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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物质工厂到精神工厂

AP Editorial 建筑实践
2024-08-31

全文刊载于《建筑实践》036辑特辑:

工业遗产改造

从物质工厂到精神工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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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宇星

ZHANG Yuxing

趣城工作室创始人、主持设计师,深圳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研究员(本原设计研究中心副主任),策展人

韩晶

 HAN Jing

趣城工作室联合创始人、主持设计师,

独立城市研究者,专栏作家,策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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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李根、缑子源

Interviewers: LI Gen, GOU Ziyuan

“重新发电:沙井蚝乡新生”主题展览(2020) © 白羽


AP /岗头柴油发电厂废墟原已是计划被拆除的危房,两位是因何契机开始了对它的改造?深圳市宝安区沙井街道办事处和华润置地集团两位性质不同的业主分别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张宇星


2019年,我们一共改造了两处工业建筑。第一处位于2019深港城市 / 建筑双城双年展的宝安桥头分展场,场地是废弃的村办包装厂,有两栋厂房,一栋计划作为主展场,另一栋拆除后将用地作为停车场。我们建议将计划拆除的这栋厂房保留下来,改造成一个大型空间装置。具体手段很简单,将厂房的楼板切掉一部分,暴露出梁柱,把剩下的楼板和楼梯组成一套游览系统,并在一些楼板上种了竹子,这就是“桥头废墟花园”。它既作为分展场的公共空间,同时也是一个参展作品,受到了大众的欢迎,宝安区沙井街道办事处的领导也非常喜欢这个项目。

改造完成的沙井村民大厅 © 白羽


由此契机,我们接触到了第二处建筑——沙井村民大厅。2019年末,宝安区政府开始将沙井岗头村办工业区改造成蚝乡湖公园,为了修建公园,计划将当时工业区里有很多20世纪80年代留下来的厂房都拆除,其中就包括岗头柴油发电厂(后称电厂)。区领导在审查项目的过程中,想到我们改造桥头废墟花园用的方法简单,效果很好,于是邀请我去勘察现场。我们也认为,这个电厂承载了宝安的工业记忆,很有价值,建议予以保留,后来就紧急做了一个方案。


韩晶


沙井岗头村办工业区是城中村里的工业区,厂房非常密集,其中大多数建筑在当时都属于违章建筑。该工业区所处位置十分重要,是沙井片区几条主要河流交汇的河口地带,工业区里曾经有大量污水被排放到河中,造成了严重的环境污染,甚至因此被中央电视台曝光过。因此,街道办在2019年决定把这片工业区全部拆掉,修建成公园,改善环境的同时,也为居民提供一个大型公共空间。电厂是其中幸存的工业建筑,经我们设计改造后,被收归为政府所有,华润置地集团是改造工程的代建方,也是目前建筑的运营方。



AP /基于两位老师和团队在城市更新领域的实践, 对属于工业遗产改造类型的沙井村民大厅有着怎样不同的视角?


韩晶


我们工作室建成的项目不多,到目前为止只有4个,沙井村民大厅是我们完成的第一个建筑改造项目。虽然建成的项目|类型不同,但都延续着我们基于旧建筑改造和城市微更新的研究视角——废墟的可能性。


沙井村民大厅和桥头废墟花园的前身都是已经呈现废弃状态的、比较普通且没有太多文化符号的工业厂房,国内目前也有各种各样的方法来改造这类建筑,大多数方法都是基于使用的逻辑,比如先利用它的大空间进行加层,然后再注入新的办公或消费功能加以活化,同时在外立面涂上油漆、贴上面砖使其焕然一新这些标准操作。但我们认为,旧的事物本身有它独特的美,废墟中蕴含着时间性和精神性,所以我们致力于探讨“废墟的可能性”这个问题,希望能在对废墟的理解和思考中,衍生出一种新的建筑学方法,来形成触及建筑学本体的、精神层面的表达。


关于电厂的改造,我们并非要使它像“桥头废墟花园”那样成为展品,而是要将它作为建筑来使用,所以,在设计中除了保留两片老墙、几跨柱网和屋顶桁架这些富有特色的旧的要素,以及墙面上斑驳的时间印记,还在地借鉴了周边广府老村落的传统公共空间要素,比如村子里的大祠堂的空间结构,用来组织新的空间,唤起在当地早已逝去的、对一些传统精神性空间的使用感受。此外,我们也延续了桥头废墟花园的构思,在电厂里加入了一套步行体验系统,通过多层回廊的高低错落、内外穿插,让大家能够在使用建筑的同时近距离观赏“旧”的痕迹,并体验在废墟中行走时类似迷宫般的丰富空间感受。

旧的砖混结构和新的钢结构两套体系并置 © 白羽

经过加固的屋顶桁架再次安装 © 白羽


张宇星


我们认为,当下城市中真正可称为历史古迹或文物的建筑很少,并且都已被很好地保护起来,而大量存在的是那些普通的、甚至让人觉得毫无价值的存量空间,这些空间才是我们在城市更新进程中真正要面对的对象。基于它们庞大的数量,改造后的普适性会很高,对中国下一代城市更新进程也会有更大的示范作用。


我们所用的改造方法不属于传统意义上的历史保护,而是通过“废墟建筑学”的方法,将其转化为一个新的、带有时间性,但又区别于具有历史文物属性的建筑。在转化过程中,我们会主动将对象“废墟化”——让一个不足以成为废墟的破旧建筑变成废墟,让普通的对象变得更具有审美价值。


在沙井村民大厅中,我们加入了空调、咖啡厅、设备用房、公共卫生间、办公用房等实用功能,在满足其使用性的同时,同时避免它们与“废墟”这一审美对象产生冲突,让人们能够充分体验我们所创造的这种从“普通”到“神奇”的转化

沙井古墟中的传统祠堂-雍睦堂 © 白羽


AP /请两位谈谈为什么会赋予沙井村民大厅“新祠堂”这一精神性空间?


韩晶


如今建筑技术非常发达,功能已经不是形式产生的唯一逻辑,现代建筑在20世纪60年代以后,从后现代主义到解构主义,再到新现代、极简主义以及数字化思潮,其实都是在寻找形式生成的新逻辑。我们研究废墟,也是想寻找一种当代建筑的形式逻辑,并且这种逻辑是符合建筑学本体的、具有精神性的。


我们一开始没有设定将电厂改造为怎样的功能空间,而是在将它定义为废墟之后,通过探索它遗留下的结构物和时间痕迹,以及思考它与自然的新关系——重新拥有了野生动植物,以及风、光线的进入,来引发我们对它所蕴含的精神性的遐想。我们使用的各种设计手段,都是为了挖掘和强化它的时间性与精神性。同时,我们也将视线转移到电厂所在的地方,关注到当地传统的精神中心——家族的祠堂,那种多层进深的空间,以及园林中的月洞门,同样都是人们内心普遍认同的精神元素,所以,我们在设计中将这两种元素与废墟融合在了一起。这些具有精神性的空间一旦复生并相互结合,电厂便很自然地成为了沙井居民普遍接受的一个新的精神场所。

从传统祠堂结构衍化出新祠堂


张宇星


工业遗产的精神价值体现在物质遗产和非物质遗产两个方面。非物质遗产包括了当地的地方文化,但如何重新将它灌注到遗产空间里,把这种看不到的遗产显化出来?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沙井村民大厅提到“祠堂”这一精神空间。


另外,20世纪90年代前后,建筑师特别喜欢设计场所,这就是一种精神性空间,但这几年突然就鲜有人再提起。我们希望可以通过工业遗产的再利用,重新提及“精神性空间”的话题。

新建筑与原有电厂废墟形成自然过渡 © 白羽

南北两侧的围护墙被完整保留 © 白羽


AP /沙井村民大厅最大程度保留了旧废墟的实体、结构和细微痕迹,是一个新从旧中“生长”出来的建筑。在建造过程中有遇到哪些困难吗?


韩晶


在建造过程中我们的确遇到了很多问题,所以项目一直在修修补补。我们每个星期都会去工地,每次都会面对新的问题。


在结构方面就产生了很多争论,我们认为旧的结构是废墟中的坚固体,应该予以保留,但结构设计师认为它们都是危险元素,所以最后折中采取了新旧两套结构体系并置的方案。再如屋顶的桁架,我们觉得它的传统形式记录了时间信息,但现在的桁架系统已经没有同样的选型,所以只能把它们取下来加固后再安装回去,又引来结构工程师的叹息。这座建筑历时已久,我们没有准确的图纸,只能依靠简单的测绘资料进行工作。每每在墙面上打开一个洞口,又会发现砖墙里出现一道新的圈梁,于是不得不立刻修改方案。甚至还有这种情况,现场施工的工人不敢按我们的方案施工,主动给悬挑的地方加了一根钢柱。


施工的时间也拖得特别长,中间多次号称要完工,但从2020年8月到12月,又到2021年3月,一直在不断修改,与各方博弈。这个过程也有好处,经过博弈,最后我们和施工队、甲方都达成了一种共识,大家都明白了我们想要的是什么。

内部视角,混凝土梁柱的凿毛处理 © 白羽


张宇星


在建造过程中主要有两种冲突。一种是观念的冲突,现在的施工队都是标准化的,他们的原则是在有限的时间里用简单的方法把楼盖好,各种影响工期的工作都是不值得去做的。比如我们要保留一堵墙,施工时不能碰触它,工人甚至甲方都不理解,为何要花那么多精力在旧东西上,推倒重建不是更好、更快吗?有时我们在图纸上标好,某堵墙是要保护起来的,到了现场才发现那堵墙已经被破坏了。

施工过程 © 白羽


另一种是方法的冲突,施工队觉得有些梁柱和他们以往熟知的标准不一样,但现场的节奏又很快,所以就先按照原来的方法处理了。我们发现后就需要补救,顺势而为,把已处理好的东西想办法纳入到我们的改造逻辑里,要让大家感觉这里不是做错了,而是本身设计就是如此。这个非常考验我们现场处理的能力,但后来也发现,最有趣的恰恰是当时做错后来顺势处理的地方。


在加加减减的改错过程中,大家其实都有一种策略,互相折中参考。改造建筑真正打动人的地方其实就是设计师、工人、业主在现场一起沟通处理问题的过程。最后,工人们对项目的理解、热情被激发,不需要我们安排,他们自己就有很高的要求、也做得很好,这已经超过了图纸的观念,过程和成果都非常有趣。

前院-光影庭园 © 白羽


AP /两位有关注当前建筑的使用情况吗?沙井村民大厅是否真正融入了当地大众生活,符合两位对它的期待吗?


韩晶


我们经常去沙井村民大厅参加活动。它正式投入使用后,首先作为了当地冬至时的传统节庆“金蚝节”的主会场,之后又作为街道办建党100周年主题展览的展厅,期间还陆续举办过其他的节庆和展销会等。

2020年沙井金蚝节期间村民们观看舞狮表演 © 白羽


通过和保安的交流,我们了解到,即使没有活动也会有周边的市民自发来到这里练习螳螂拳、排练粤剧、舞狮子,甚至举行小规模的聚会。有些周末我们也会特意过去,观察人们到底如何使用这个建筑。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建筑的空间精神性被完好地挖掘出来,它很自然地被大家喜欢,人们也会很自然地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去使用它,很多方式是我们没有预设过的,比如小朋友们在“墟园”中跳舞、在水池里戏水,这些活动都给建筑带来活力,也给我们带来惊喜。

新空间重新激发沙井村的内在活力 © 白羽


张宇星


2021年7月1日,街道办将沙井村民大厅作为“建党100周年”活动的主会场,这让我印象深刻。当时,大厅两侧对称放置了很多面党旗,中间的月洞门上也悬挂了建党100周年的标志,建筑的精神与建党的精神在这个大空间里相遇了,我觉得这恰好证明了它有着强大的兼容性和包容性。


沙井村民大厅还有一个后院叫“墟园”,也就是“废墟花园”。我们保留的部分废墟墙体和梁架,四面围合成一个24小时开放的有趣花园。我们希望它通过与自然产生的丰富联系,来强化自身的自然属性,体现建筑的生态性。在改造的过程中,我们有意识地暴露了梁柱,希望鸟虫在此做窝,就像中国古代建筑的木梁、斗拱下有燕子做窝一样。我们甚至还让工人主动凿了很多坑坑洼洼的痕迹,留给草木在其中自然生长。我们期待它让渡于自然,逐渐过渡为一处野生的、自由的形象展现在大家眼中。

墟园–平面草图


AP /两位如何看待我国现阶段工业遗产改造的情况呢?


张宇星


工业遗产有着自己的特殊性,首先是它原本的空间规模较大,其次是在当初设计时,没有添加过多的意识形态或设计师的个人风格,除了满足功能之外并没有太多的设计去掩饰它,更多地展现了建筑本体,真正实现了密斯 · 凡德罗所说的“少即是多”,而这也正是它即使在废弃后经过改造,却仍比一些建筑师主动设计的作品还要美的原因。


我国当下工业遗产再利用的过程中主要存在几个误区:第一,简单地把它理解为功能角度的再利用。虽然建筑被重新使用,但在改造过程中将它们因“少”而呈现出的建筑本体的价值破坏掉了,真正的时间痕迹被抹杀了,它的价值其实是降低了。第二,工业遗产受重视的程度普遍不高。我们在广东就发现了很多处工业遗产,但因为之前大家更关注所谓的地方历史文物,比如古村落、祠堂等,对它们没有重视,很多建筑都废弃或即将拆除了,我们需要建立一个正确的观念去挖掘它的价值。第三,忽视了工业遗产背后的工业历史。比如工业化时代的生产流程,以及种种与生产相关的内容,特别是与制造业相关的内容,其实,不同的工业内容背后是不同的生产逻辑,这些都是非常珍贵却也非常容易流逝的非物质遗产,我们应该记录下来。


前段时间,我们专门从沙井村民大厅附近的其他电厂里收集了一台20世纪50年代从法国进口的发电机,将它放在沙井村民大厅旁边的草地上,希望通过还原工业设备和生产流程,来呈现电厂的“时间刻度”。

游览路径 © 白羽


韩晶


工业建筑是一种特别典型的现代建筑类型,其实现代建筑早期的很多经典作品都是工业建筑,例如瓦尔特 · 格罗皮乌斯的法格斯工厂。这是由于当时19世纪的古典建筑空间已经无法满足工业大生产所需要的一些特殊功能,所以催生了大跨度的空间和平滑的建筑表面。所以我觉得,工业建筑特别好地反映出了现代建筑的真实性,在它里面我们所看到的一切空间和结构,都是为工业生产流程服务的,它们的背后蕴含是现代性的生产逻辑。而当工业建筑被废弃后,它又带有了一种时间性,以往特别喧闹、特别宏大的生产场面一下子抽离了,这种反差带来了很强烈的沧桑感,一种对时间的感受。


国内当下的工业遗产再利用,往往强调了实用性,忽视了它的真实性和时间性。有些工业建筑在改造为文化空间时,这两种性质会得到好的呈现,例如著名建造师柳亦春老师改造的龙美术馆和民生码头八万吨筒仓,就是很有力度的作品。当然,老建筑改造是参差多态的,只要建筑的灵魂不灭,不断被改造的过程也就是对它生命的延续,我们应该从多个角度来理解这事儿。

除特别标注外,本文图片均由 趣城工作室 提供


采访&编辑 / 李根、缑子源

新媒体编辑 / 丁睿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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