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rcel Zaes｜归于悬置——噪音
我将以“声音具有在地性和社会性”这一话题开始我的讨论。首先，声音艺术要从两个方面出发谈论。一方面是它是视觉艺术的一部分。在西方艺术史的叙事中，它于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出现在了视觉艺术的历史中。它与达达主义和激浪派，以及更晚的二十世纪四十至六十年代美国的极简艺术和概念艺术等艺术流派都密切相关。谈论声音艺术的另一个出发点则是音乐。音乐基本上是根据严格的原则和结构形成的，是一个非常特殊的领域。所以，19世纪或者说从1810年以来，声音艺术也成为作曲家们打破音乐结构、创作特殊作品的途径，虽然这些作品依旧发生在音乐厅里。如果我们把这两点结合起来，我们基本上可以认为，声音艺术显然与声音世界有关，但是由于声波的物理性质，声音也与在什么建筑空间中传播有着很大关系。声音往往依托于非常具体的建筑与空间，本质上比视觉艺术更具有在地性（site-specific）。所以我们有了这样的想法：好吧，我们离开音乐厅，我们进入现实世界，我们要在现实世界里关注特定的、人们来来往往着的地点与空间中的声音。声音更是具有深刻的社会性的，声音使人类互相连接，是人类用来交流的媒介，而音乐本身也是一种交流方式。媒体用声音来传递信息，而在你看电影的过程中，声音也可以用来传达氛围，声音也可以传达很多潜意识的信息，能够控制我们的行为或者与我们交流。以上关于声音艺术的简单介绍对于理解我的作品来说很重要。声音是具有特定场域性、空间性的，声音更是社会性的，因为我们永远需要倾听、交流、需要通过媒体了解各种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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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仪式》（2011）是我的导师Alvin Curran的作品，他现在八九十岁了，是一位住在罗马的美国声音艺术家和作曲家。他在纽约中央公园创作了《海上仪式》这个作品，他让一些号角手和音乐家在水上划着小船。那么下面我给大家看一些视频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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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以听到，这些声音很不和谐，很响亮。这个作品基本上引出了我在引言中提到的三点。这个作品从音乐出发，采用了音乐的概念，音乐家使用乐器来发出声音。但是，这个作品把音乐从传统的音乐场所带入了公共空间——全球最大的城市公园纽约中央公园。不仅让音乐家们分散在一个空间中，更是让他们在动态地移动着的船上演奏。所以我们可以在视频中听到星期天散步的人们的谈话，听到婴儿的哭声和狗叫声，这也是我们听到的另一层“音乐”。所以，这个作品离开了音乐系统，建造了一个短暂的声音空间与结构，而声音这种媒介与材料是短暂的，这种声音空间也是短暂的。
接下来的这个是美国声音艺术家Laetitia Sonami的作品。这是位于克罗地亚里耶卡这一特定场域的作品。里耶卡是一个小城镇，位于克罗地亚境内的地中海沿岸，而这个声音艺术作品在这个古老的港口安装了一个扬声器。画面中可以看到一个旧的港口起重机，曾经被用来为集装箱船与大型船只装卸货物，现在已经不再使用，所以人们把它变成了一个公共艺术作品。Laetitia安装了一些扬声器用来播放来自现场的具体声音，包括对人们的采访、水的声音、环境音、城市中的其他声音。
我们可以听到一些我们听不懂的当地语言，还有她对当地人的采访，还有一些在来自城市中的如同“拾得录像（Found Footage）”一般的“拾得声音（Found Sounds）”，所以我们刚刚听到的并不是她创作的“音乐”，在这个作品中，对音乐的关注要少得多。这是她在里耶卡发现的“音乐”，对声音的输入可以创建一个声音架构。声音在意图和形式上都是非常具有社会性的，而扬声器播放的声音可以与当地人进行对话。这些声音景观承载着记忆，这些声音都是当地人可以从他们的城市中经常听到的。基本上，这个作品所做的就是从城市中获取声音，并将它们放在一个非常不同的、独特的、特定的地方。而通过改变声音所处的环境，声音本身也被改变了。它们以一种新的视角被观看和聆听，而我认为这种声音艺术可以做到的是，某种程度上改变观众对特定场所的看法和意识。观众所听到的声音会使得他们用不同的眼光看待这个场所。
我认为这两个例子也可以让我们开始思考声音艺术的本地性与全球性。正如我之前所提到的，声音确实可以是一种材料、一种可以使用的东西，但声音也可以是一种媒介形式。事实上，在这两个作品中，声音都具有着非常特殊的品质，与空间有着密切的联系，并且将音乐系统与社会关联了起来。而当我们考虑所有的这些时，我们发现，声音艺术是在一个非常全球化的背景下出现的。视觉艺术也是如此，而声音艺术某种程度上处在视觉艺术的阴影中。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来，声音艺术一直被西方世界所主导，或许未来欧洲可能主导声音艺术，但在这之前，声音艺术一直由美国主导。其他人可能并不同意我的观点，这是我自己的看法。而全球性体现在，我们可以一次又一次地看到类似的模式、类似的方法、类似的格式。但是，我认为，与纯粹视觉艺术的一个主要的区别是，声音艺术中的声音往往是具有在地性的，这是因为声音的性质、物理特性与它所播放的场所无法真正分开。当然，还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要承认声音永远不是只有一个维度，而是具有视觉与审美维度的，因为声音需要载体。声音需要用某种东西来播放，最纯粹简单发出声音的方式是利用扬声器或唱歌、说话。所以声音在空间中总要有一些物理对象作为载体，而这个载体在空间中的位置就很重要了。在Alvin Curran与Laetitia Sonami这两个艺术家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出，二者的美学或者视觉构成是多么的不同，Curran的作品中使用的是能够暂时地发出声音的载体，而Sonami使用的是可以持久、持续地播放声音的载体。而两个作品的不同之处更在于，Sonami的作品更加具有特定场域性，更加本地化，因为它关注的是当地的声音景观。而Alvin Curran的作品基本上并不是一个本地化的作品。它依托于一个音乐理念，并将这个音乐理念与现有的声音环境和声音景观相结合，它可以在世界上任何一个湖上的任何游船上完成，并且作者已经在世界很多不同的地点完成过了。Sonami的作品则只能存在于这个地方，即使它使用了非常全球化的格式、美学形式和语言。这个作品是非常本地的、依托于特定场域的，但是Curran的作品与概念是并不是本地化的，而是它实现的过程却又是本地化的。它依托于一个通用的、全球性的概念，而人们在纽约中央公园参与的声音艺术却是一个具体的版本。
下面是我演讲的最后一部分，在这一部分中，我将从全球声音艺术史转向我自己的作品。《归于悬置——噪音》这一作品，是我的一个正在制作的、即将完成的全新作品，是为了陈东和肖剑负责策划的展览而创作的，展览的地点在顺德。我对这项工作感到非常兴奋，很想在这里来谈一谈它，下面这个是作品的3D渲染的制作草图。这项工作始于我自己对扩音器的兴趣，扩音器是一种形状、一个符号、一个物理性的工具、一种向人们讲话的方式。现在屏幕上的画面是一则非常古老的广告，来源于维基媒体。这是一个扩音器的广告，我们可以从中看出，在20世纪10年代或更早的时候，正是扩音器给了工厂主命令他的工人或者劳动力的权力。扩音器是一种可以给人以力量与权力的工具，这就是我开始研究扩音器的原因。还有很多扩音器在更早的时候就出现在了希腊神话、塞壬水妖的故事中，所以有着很多关于扩音器或者说被使用的喇叭的象征和隐喻。
我从2014年开始用麦克风创作艺术作品与户外作品，屏幕上的照片是在美国的哈德逊谷，我站在一条河里的独木舟上拿着一个扩音器，这产生了一个很响亮的反馈循环，我把大自然的声音又放入了大自然。这实际上是一件没有观众的艺术作品，除了摄像机之外没有观众。这个作品我也放在了我的网站上，如果大家愿意可以去听一下。接着我也在继续创作这些有关扩音器的表演作品，到目前为止共有二十七个作品，其中很多是2014年到2020年之间创作的。屏幕上是我在美国疫情爆发前拍摄的最后一张照片，是2020年1月在芝加哥大学拍摄的，当时天气很冷，我们走到了停车场发出了特定的声音。
当我被邀请参加这次展览时，我与奚雷和我的研究助理一起做了很多田野调查，我们记录了一些鱼塘的声音。我们记录了一些特定现场中的声音，比如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我们记录了氧气机的声音、水的声音，以及其他的声音景观。顺德的这些声音是使用专业话筒录制下来的，奚雷也使用了水下话筒。接着，我想用“Orchidea”这个工具来完成我为了展览创作的这个作品。这是一个奇怪的名字，它是一个法国声音研究中心研发的专门的算法与软件。在这个工具中，你可以输入一段录音，然后再选择你需要什么样的管弦乐队、合唱团、合奏、弦乐四重奏，然后这个算法就可以将你的录音转换为可播放的乐谱。举个简单的例子，你可以唱一些歌，接着把录音插入到软件中，软件会自动帮你记录曲谱，这样你就不再需要自己手动操作了。这个软件是为了音乐旋律而设计的，而我们试图欺骗它一下，不插入旋律或任何相关的录音，只插入鱼塘的录音，虽然很吵，但是实际上也是很有音调的，介于美丽和嘈杂之间。所以这也是我对这个作品的一些想法，我在追问的是，什么是好的声音，什么是坏的声音，声音什么时候是美的或舒缓的？什么时候是污染或者噪音？所以我将一些噪音记录到这个算法里，让这个算法输出乐谱。并且，我邀请了一组七名来自于香港中文大学（深圳）的歌手。我让他们演唱这些算法输出的乐谱，结果是，演唱出的音乐听起来非常糟糕，哪怕他们都是很优秀的学习歌剧的学生。首先，他们十分惊讶，抱怨说这些不可能是被人所创作出来的乐谱。但是后来我们工作了一整天，工作的时间越长，演唱这些乐谱就越容易，事实上学生们做得很出色。所以我想给大家播放一段这部作品的录音，尽管这些声音并不是以这种方式作为最终作品的构成部分，但是希望大家可以理解具体过程与我的工作方式。
我也对我在展览中使用的扬声器很感兴趣。所以我在一个录音室环境里做了一些实验录音，在那里我录下了扬声器的“空闲模式（idle mode）”的声音。我们打开了扬声器但是并没有对着扬声器讲话，也并没有播放噪音，这实际上就是专业术语“空闲模式”的含义，设备打开了，但是暂时没有被使用。所以这就是我的作品标题的由来，在空闲模式下，没有任何东西在播放，但是显然也有着一些噪音。所以现在我们捕捉到了很多录音，我把它们的音量放大，并将它们与歌手们的声音混合在一起，用博物馆里悬挂着的十五个扩音器播放它们。屏幕上我们可以看到博物馆今天早上的照片，这些“空闲模式”的录音也会产生非常柔和的噪声。所有声音都在不断循环着运行，而且有着十五个扬声器，所以当我们去到那里的时候，可以体验到具有空间维度的声音景观。
你可以绕着它们走，当你移动的时候，声音景观会改变，这就是这个作品的概念。最后，我想再次把话题引入到本地性与全球性，如果大家想以这个角度理解我的作品，可以通过以下的方式进行思考。这部作品来源于我对声音的兴趣，声音是一种材料，噪音也可以成为一种材料，我们可以用它们来塑造作品，就像是画家用颜料来创作一样。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一个我们可以应用在任何地方的想法，而不是只能应用于特定的地点，对吧？这一切也与我对喇叭这一形状的兴趣有关，而这部作品的美学与视觉艺术层面，很大程度上由扬声器的形状与意义所决定，以及扬声器包含的广泛社会意义。很多国家都会使用扬声器，比如说乡村广播需要用到扬声器，或者传播有关政治信息的新闻也需要扬声器，在中国我们也可以经常见到扬声器被使用，比如说我们都很熟悉的，为了控制疫情，总有扬声器在提醒人们需要戴上口罩。所以扬声器这个物体、这个形状涉及了很多东西。
而这部作品中的所有，都结合了我对顺德当地特色的兴趣，结合了我对鱼塘的声音景观的兴趣。我希望借此讨论的是，虽然噪音并不总是好的，但噪音或许也并不总是坏的，鱼塘的声音真的可以让人们感受到家的感觉吗？会让人睡得更踏实吗？还是会让人感到不安？这些都是我尚且不知道的。因为我还没有做有关的民族志与田野调查，还没有与人们交谈，但我希望这会是我未来工作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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