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代写的隐秘江湖：写手、中介和买主
这是大二学生晓梦接到的第一个代写订单。2023年3月，晓梦抱着“赚些外快”的念头，在“BOSS直聘”平台上找到一份名为“文案写作”的线上兼职。原以为找到一份正规文字创作工作的她，在接单后才发现：这是一份代写的工作。
和晓梦一样，在太原读书的何东最初也是为了赚点外快而做代写写手。他在校园论坛上看到兼职信息，觉得代写工作能线上参与、时薪、专业对口、任务少。于是一头扎入这个行业。
虽然和预想的工作内容不符，但晓梦还是完成了征文代写，在首单任务完成两个小时后，她又接到了第二单——1000字稿酬15元。
千字15元，这是晓梦作为一名代写写手的起点。
写手：从角色扮演中发现情感与价值
二十大精神、红船精神等主题征文，大学生思想汇报、竞选演讲稿......这是晓梦常接到的“千字15元”稿件要求。3月到4月之间，她凭借文科高考应试技能，总能在截止时间前完成写作、收获客户方较高的过稿率、从给她派单的中介王晨处获得报酬。
王晨对晓梦的表现很满意，建议她可以尝试其他类型的文稿。一周后，晓梦的机会来了——王晨给她发来某单位妇女节活动的流程草稿，要求按照流程写一篇主持稿。内容不多，稿件单价50元。晓梦动心了。从未写过主持稿的她，咬咬牙照着小红书上的主持稿模板写了一篇稿件，意外地获得了客户的好评。
中介王晨交给晓梦的稿件类型日益丰富，晓梦的薪酬也从“千字15元”涨到了“千字25元”。将客户发来的要求与素材加上衔接词句、套上模板范例：这是晓梦逐渐形成的代写经验。虽然一篇常见的主题征文最快也要一个小时，而遇到要求比较复杂的主持稿、工作汇报等，往往需要两个小时以上才能写完，但由于写作时间与形式较灵活，只要在截止时间前交稿即可，晓梦通常在课间、午休等零碎时间完成，基本都能过稿，十篇稿子偶尔有一两篇需要修改，晓梦选择继续做这份兼职，一个月差不多能赚600多元。
在做代写的近半年时间中，晓梦“当过”某市市长，在文化节开幕式上致辞；“变成过”某艺术展策展人，在当代艺术展开幕式上大谈文艺复兴；“扮演过”金融投资顾问，受约在公司内刊分享比赛获奖经验；“成为”应聘者，为银行柜员或铁路工人撰写简历、竞争岗位。
在写作这些稿件的时候，晓梦觉得她面对的客户从一个“扁平地存在于文章要求中的‘职员A’‘教师B’”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她从前只关心自己用了多长时间、赚了多少稿费，现在，她突然感受到了一种价值感。“这个行业的存在并不是毫无意义，”晓梦说，“有人会写，有人不会写，所以存在交易。我是在帮助那些需要文字润色的人。”
在代写这封信时，刘时轶感受到客户的悔意、诚意以及代写这封信的意义，他突然感觉到代写工作的意义——有时候“（代写）不仅是一份文字表达，更是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交流”。
中介：在竞争中生存
但兼职质量参差不齐，能顺利合作的写手较难找，晓梦是令他满意的写手之一。他会基于自己的经历给晓梦一些人生建议，例如刚毕业找工作时要注重岗位是否能提升自身能力，而非基础薪资，“知识不值钱，转化为价值才值钱”。晓梦觉得他有些像过年饭桌上遇到的亲戚，讲的话有些道理。
“写手会不会赚太少了？”某次交稿后，晓梦向王晨提出酝酿已久的疑问。王晨很坦然：“你去其他地方写的话，稿费更低，我这边给你的价格已经比其他店铺要高了。”
王晨似乎感觉到了晓梦对稿酬不满，于是不止一次强调，代写市场竞争激烈。“淘宝上的流量成本非常高”，就算是成本较低的拼多多，一个获客成本也需要15到20元。去除写手和客服的工资、平台广告费等成本，最后剩下的净利润大约占20%。也就是说，如果一天有5000元流水，店铺管理者能赚1000元。
而写手在这个过程中收入在总价中的占比不到30%。这在刘时轶那里也得到印证。他在小红书和闲鱼上接单，单价低一些。如果在淘宝或拼多多这些平台的店铺兼职，稿件单价虽然高一些，但店铺的抽成也很多，一篇3000字的文章，店铺向客户收费300元，但写手最多只能得到100元，和自己单独接单的价格差不多，有时还更少一些，所以他更愿意把有限的时间用来自己干。
近年来，国家大力打击学术不端等行为，平台对代写店铺的限制趋向严格。《淘宝平台违禁信息管理规则》将代写论文、毕业设计、作业、研究课题、开题报告、论文辅导、修改润色、代查询文献资料等，列入禁发商品及信息名录。有次王晨的店铺接了一篇实习报告，第二天就被封掉了，只能重新申请一个店铺，期间无法接单不说，从头开始新店铺的运营，也需要花费很多精力。除此之外，与党政相关的公文也是聊天违禁词。
今年以来，以ChatGPT为代表的AI技术对代写行业冲击不小。代写行业是懒人经济，王晨接触的客户群体有很多学生和基层政府工作人员，他们为了省时间，会将写作任务外派，当然也有一些人不会写或者不想自己写。有了ChatGPT,还有文心一言等国产大模型，现在代写的单价较过去低了很多。
王晨认为，价格的高低还是取决于客户群体。如果客户是学生，写得再好，单价也低。所以他现在逐渐转向接企业品牌故事、品牌营销策划等商业写作。商业计划书客单价一般在2000元左右。
王晨几乎没有见过全职写手。他接触到的写手都是大学生、宝妈，或者基层员工。商业写作因专业性较强，写手大多有相关行业的主职工作。
“写作的人是挣不到钱的，运营的人能挣钱，是因为无数个写作的人在给他工作，在给他奉献，明白吗？”王晨的语气很平淡，仿佛社会本该如此。
但王晨并不满意现在的收入。他今年38岁，前年才结婚，儿子才两岁。对王晨来说，这份工作只是一个跳板，是投资失败后的暂时休整。他打算重新进入实体行业，现在正在探索抖音带货。但有时候，面对自己的代写店铺，他也会迸发出斗志，梦想着把店铺发展为广告公司，“一个案例12个字30万”。
他给晓梦发过自己儿子的视频，胖嘟嘟的小孩儿边笑边朝视频拍摄者走来。晓梦觉得，或许正是这个前进的小孩儿在推着这位父亲往前走。
论文代写：代写行业中的灰色地带
在代写这条路上，个体的成功与否很大程度依赖于行业整体的发展。这就不得不直面代写行业的复杂性和争议性，这个行业既涉及合法的代写服务，又不乏涉及学术不端和维权等问题的灰色地带。
“代写这个行业确实存在一些争议。对于一些人来说，代写可以提供一种写作服务，帮助他们完成一些难以完成的任务。但是，另一方面，代写也可能导致学术不端和欺骗行为。”刘时轶并不回避行业涉及的争议性。事实上，作为一个涉及众多分类的行业，代写既包含符合社会和法律规范的服务，也涵盖处于法律灰色地带的领域。例如论文代写，其实就是造假。
关于论文代写的争议可以追溯到2011年5月。当时，央视新闻曝光山东师范大学哲学系一名在读研究生在宿舍内开办代写机构，专门帮人代写论文。这一事件引起社会广泛关注，舆论一致谴责代写论文这种学术造假行为，并要求严惩提供代写服务和购买代写服务者。
2012年11月，教育部颁布《学位论文作假行为处理办法》，“学位申请人员的学位论文出现购买、由他人代写等作假情形，可以取消其学位申请资格，并且3年内，各学位授予单位不得再接受其学位申请。如果是在读学生，所在学校可以将其开除学籍。《办法》还规定，为他人代写学位论文、出售学位论文，属于在读学生的，可开除学籍；属于学校教师或其他工作人员的，可开除或解除聘任合同。”
随着相关部门严厉打击学术造假行为，各高校纷纷制定学术不端行为处罚措施，淘宝等平台开始大量关停从事论文代写的店铺。然而，论文代写并未真正消失，而是以一种更为隐蔽的方式存在。
终于拿到毕业设计成品后，陈明发现文章根本就是胡乱拼凑，完全无法使用，便要求退款，然而写手不回消息并拒绝退款，她一气之下举报了写手微信，导致其封号。陈明通过小红书私信与中介沟通，中介了解情况后谴责陈明，并且威胁已经掌握了她的基本信息，要向院系举报她学术造假。
“好呀，聊天记录都在。就这么办吧，等着学校联系你——学术造假。”陈明怒极反笑，“你们就是这个态度，造假机构，你好哦。”中介回道：“那就看看是谁有问题好了。”
由于论文代写的灰色属性，客户在纠纷中无法运用法律武器或公开发声维权。他们往往只能选择吃下这个“哑巴亏”，如果真的和平台方发生争执，客户很容易面临被代写平台威胁，被公开个人信息或者被举报。
如何看待代写行业？
南京大学信息管理学院的胡泽文老师在《论文代写代发现象之研究》一文中提到，网站内容编辑、报告、演讲稿、公文文件的起草、歌词撰写和专业论文写作等领域都存在代写或代笔现象。其中有些代笔业务对于供求双方都属于正当服务，有些则违背了道德甚至规章制度，其中论文代写是目前发展最快、危害最明显的一种学术不端行为。这类代写行为若不加以管制，便会导致不公平竞争现象泛滥，行业风气浮躁，导致不良事件，造成社会损失。
晓梦一开始做代写只是想赚些外快，但是在经过那么多的创作、了解过那么多人的生活后，晓梦不由对代写行业产生了一些期待，希望自己的劳动成果被认可。然而高强度的投入有时并不会换来客户的理解与肯定，也可能是无端的指责。费时费力、价值缺失、学业繁忙、回报甚微，再加上对行业合法性的怀疑带来内心的不安，晓梦最终放弃了代写。
“真的千万不要去找代写，会后悔的。” 谈起自己找代写不成反被威胁的经历，陈明悔不当初。尽管中介并没有真的去学校举报自己“学术造假”，但是个人真实信息已经泄露，内心的不安与懊悔时刻提醒她“吃一堑，长一智”。许多购买代写服务的受害者跟陈明一样，自己的需求未得到满足，反被中介或写手威胁，无法通过正规途径维护自己的权益，只得自己吞下苦果。
解决代写行业鱼龙混杂的问题需要各方面的共同努力。国家有关部门需要完善相关评价体系，平台需要加强监管，个人也应该积极提高自身的道德素质和学术规范意识，共同营造一个公平、公正、健康的行业环境。
注：文中晓梦、何东、王晨、刘时轶、肖艾、陈明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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