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壤送来的难题

1997年2月12日上午9时许，两位神秘男子警觉地走进了韩国驻华大使馆附近的一家百货店。

他们左顾右盼，明显不像是在买东西，倒像是在急切地寻找什么人。

果然，有人匆匆走到了他们面前，短暂交头接耳后，接头人迅速安排二人乘出租车直奔韩国驻华大使馆。

而此时的朝鲜驻华大使馆正在准备举行一场酒会，宾客等了好久，可主角却始终没有到场。

渐渐地，大家脑海里开始冒出那个“不好的想法”。

原来他们要等的主角正是那两位消失的神秘男子，其中一人的名字叫作黄长烨。

《平壤宗派事件》之后，金日成铁腕处理了亲华亲苏的两派反对势力。

随后，爱动脑筋的他开始萌生出所谓的“主体思想”：

“朝鲜革命应该以朝鲜党的思想为主体，因为朝鲜党熟悉朝鲜历史、朝鲜地理、朝鲜人民的风俗习惯；苏联派和中国派采取的是苏联式或者中国式的革命方法，不适合朝鲜的国情。”

平壤政府给其内部的亲华派扣上了一个“事大主义”（视中国为宗主国）的帽子，给亲苏派则安排了一顶“教条主义”的帽子。

不过由于金日成本人文化程度不高，思索来思索去这些想法还是不成体系，于是他找到了一位“高手”——黄长烨。

黄长烨（1922-2010）是朝鲜著名思想家，曾任劳动党宣传鼓动部副部长、最高人民会议常任议长、劳动党书记和金日成综合大学校长等职。

黄出身贵族，少年时期在平壤商业学校学习。

当时整个朝鲜半岛都是日本殖民地，所以年轻的黄长烨从平壤商业学校毕业后还到日本中央大学法学部学习过两年。

后来他和日本媒体对话时谈笑风生，足见其日语很是不错。

半岛光复后，黄长烨再赴苏联莫斯科大学留学，获哲学博士学位，成为那个年代朝鲜少有的高级知识分子。

留苏期间，他受到当时朝鲜旅苏学生组织负责人金英柱（金日成胞弟）的赏识，回国后安排他到金日成综合大学担任教授。

金日成综合大学在朝鲜的地位无以言说，校长最基本的配置是劳动党中委，有时候甚至可以高配劳动党局委。

黄长烨在这所朝鲜最高学府里任教近三十年，并担任校长长达十四年。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黄长烨的主要工作就是一件事——把金日成脑子里的那个“想法”形成一套“理论”。

朝鲜主体思想塔

朝鲜劳动党八大会场。朝鲜党徽的中间是个笔杆子，可见知识分子在平壤政权中的地位并不低。

黄长烨不愧为莫斯科大学的哲学博士，对于苏联那一套东西驾轻就熟。

他利用几年的时间开发出一套完整的理论，既包含一些高深的学术术语，也夹杂着诸如“恩人”“慈父”等一系列通俗易懂的概念。

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主体思想”横空出世，其出发点非常简单——使朝鲜能够在政治上独立于苏联和中国。

什么是“主体思想”呢？

之前笔者曾经用金庸武侠小说来做过类比。

作为爽文的一种，武侠小说通常会有一根主线、一个主角，所有聚光灯都照在主角的身上，人生可以任意开挂，成为“手握核长剑的白头山天降伟人”。

以“主体思想”的开山之作《联共党史》为例，在这本由斯大林同志亲自审阅编写的书中正面人物就只有俩——列宁和斯大林，所有故事情节都围绕着俩主角展开。

初出茅庐的小镇青年斯大林同志在伟大导师列宁的指引下武功日益飞涨，1917年深秋时节，武林各派在圣彼得堡华山论剑，斯大林同志代表联共（布）技压群雄，夺得魁首。之后他挫败了各种阴谋小人，最终建立起天下第一大门派，成为武林至尊……

整本书的视角就是斯大林，是为“主体视角”。

其他诸如托洛斯基、布哈林、加米涅夫、季诺维也夫等人每个头上都有一顶坏人的帽子，即使个别没有被黑化的人物，比如加里宁，也只是一笔带过。

斯大林的风格完全被黄长烨模仿了过去，套用到了金日成身上。

这种理念的集大成之作便是后来的《金日成传略》。

在主体思想的框架下，整个朝鲜建国历程中的苏联因素和中国因素被彻底剔除，《普天堡大捷》成了一战定乾坤的立国之战，所有的叙述均围绕“游击队派”展开，原本纷繁复杂的历史进程只剩下一条主线。

再以朝鲜战争为例，几百页的《金日成传略》中记叙志愿军入朝作战只用了一句话——

“人民军通过自己的忘我斗争勇敢地经受住了战略后退的艰苦考验，做好了转入全面反攻的一切准备。

在这样的时期，中国人民在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旗帜下，向朝鲜前线派出了由自己的儿女组成的志愿军。

当时朝鲜人民军对侵略者展开大歼灭战，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联共党史是斯大林拟定大纲后交给下面人去填充的，书中很多重要章节的片段由斯大林亲笔完成。付印之前，日理万机的斯大林花了整整14天一字一句地校读完全稿，规格之高空前绝后。建国初期它曾是中国高等院校学生必修的政治课目，1956年赫鲁晓夫下令将该书封杀。

笔者珍藏的《金日成传略》（左）和《斯大林略传》（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需要说明的是，“主体思想”不仅仅是宣传领域的一套叙事，还延伸到社会、历史、经济等各个方面。

比如在历史观上，朝鲜史学家们以新的观点分析和解释历史文献，在许多问题上得出与传统观点完全不同的结论。

为了使这些成果固定下来，七十年代平壤政府还组织编写过一部“主体史学”著作——《朝鲜全史》。

在新版的《朝鲜全史》中，朝鲜官方和历史学家们肯定了以平壤为中心的“檀君朝鲜”的存在。

话说在公元十世纪的高丽时代，有位僧人编了一本名为《三国遗事》的小说。

小说中天神的儿子下凡于妙香山，在檀树下与化成人身的母熊结合，诞下了檀君，檀君建立了檀君朝鲜，自己活了一千九百零八岁。

肯定了这段历史后，朝鲜半岛的灿烂文明被推前至了迄今五千年前。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檀君下凡在了平壤，但韩国学界中的不少人对此并不反感，他们觉得朝鲜演绎的挺好——半岛能有五千年文明，韩国人也很高兴。

九十年代金正日继位后，进一步将“主体史观”发挥到了极致。

朝鲜政府宣布实行主体纪年，以金日成出生的1912年为主体元年，所有文件、出版物和建筑上均有主体年号的标记，后面用括号注明公历年份。

既然取得了如此多丰硕的成果，作为主体思想的主要创始人，黄长烨自然少不了论功行赏。

他于1970年当选成为朝鲜劳动党中央委员，1972年至1983年连续当选三届最高人民会议常任议长，并于1980年起担任劳动党书记局书记，主管意识形态和对外联络。

不仅如此，黄长烨还光荣的成为金日成两个孩子金正日和金敬姬（张成泽老婆）的老师——大学士兼帝师。

金日成综合大学中文系学生在上课

1997年初，金正日安排帝师黄长烨去他曾求学过的日本参加“国际问题研讨会”，宣传主体思想。

参加国际会议是假，利用黄和日本的关系去要粮是真。

很可惜，虽然黄长烨费尽口舌，日本人还是拒绝了他。

前面提到过，黄当年是金正日叔叔金英柱发掘的人才，后来金英柱因对金正日接班构成威胁而被罢，黄本人则由于金日成的信任侥幸幸免。

尽管他也曾作为老师教过金正日，但据其回忆，1994年金日成病逝后，他一直得不到金正日的信任。

此番赴日寻粮无功而返，黄心里非常害怕。

朝鲜人去世界各地访问大都要在北京或沈阳转机，之后才能飞往世界各地，因此黄回国的路线是“东京→北京→平壤”，第一段行程是飞机，第二段是火车。

按道理讲，在日本寻找机会是最方便的，在北京难度要大得多，可现实却是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朝鲜方面在日本安排了大量情报人员（旅日朝鲜人联合会）监视黄长烨，但到北京后却相对放松警惕。

接下来便发生了本文开头处的那一幕。

金家父子后方的高瘦男子为黄长烨

在进入韩国驻华大使馆避难的前一天，也就是1997年2月11日，黄长烨从东京飞抵北京，住进了朝鲜驻华大使馆。

按行程，他必须马不停蹄地于次日上午11点乘火车回朝鲜。

为了抓住这最后的机会，黄和副手金德弘决定在朝鲜驻华使馆欢送宴会前的空窗时间里，以“去百货店买东西”为借口外出，并事先安排好接应。

2月12日上午9点，二人如期来到韩国驻华大使馆旁边的一家百货店，在接应人的帮助下成功乘出租车来到韩国大使馆。

两人进去后立刻受到韩方的庇护。

可怜朝鲜驻华大使馆内还在热热闹闹的筹办酒会，准备欢送二人出访完毕回国，眼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宾客等了好久还不见主角到场，气氛渐趋紧张。

大使馆慌忙派人四处奔波寻找其去向。

当天上午11点半，韩国驻华大使馆向中国政府正式通报了黄长烨等二人寻求避难的消息。

得到韩方告知后，中国迅速派遣武警到韩国驻华大使馆门口警戒，以备不测。

果然，朝方面也很快得到情报，大批朝鲜留学生和保卫人员开始冲击韩国驻华大使馆，不过最终都被中方警卫人员拦阻了下来——按照国际外交公约，中方有义务保护外国使领馆的安全。

事件过去一个月后，中方召开记者会表达立场，要求韩国将二人转移至第三国。

于是韩方先把二人送至菲律宾，又从菲律宾乘专机抵达首尔。

华夏出版社《黄长烨回忆录》

黄长烨跑得很干脆也很决绝，但他的家人却也因此堕入了万丈深渊。

后来黄在回忆录中写道——

离开平壤去飞机场时，妻子一个人来到门前为我送别，儿子肝炎正在住院，儿媳他们在医院照顾他。妻子什么也不知道，仍旧像往常一样为我送别，我看着妻子，内心又开始矛盾了。

我是不是该说出来？这次走的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但是到最后也没有对妻子做出哪怕一点暗示。昨天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最终还是没有告诉她。

不告诉才是最好的选择，之所以下这样的结论，是因为我并不确定事情能否如我预料的那样顺利进行，尽管这次逃亡成功的几率很高。

……

“我走啦，2月12日左右回来”，这成了我与妻子的最后别语。

我们在遥远的莫斯科相见、相知、相爱，一起度过了半个世纪的岁月。与妻子作别时，我明知可能今生不能再见，却说不出别的话来，而且连内心的悲痛都不能表露出来。现在想来，妻子也并非完全没有心里准备。

平壤夜景

与以往的那些离开朝鲜的人不同，黄属于朝鲜权力核心人物，他身上携带着这个神秘国家大量的秘密。

人到韩国后，他的任务自然就是向世界公开这些“秘密”。

不过人言真真假假，这些表述是否有夸大之处，也无从考究了。

比如他宣称自己当年曾向金日成力荐不要把权力交给金正日，认为应摆脱世袭制，因此得不到金正日的信任。

又或者声称他在研究主体思想时洞察到主体思想的问题，从而推翻自己过去所建立的思想体制，等等。

2010年10月10日，黄长烨在首尔江南区的家中被人发现在浴缸内断气身亡，享年88岁。

经警方判定为心脏麻痹之自然死亡。

巧合的是，黄逝世当日正是朝鲜劳动党成立65周年阅兵大游行的日子，也因此诞生了很多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