怎么调节这一部分?


第二个问题是,我前段时间刚去过瑞丽那边,疫情之后那边有「两网夹一路」的政策,管控非常严格。虽然刚才老师有说到佤邦很有穿透性,是一个融合社区(porous community)的感觉,但是在「两网夹一路」的过程当中,感觉要硬生生地把这些边界塑造出来,把这些社区分开。疫情之后,您有没有跟进Larry的生活,以及跨国新娘也好,其他的跨国流动也好,现状是怎样的?

我不知道大家注意没有,影片一开始男主角就说了,她是有一个儿子的,一开始就知道的。这是一个小细节。


边境这一块我也有了解,特别是疫情对边境的影响,瑞丽那一块有铁丝网拦起来,据我所知国门社区那一块原来基本上有几万人,现在就几个人,几户人家。我没有去,是听我朋友说的,有云大的老师在那儿做调研,他跟我说,突然就没有人了。很热闹的一个场面突然之间就没有人了,我很难想象,也很惊讶,我想拿着相机再去看一看。


关于Larry的近况,其实从疫情到现在,她是一种消失的状态,我没有联系到她。我回来之后,大概半年的时间里,我会不断的联系她,问她过得怎么样,她说过得还不错,但是我看到她发的朋友圈,整个人瘦了很多,她有提到她在城里的一家服装店帮别人看店。


刚才还有一个观众问到她的未来,我很难说她的未来是什么,但是她想过的是一种幸福的生活。我也不知道现在的情况,我努力的找朋友打听,能不能再到村子去看一看。其实我也很挂念Larry。


Q

首先很感谢导演,以前以我们的视角看她们这样的群体,可能会把她们归类为可怜人,但是现在看了这个影片,觉得还是要把她们当成独立的个体去看,她们有这么独立的、丰富的思想,有这么多需求,不管是经济价值也好,还是情感价值也好,我觉得她们还是有一种挣扎和不认命在里面。


但是我们也可以看到,就她个体而言,她的这种不认命,只是停留在想再换一个家庭或者换个男人,这也是受制于她们生活的国家、社会、她们身边的人、她们的原生家庭。我想问:以两位的视角看,你们觉得她们有可能摆脱这种局限性吗?

我简单回答一下,我到缅甸,到Larry的小村庄,其实和Larry差不多年龄的、有了小孩的女性,我知道的就有好几个把小孩遗弃到那边,然后到中国嫁给一个男人,帮这个男人生孩子,如果不生孩子她是回不去的,人家也不让她去回去。


你说能不能改变,可能如果有运气的成分会改变一些吧。我只能这样说。

换个角度来问这个问题,我们看片子的时候,很多人都会想到一个问题,她的几个孩子在这样一种家庭氛围和环境里面长大,未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觉得这个可能也是一个改变的契机,改变未必是要直接从她自身出发。像你之前有拍留守儿童的想法,我觉得针对留守儿童的辅助项目或者公益项目可能会更直接一些,这可能也是改变她自身家庭条件的一种方式,他们两个是有户口的是吗?对,所以我觉得这是一个可能的方向。



人类学的训练带给我们什么?



Q

我首先说一下看这个片子的感受,开始看到这个名字「缅北高地来的女人」,以为会有文化冲突的部分,中国和缅甸的文化冲突,所以一开始看到山东的夫妻之间破碎的关系,其实觉得有点繁琐,但是看到后面,我被王导深深的感动,有一点很深的感动是我觉得王导是真正在看这个女人,是不带任何评判地在看这个女人,而且跟这个女人之间建立了一种很平等的关系。


我能感受到你的摄像机几乎是透明的,对这个家庭来说没有任何的攻击性,你让他们觉得很安全,我觉得这点是非常难得的。这也是可能是张晖老师特别欣赏您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我自己也做人类学,我很清楚很多人可能做田野做到最后都未必能够让自己变成一个真正人本主义的人。


大家关心人类学的话,最近会听项飙老师一档很新的播客《你好,陌生人》,他跟一个女性人类学者谈论到一个和保安对谈的话题,我明显感觉到这位女性学者其实是怀着一种姿态的,这种姿态会让很多人不适。这也让我反思,人类学的训练带给我们对人的一种关怀,我觉得这个东西一方面是训练带给我们的,更深的部分可能是个人的修养和个人对这个世界、对人的认知,所以这一点上我真的非常感谢这个片子。


我想问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Larry对金钱也很有欲望,我看到最后她向您吐了一口烟,那个烟有一种暧昧的气息在里面。我觉得您这么近距离的进入到她的生活,她那么缺钱,您又是这么有魅力的一个男性,您是怎么处理的?她有没有问你要钱,你有没有给她钱?再就是你怎么把持这个关系?我觉得她的眼睛很漂亮。

首先谢谢这位老师,待会加个微信。反过来讲,我要是Larry,她拿着摄像机,我也同样会吐口烟给她。因为我觉得很有意思,很好玩,所以把这个镜头放到那里。


还有一个原因,我觉得她那个时候是非常放松的,她在山东的时候从来不这样,到了她们那个家之后,她觉得那个是她的家,我是个外人,她非常放松,反而我很拘谨。


如果不是有一个支教的老师在这边——片子里也出现了一个镜头,湖北的一个小学老师,那个小学就他一个老师——如果不是跟那位老师住在一起的话,我其实是非常,不能说恐惧,但是是非常害怕的。因为那边都是民地武(缅甸少数民族武装),很多当兵的,他们看到你,想抓你就抓你,生命危险另说,他起码会罚你的钱,扣你的机器,会讹诈你,这是一个村民告诉我的,他说你要注意点。


有这位老师在,有Larry在,包括Larry弟弟也是当兵的,而且是跟着一个非常高级的军官,关系非常好,片子里我们去到那边都是军官开车把我们送到山上去的,还带着枪,其实我是有安全感的。


不止一个人有问到我跟Larry之间的关系,她很信任我,但是怎么把持这个度,就是,这没必要把持,它也不会发展到再进一步。我觉得这种关系非常好。

我简单补充一句关于纪录片拍摄者和人类学家,其实我觉得有摄像机和没有摄像机还是有一些挺不一样的因素,特别是纪录片拍摄者是用摄像机去看这个世界的,和人类学家纯粹用纸和笔去记录、去观察是不一样的,电影感的存在还是会起到不一样的效果,包括关系的确立其实也会不一样。


摄像机镜头本身一方面当然是一个非常可以说暴力性的、侵入的机器,但它同时也可能是一种拉近双方生活或者说生命感的工具。

随着最后一个问题结束,我们的交流也告一段落,非常感谢王导和张晖老师。


我自己非常喜欢纪录片的映后,因为大家是非常真诚地在讨论它的真实性,拍摄的限制,以及自己在制作过程当中的位置,这和虚构电影享有的某种创作上的免责是完全不一样的。


大家的提问以及交流也让我自己受益良多,希望以后库布里克书店和MOViE MOViE还可以为大家创造更多这样的机会,谢谢大家。


文字整理:小雨

排版编辑:lis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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