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特辑 || 以人为代价的世界杯
The Human Cost of
the Qatar World Cup
/ 本文共4715字,阅读约需要5分钟
原文作者:Samindra Kunti
发表时间:2022/03/07
原文来自:New Fra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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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翻译:Begriff | 校对:宋赛博 Pony
2019年9月3日:2022年国际足联世界杯官方会徽在卡塔尔多哈揭晓。
(Christopher Pike / Getty Images)
“我总是祈祷自己不要生病,”David在一条短信中说。他现在在卡塔尔多哈城外一个劳工营的双层床上休息。几个月前,他从东非来到这里,在市中心的一家酒店做保安,这家酒店将在2022年国际足联世界杯期间接待球迷和游客。
正是对于美好未来的承诺——一个全新的开始和一份足以养活兄弟姐妹们和病母的薪水——吸引他来到了多哈。但他所看到的只是一个充斥着高强度劳动和压迫的悲惨世界。他的护照被没收,没有医疗保险,每天工作12小时,每周工作7天。这份工作既残酷又令人筋疲力尽,当卡塔尔的气温飙升到了50摄氏度的时候,当地甚至还没进入夏天。
David每个月只能拿到1000卡塔尔里亚尔(约4200兰特)的微薄工资,这是当地最低工资。他为来卡塔尔支付的费用却是2000美元(约30,500兰特)。由于他有6个月的试用期,且负债累累,既不能辞职,也不能出国,弱冠之年,他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田地。
他的故事代表着帮助塑造卡塔尔足球愿景的移民工人的生活。Ta们的淘金梦往往由于欺骗性的招聘、最低工资制度的滥用和卡法拉制(kafala)/担保制度[1]造成的艰苦工作条件而破灭。然而,卡塔尔世界杯组委会——交付与遗产最高委员会(Supreme Committee for Delivery and Legacy)却大肆宣扬劳动改革是实实在在的。
2021年3月25日:德国队在杜伊斯堡与冰岛队进行世界杯预选赛前。
(Tobias Schwarz - Pool/ Getty Images)
“就医期间是我在这里最美好的一段时间,”保安Paul Powell笑着说。他穿着拖鞋和背心站在生活区入口附近,露出了他壮硕的肱二头肌,这是由他的雇主Al Bateel Securicor保安公司提供的,隶属于Al Bateel集团。
日落时分,Al Attiyah Market周围熙熙攘攘,这里是一个商店、商人和小贩云集的大型集市。Powell看到孟加拉国男子在街角打牌换钱,笑道:“这是一个诡计。ta们试图引诱你进去,赚你的钱。”
多哈的工业区占地约30平方公里,容纳了来自次大陆、菲律宾、非洲和其他地区的25万多名移民工人,这也是两年来Powell的落脚之地。这里距离Aspire Zone大约15分钟车程,这是一个耗资数十亿美元的体育综合体,拥有崭新的的训练场地、世界杯比赛场地、富丽堂皇的五星级酒店和威尼斯风格的购物中心。Powell一直在这座标志性的世界杯建筑从事安保工作。
他声称,Al Bateel Securicor的大多数员工都没有Hamad健康卡,雇主有法律义务给员工发放Hamad健康卡,以便ta们使用卡塔尔的公共卫生系统。“我得了严重的肺炎,”Powell说,“医生问我的担保人是谁,然后ta们冲Al Bateel集团的人咆哮。”直到那时,公司才给了他一张健康卡,他说:“我差点就没命了,我工作了一年都没有健康卡。”
Powell的一个朋友已经在Al Bateel Securicor工作了4年。“我没有健康卡,”他说,“Ta们一直都说要给我们健康卡,但直到现在,我还没见到影子,我每天工作14到15个小时,ta们不给我们准假。即使在星期五(阿拉伯国家的休息日)也必须要去上班。每天都要上班,不能休息。”
Powell说:“如果你没有生病,你就不能休息。”他的朋友补充道:“Ta们来我们的祖国(招工),对我们撒了谎。”
被绑住的双手
肯尼亚是这两位朋友的故土。Powell向一名招聘中介支付了1200美元,才来到卡塔尔。他说,在卡塔尔,他遭遇了不人道的工作时间和随意克扣工资的情况。他的护照在抵达时就被没收了,他自己“再也没见过”。
他说,一次他在他站岗的一家超市外面拾回一袋未开封的大米被发现后,他就被Al Bateel公司解雇了。Powell说,由于手头拮据,他打算拾回自己吃以减少开销。从那以后,他一直在玻璃和金属工厂打工,并不得不卖力劳作。
没有Al Bateel集团开具的无异议证明[2](NOC),Powell很难找到新的担保人和合适的工作。他在网上向行政发展、劳动和社会事务部(the Ministry of Administrative Development, Labour and Social Affairs)提交了申诉,但收到的反馈是“申请已经过期”。随后,他前往劳动部试图寻找新的担保人,但无功而返。
2010年12月2日:从左到右,Sheikh Hamad bin Khalifa手持世界杯复制品,在时任国际足联主席布拉特在瑞士苏黎世宣布卡塔尔将主办世界杯后。
(Photograph by Reuters/ Christian Hartmann)
起诉雇主是有风险的。工人们可能会失去住房和收入,还可能会被驱逐出境,变得负债累累。由于工资单和其他文件大多不存在或被扣留,ta们通常也没有什么证据来证实和证明自己的要求。“法院有自己的惯例,”Powell说,“Al Bateel集团知道,你不会轻易取胜,即使你真的赢了,也需要几百年的时间。”
卡塔尔的移民劳动力由200多万处于社会金字塔底部的人组成,在这个金字塔结构中,西方移民位于中部,而一些卡塔尔当地家族位于顶端。后者控制着国家的政策和财富,决定着那些不幸的人的命运。移民劳工们不可能在这些最先进的场馆观看世界杯,也不会住在ta们建造的豪华酒店里。
艰难的推销
2010年12月,苏黎世一个寒冷的下午,时任国际足联主席布拉特将世界杯举办权授予卡塔尔,这让其他申办国澳大利亚、日本、韩国和美国,以及观察员、球迷和媒体感到困惑。
卡塔尔和多哈在一个超级加速的10年里实现了巨变,预计耗资2200亿美元。对于东道主来说,由于腐败指控、对恐怖组织的资助、对当代奴隶制的放任、足球文化的缺失……尤其是关于侵犯劳工权益和人权持续不断的指控,这些都抹黑了卡塔尔的形象,这一长达10年的世界杯筹备过程也变成了一场公关噩梦。
英国报纸《卫报》、挪威杂志《Josimar》和丹麦的《Ekstra Bladet》等媒体一直在揭露卡塔尔的人权问题。早在2013年,《卫报》的一项调查就发现了强迫劳动的证据,这篇文章的标题“卡塔尔世界杯的奴隶”( Qatar’s World Cup Slaves)准确地指出了这点。
世界杯主办方与联合国国际劳工组织(ILO)、全球建筑与木材工人联合会(Building and Wood Workers’ International)合作,多次强调ta们对工人福利的承诺,并且强调会“不忘初心,坚守劳工改革的遗产”。
国际劳工组织(ILO)卡塔尔项目办公室负责人Max Tunon曾表示:“最高委员会制定的劳工标准对卡塔尔来说已经是最高的了。”
但《卫报》在2021年报道称,自2010年以来,卡塔尔已有6500名南亚移民死亡,其中37人的死亡与世界杯场馆建设有关。这引起了媒体新一轮的关注,也引发了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和西欧各国足协和球员的抗议浪潮。在最近的一份报告中,国际特赦组织(Amnesty International)透露,2010年至2019年期间,外籍人士的死亡人数为1.5万人,但人们更加关注不明原因死亡的极高比例,这一比例约为70%。
“雇主们喜欢这样”
这一切的核心是在海湾国家普遍存在的卡法拉制度,即担保人制度。在阿拉伯语中,卡法拉的字面意思是“监护”。根据人权观察组织的说法,它将“外国”工人与担保人捆绑在一起,担保人被赋予“对移民工人不受限制的权力,让这些海湾国家逃避对侵犯劳工和人权的指责,同时让工人负债累累,时刻担心遭到报复”。
5年前,卡塔尔与国际劳工组织合作,在全国范围内推行劳工改革,包括正式结束卡法拉制度、禁止没收护照,并且引入了最低工资制度。卡塔尔成立了劳动争议解决委员会和工人扶持和保险基金(Workers’ Support and Insurance Fund)。Tunon表示:“卡塔尔已与2017年大不相同。”
但人权组织FairSquare Research and Projects的创始人之一Nicholas McGeehan并不同意这种说法:“卡法拉制在法律上已经被取消了,但它不仅仅是一项法律,更是一种根深蒂固的社会习俗,可以追溯到20世纪20年代和30年代。它是使本国雇主能够监管非本国劳动力的主要制度。要摆脱它,不仅需要在法律上废除它,还需要全面的政治意愿。卡法拉制在海湾国家仍然非常普遍,雇主们很喜欢它。”
拟议中的劳工改革旨在迫使世界杯承包商和Al Bateel Securicor等公司遵守法律标准。Al Bateel集团成立于1989年,主要业务包括海上建筑、餐饮服务和电信等。根据Dhow Net列出“阿拉伯顶级公司和人物”( “top companies and people of Arabia”)报告,统治家族的成员Sheikh Abdullah bin Said bin Jassim Al Thani担任集团主席。
自2000年以来,Al Bateel集团还通过Al Bateel Securicor提供安全服务。如今,该公司雇佣了数百名保安,其客户包括政府部门、银行、酒店和博物馆。该公司的网站宣称,该公司“只选用最优秀的人才,培养他们的能力,提供机会,激励他们践行我们的价值观”,并且“永远可以值得信赖”。
与公司较量
穿着平脚短裤的John Njenga仍然汗流浃背。他是水泥厂的看门人,为了忍受小屋里的酷热,他脱掉了衣服。他每周每天都在工作,尽管根据国际劳工组织的规定,不允许保安每周工作超过60小时。“就连军人也不能每天工作12小时,” Njenga说:,“一切都只是工作、工作、工作、工作。”
在为Al Bateel工作期间,他的护照被没收,工资被克扣。他无休止境地工作,住着简陋的房间,没有医疗保险。他还付给招聘中介2000美元以获得去卡塔尔工作的机会。抵达后,他的招聘中介的签名出现在一份新的劳动合同的底部。“我意识到我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Njenga说。
两个月后,他辞职了,因为他的工资只有500卡塔尔里亚尔,而且Al Bateel集团还要扣除他的新冠隔离费用。该公司拒绝了他的辞职,还要他支付2000卡塔尔里亚尔的隔离费用,并要求他必须自费回家。“我当然没有钱,所以他们坚持说:‘你回来再为我们工作三个月’……这太疯狂了。”
2017年1月19日:可容纳6万人的Al Bayt体育场正在卡塔尔多哈建设中。
(Photograph by Lars Baron/ Getty Images)
他先去了劳动部,在那里他的投诉没有得到受理,然后去了法院。但当法院要求Al Bateel集团向Njenga支付欠款时,该公司却不愿意执行,法官将该公司的代表赶出了法庭。“我和法官谈了谈,问他我现在该怎么办?”
他的同事、来自肯尼亚的John Mwirigi在应聘时遭遇了欺骗,当时Al Bateel让他以最低工资做清洁工,而不是做保安。Mwirigi回忆说:“让我坚持下去吧。”当时他的工作量一直在增加,他想:“只坚持两年。拿了工资就回家。”
Mwirigi最终不得不“自掏腰包买肥皂和清洁剂”,并在说了“主管没必要大喊大叫,只要给我们解释一下就行了”后突然被解雇,公司没有给出任何理由。他之后就一直没有工作。但他的合同规定,Al Bateel必须支付他剩下8个月的工资。政府主管部门告诉Al Bateel集团,让他在这几个月里工作,否则就付清工资。该公司没有遵守,他起诉了公司。
Al Bateel威胁要把他赶出宿舍,并终止了他在卡塔尔的合法身份,这导致他被警方两次逮捕。第二次被捕时,警方不相信他有法庭诉讼,这可能导致他被驱逐出境。“我在那里呆了29天,”他给大使馆打了电话,大使馆找来了警察,他回忆道:“警察当时说,‘John,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要上法庭?’”
Mwirigi为自己辩护,赢得了官司,获得了近8000卡塔尔里亚尔的赔偿。但Al Bateel打电话让他把文件拿到办公室。Mwirigi说:“如果我去了,他们可能会没收我的文件。”Al Bateel还告诉他住处的工作人员:“如果谁帮助了他,就会被罚款”。
难以寻觅的劳动改革
Powell、Njenga和Mwirigi的故事代表了Al Bateel Securicor公司持续且普遍存在的劳工问题。Ta们揭露了其擢发难数的诡计、欺骗和谎言,以及该公司不愿与司法当局合作的态度。
Powell在圣诞节前夕飞回了故土,他说:“我一无所有了”。Njenga和Mwrigi则在继续斗争,ta们的法律地位也充满了复杂性。
“法律体系的漏洞是巨大的,” Njenga说,“劳工改革根本就没有实质性的内容。该制度在政府利益和雇主利益之间游走,却没有代表我的利益。这是一种极权主义。它与第一世界国家的差距都还有二三十年。”
今年2月,Al Bateel Securicor的一名肯尼亚保安死于心脏病,但Njenga试图保持乐观。利用世界杯带来的机遇,他报名参加了一门在线编程课程。但最重要的是,他认为这是通往更好生活的垫脚石。他说:“我不想呆在这里,但我不能背着债务回到我来的地方。我对自己的未来非常乐观。”
在电话中,Al Bateel拒绝就针对它的指控置评。该公司和政府的媒体办公室均未回应今年1月我们通过电子邮件发出的问题。
注释:
[1] 卡法拉制是指巴林、科威特、黎巴嫩、卡塔尔、阿曼、沙特和阿联酋这些海湾国家实行的外劳担保人制度(Sponsorship)。卡法拉制下,工作签证是和担保人挂钩的,外劳在正常情况下是不能换工作、换雇主的。在卡法拉制下,劳工入境、出境、办驾照、结婚、上学、看病全都要担保人批准(结婚需要符合月收入标准,一般得达到一两千美元才可以结婚)。(引自知乎:https://zhuanlan.zhihu.com/p/356800350)
[2] NOC:是一种由任何机构、组织、研究所或在某些情况下由个人签发的法律证明。通常用来表示某组织对其表述的内容没有异议,并具有法律效应。
*本文人名均为化名。
“TO CONTINUE,TO STRUGG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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