汐颜：离家一万里
昨夜，在准备和父亲通视频电话之前，我已经准备好了灿烂的笑容，我对着镜头喊他：“爸爸，我很想你，你有没有想我啊！”可是，我的父亲，却深深的埋下头去，还用手掌捂住了眼睛，我只看到他半秃的斑白的头顶。半晌，他才抬起头，我看见了他涕泪横流的脸。
“崽崽，我怎么会不想你呢？”他哽咽着说。
“爸爸，别难过，我现在很好，以后还会更好，请相信我。”我依然冲着他笑。
“为什么啊爸爸？你以前就不多想想我呢？”我问他。
“以前也会想的，那时候你在家啊，想见的时候打个电话你就会回来，这次呢你走得太远了，我算了一下，有一万里那么远。”他依然抽噎着，有些语无伦次。
我还是笑着，他定睛看着镜头里的我，忽然说：“气色不错，我女儿还是那么好看。”
成长的岁月中，父亲对我的管教极其严苛，他甚少在我面前表现出温情的一面。记忆里，永远是他那张严肃的冷厉的脸。我一直耿耿于怀于他对我的忽略和不够爱，总是跟母亲更亲密一些。
只是这两年好像有些许不一样了，他开始频繁的过问我的身体状况，对我的失眠表示担忧，他说我这个年纪开始长这么多白发明显不正常，他要求我再去找个生意做，不要再写文章。他还要求我春节时必须要回家，他说，平时你不回来就算了，但是过年，一家人一定要在一起。
今年的春节在他家，我在跟朋友的通话中谈到了出国，他听到后小心翼翼的问我：你是想去哪个国家旅游吗？我说不，不仅仅是旅游。他知我决绝的个性，也隐约知道我这次出走意味着什么，想劝我又不知从何说起，于是和母亲在房间里哭了好几次。
他断断续续的说起我以前被抓，他收到拘留证时面对左邻右舍猜测追问却百口莫辩的心情。他说他一直理解我，但是不敢支持我，怕我因此沉入更深的苦海。他说，他的女儿从小就很聪明，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似乎只有愈走愈远，经过漫长的距离和刻骨的思念，再经过几通长长的电话，才可以将我与父亲之间，在之前数年里盘恒在心底的坚冰和隔阂消融，这种缺失的温情和爱，又在瞬间回归了。
只是在挂断电话后，我望着窗外忽明忽暗的夜空，一个人流了好一阵泪。
母亲会在每个暑假带着弟弟家的小朋友们回去老家，这次也不例外，她还说要去我的家帮我收拾一下房子，在我小区的大门口，她便开始流泪了。她说，想起以前每次去，我都会高高兴兴的去迎接她。我会为她准备她喜欢吃的食物，带她们去想玩的地方，晚上还会倒上一杯红酒，陪她说半宿的话，直到她睡意昏沉……。
而这次，她用我交给她的钥匙打开了我的房门，看着屋内空荡又冷清的一切，更是泣不成声了起来。
她开着摄像头，一边收拾一边流泪，说我，这么多年像小鸟筑巢，好不容易有了个像样的家，没想到又这么一走了之，还走得这么远，这一走，已是三个半月了……
母亲连我出走的日期都记得如此清楚。在镜头里，我看到了餐桌上打开的早已过期的食品，终于枯萎的绿植和鲜花，阳台上没有来得及收纳的衣服，枕边打开的书，甚至没有合上的电脑……
一切都是我刚离开时的模样，那是我无比熟悉且至爱的一切，静静地随着母亲镜头的推移，我忽然感觉，它们只是属于过我而已。
离开时，我连被子都没有叠好，书房的窗也未关上，我常穿的几双鞋子还散乱的放在门口。
大概前世是被遗弃过的棋子，今生的境遇竟像一盘棋。想起我第一次被抓时母亲的惊惶失措，她说她整晚整晚没法入睡，眼泪都快流干，她一次次催促弟弟快去找我回来，一定要把我找回来。想起去年此时，我和弟弟还陪着她去看海，她一路紧紧挽着我的手不曾松开，她说，一家人要永远在一起，就像现在这样。她还说，等你侄子们大了，陪我去云南吧！
好几次通话，她总是问：“你需要钱吗？我叫你弟弟转给你。”
一个上午，她花了很长时间去整理我的衣服，一件一件，挂得齐齐整整。我说，不要这么费事，若有人需要就送出去吧！她说，不送人，你以后回来还可以穿。我没有回答，在父母心里，这一次我也只是出个更远的远门，我需要离开他们更久一些而已，而我终有一天要回去。或者三年，至多五年，我反正是要回去的，因为再久的话他们也等不起了。母亲说。
于是这个问题走我心头萦绕了好一会，回家？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呢？是不是在以后的岁月，回家只是一个魂牵梦绕的一个愿望？
多年后，我会不会在书里这样写到：在那个三月底的最后一个淫雨霏霏的早晨，我带着女儿轻轻关上了门，我只带走了几件衣服和一本圣经，拖着沉重的行李箱，我没有回头，无人送别，我亦未跟任何人道别，就好像很多次出门旅行一样……
这会是我此生最长久的一次出走，一走将是半生。
这样的词句一经出现在脑海，胸口好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想长长的叹气，最近总有这种感觉。人是被岁月磨损的吗？不是的，人是被各式各样的离别磨损的。
我还是会经常做梦，梦里我总在我出生的那个小乡村或是我自己的家，我还躺在自己那张宽大的舒适的床上。父母日渐衰老的忧伤的脸，门前的湘江，东洲岛的秀色，熟悉的步道，我一次次倚在栏杆边拍夕阳，我呼朋唤友前来家中聚会，我打开柜子去触摸着往昔爱不释手的衣裙和书本，一种失而复得的欣喜若狂。
醒来会觉得迷茫混沌，要过好一阵才缓过来，仔细辨认方位，才知道原来我是在梦中啊！迷蒙中仍记得一些兴衰枯荣之事，避世，夜读，疼痛，逃亡，被世事送别，直至遗忘。
但梦是召唤亦是预示不是梦吗？我庆幸我还有梦。该是上帝怜悯我，才让我在梦里一再的回到故乡。对于故乡，我忽然有了新的理解：人的故乡，并不止于一块特定的土地，而是一种无法割舍却辽阔无比的心情，这种心情一经唤起，或是你一再梦及，那就是你已经回到了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