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房客和房东,两个底层女人的惺惺相惜|二湘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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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女人
文/青禾
铁路小区的职工宿舍,原本是十分规整的,每栋房之间都修有花坛,花坛两边,靠近房屋的地方,植着樟树。在樟树浓密的树荫里,有石头的桌凳安放着。如果再走得远一些,还能发现单双杠这些简易的体育设施。早年,住在这个院子里的人,的确是很应该有优越感的。
可不知是在什么时候,院子的面貌却突然开始变了。辛悦发现,一棵一棵长得有两层楼那么高的樟树被伐倒了,石桌石凳不翼而飞,花坛和单双杠更是三下两下就拆得七零八落。代之而起的,是一间紧挨一间的简易砖房。三米见方,墙面上糊着粗糙的水泥。靠外边的那堵墙上开着一扇门和一个大约长宽四十公分的小窗户。
慢慢地,辛悦知道了,这些房子都是一楼居民搭建的,用来出租。
辛悦也住在一楼,一开始,她对这些做法很不以为然,并且很希望有人出来管一管,但后来,她终于意识到,潮流是挡不住的,与其挡不住潮流还要受经济损失,不如让自己的心情接受一点打击。于是她也依邻居之法炮制,搭了两间可供出租的小屋,这样,她就认识了她的第一个租户——鞋匠熊铁胜。
那一溜砖屋月租都是八十元,要说,也不算贵,但屋里除了一张用两条旧板凳和两扇破铺板搭起来的床,就只有一颗灯泡在屋顶挂着,用家徒四壁来形容,真是再贴切不过了。那些在城里人看来必需的水电、煤气等配套设施则根本想也不用想了。
一
鞋匠把一个塞得鼓鼓的编织袋扔在铺板上,一个工具箱扔在门口,就跟辛悦五块五块的砍价。辛悦熬不住,只两个来回,租价就到了七十块。辛悦知道再不能谈了,再谈下去,自己肯定连这个价都守不住,就把话说到绝处,并打算一走了之。
鞋匠就说:“大姐你别生气,这个价我先租一个月,若这地方生意好做,就再加到八十也不是不行的么。”
好个鞋匠,把价压到七十了还只租一个月,辛悦心里想,有些烦躁起来。但又一想,一个月也好,下个月一定加到八十。
于是就和缓了脸色,说:“你自己说的呀,下个月八十,可别到时候又有话说啊。”
鞋匠说,“那肯定,大姐你放心。”说着就把一包钱掏出来数,数了两遍才递给辛悦,一摞,尽是五块一块的零票,最大的一张是十块。辛悦没点,转身出了屋。只听鞋匠在背后叫了一声大姐,她知道是提醒她把钱再点一遍,但她没停步,径直去了菜场。
辛悦原是国棉五厂的一名工人,四十二岁那年,遭遇纺织行业产业升级,便下了岗,每月只有几百块钱生活费,再怎么精打细算,也只够养活她一个人。幸亏丈夫是铁路职工,才算把一个家勉强撑持了下来。
辛月一直没出去找工作,一是适合她的商业服务工作都在市中心,从铁路小区过去要转三趟车;二是女儿正上高中,学校每天都有晚自习,两个正餐都不能回家吃。辛悦不忍心,要往学校送两餐饭。这样一晃,三年时间就流过去了,等女儿上了大学,去了千里之外,她才算是真正失业了,可就在这当口,她又做了这间小屋,算是没闲下来。
“那屋租出去了?”丈夫一进门,闻到满屋子久违了的鲜鸡汤的香味,就一边很夸张地吸着鼻子,一边大声地问道。
辛悦应声从厨房里出来,鼻梁上渗着密密一层汗珠,手在围裙上来回搽着,很欢喜的朝丈夫点一下头,便接过他的外套挂好。
丈夫接着就进了洗手间,这是他每天回家的第一件功课,洗手洗脸,洗的时间很长。
辛悦心里不免有一点失落,因为她原本是打算一边吃饭,一边慢慢跟丈夫讲述租房经过的。虽然房租并不理想,但毕竟是他们这一辈子拿的第一笔工资之外的收入呢,那感觉还是完全不一样的。没想到,丈夫却毫无悬念的一语中的,这让她心头萦绕了一下午的兴奋,突然像云烟一样被风吹散了。
她把一锅汤从厨房端出来,手指被锅柄烫得生疼,连忙在耳根上捏了捏,才朝洗手间里叫着:“喂,快点呀!”
丈夫答应着从洗手间出来,辛悦正拿碗舀着鸡汤,一只鸡腿落在碗里,腿骨却靠碗边翘着,淡淡的水汽摇晃着往上飘。
丈夫伸手就抓了那只鸡腿,撕拉一下,腮帮子立刻就鼓起了一个大包。辛悦的心跟着就哆嗦了一下,她觉得,仿佛是噎着了自己的喉咙一般。但丈夫的牙齿就如同一副小钢磨,一转眼,鼓着的两腮就消了下去。辛悦这才缓过气来,拉着脸说:“也不问问人家怎么租出去的,就知道吃。”
“租出去就行了呗,还管那么多干什么。”丈夫边说还在一边大口咀嚼。
“租得不好呀,是个补鞋的,才70块。”辛悦懒懒地说,鸡汤的味道似乎也变得如同白开水一般。辛悦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觉得现在情绪变换起来,连自己也捉摸不透,想控制也控制不住。难道是更年期?
丈夫终于发现妻子的情绪有些不对,就把手伸过去推了一下辛悦搁在桌边的胳膊,安慰着:“不就这么个棚屋么,那还能租个什么价啊。”
二
鞋匠闻到一股鸡汤香味的时候,歇了一下午的胃立马苏醒过来,在腹腔里躁动着,一下一下抓揪着他的喉咙。他把一口口水咽下去,想尽力安抚一下自己的肚腹,肚腹却并不买账,只是更加有力的催着他,像是一个毫不心软的讨账的债主。他无可奈何的停下手上的活计,抬头往四周打量,却见对面人家屋里的灯已经亮了,便立刻收拾了工具,站起身来。
不知道那地方叫什么名字,不过看上去很安全,也很安逸,鞋匠就把老婆和儿子暂时留在那里了。他想的是,一大家子,就跟逃荒似的,谁看了都会心烦,哪还肯租给他房子呢,就把老婆孩子暂时安置在那里了。
他很快就找到了那个街头公园,儿子还在简易的滑滑梯上玩得起劲,老婆站在梯口,身子向前倾斜,两手张开,做着时刻防儿子摔倒的姿势。
鞋匠心里欣慰着,隔着几米远就叫起了儿子的乳名。儿子却并不理会,只是嘎嘎笑着,小小的身子手脚并用,在滑滑梯上忙成一团。
忽然,老婆弯着的身子转了过来,就在那一瞬间,鞋匠看见了老婆蜡一样苍白的脸,汗湿了的头发紧贴了额头,嘴仿佛是不自主的张开来,发出一声连丈夫也没听懂的呼叫,眼里那道光忽然就暗淡了,身子随着软在地上,像一堆被随意丢弃的软塌塌的旧衣服……
鞋匠觉得自己似乎是腾空而起,如飞矢一般落在老婆身边的。他的第一个动作是抓过老婆的手提袋,快速翻找,却只见几张空了的糖纸草草塞在包里。他又把手伸到老婆的衣服口袋里去翻找,却仍然一无所获。
老婆无力地跟他摆摆手,又指了指儿子。鞋匠什么都明白了,焦急中猛生出一股对儿子的怒火,正要喷射出去,可那怒火转瞬间却烧向了自己。他听见自己的胸腔内发出一声长嘶,双膝就跪在了地上,老婆的上半身随即躺在了他的怀里。
当老婆的喘息逐渐由急促变得平和起来,鞋匠的衣服也已经被汗水浸透了,他扯起衣袖在额头上揩了一把,很小心的把老婆扶到最近的一个石凳上。
不远处有一个报刊亭,报刊亭的窗口摆了一溜饮料,鞋匠眼睛一亮,飞快地朝报刊亭奔了过去。
一瓶甜丝丝的橙汁喂进去一半,老婆的脸色便慢慢缓了过来。儿子贴过来,巴巴的盯住那黄澄澄的汁液,喉咙里咕噜着口水。鞋匠斜他一眼,心一狠,没理他,搀扶起老婆往他们的新家走去。
鞋匠的摊子摆在巷子口,那是他之前就看好的,巷子口正对着马路。
那条马路很有些与众不同,马路的一边,绿化树又粗又高,树冠齐齐的已经过了四层楼房,那是杨树,叶子浓绿浓绿,因为正是春季,成熟了的种子和花一起飞离树冠,借着风的力量在空中漂浮着,迟迟疑疑的打着旋儿,整条街道便被一种迷离忧伤的心绪弥漫了。
而在街的另一边,刚栽植的樟树仅只一人多高,树根显然还没有与新的土壤融合好,病怏怏得没精打采。这样的两排绿化树,看起来真是有点滑稽,就像一溜壮汉盯着一溜孩子,又像那一路孩子在可怜巴巴地望着高大强壮,却永远也不能够亲近的父亲。
鞋匠当然没有心思去体察这些,他只觉得那些杨花太难缠了,刚挥走一朵,又有一朵飘来,让他一直都只能把眼睛眯成一条缝,用那细细的一线缝隙干活,他觉得浑身的筋骨都跟着累起来。
母子两走到巷口的时候,鞋匠正全神贯注的在整着一双鞋子,他的背很深的弯着,双手的动作熟练而充满节奏感,头随着手的动作一会儿偏左,一会儿偏右。没有风,杨花飘飞得更加悠然自在,碰到鞋匠直立着的短发了,便停在了那里。
老婆走过去,顺手把鞋匠头上的杨花摘了,鞋匠头也没抬,只问:“糖带足了吧?”老婆说:“带足了。”儿子就在那边不耐烦地斜着身子拽着。鞋匠瞪他一眼,恶声说:“好好听话,不要惹人烦。”
老婆连忙牵了儿子往大街上走去。
大街上现在管得严了,看上去井井有条,人行道都铺了彩砖,没有一个商贩敢把摊子摆在那上面,只是杨花落得太多,人走来走去,居然卷成了堆,儿子一脚踢过去,轰一下就飞散了一地。
这样闲逛着,女人心里其实很是不自在。女人总是希望有个家的,哪怕那个家仅仅是一间茅屋,但那是实实在在属于自己的地方,心里头安逸,就比如一棵小草,它也要有扎根的地方,人怎么可以没有生根的地呢。
可她还是带着孩子,跟着丈夫离开了他们生根的地方了。
自从来到这座城市,她就仿佛被吊在了半空里,一天又一天,除了那每天从她手上流进流出的零零碎碎的毛票子,其它的一切都显得那么虚无而不可把握。
晚上躺在黑暗的出租屋里,丈夫说,“等把你的病看好了,我们就回家去,住自己盖的屋,吃自己种的粮食。院子围得大大的,喂猪喂鸡……”
她在黑暗中抓住丈夫的手握了握,算是回应。心里却在想,光住在医院检查都得上千,还莫说把病治好了。唉……她无声的叹了口气,翻过身去,她得让丈夫好好的休息,并且能做一个好梦。
她一直不能明白,为什么做检查都一定要住进医院里。记得那次,当她用恳求的眼光望着医生,希望能够得到答复的时候,医生却完全当她不存在一样,竟一边招呼下一个病人,一边示意她把位置让出来。
那真让她伤透了心,难道她就真的卑贱得这么让人不屑一顾吗,她可也是堂堂正正拿着钱进的医院呢。
她真想立即离开这座让她感到屈辱的城市。但丈夫说什么也不肯,一心要挣足为她住院检查的钱。丈夫说,“病不查明白,在乡下随便吃药,也是要花钱的呀,而且,能治好吗?”
他们来城里已经两个月了,换了几个地方,丈夫一直在找最便宜的租屋,最好的生意。现在倒是找着了,可即使如此,一个月顶多也就多出一百两百来,对于治病这个花钱的无底洞,又有多大的意义呢。
三
辛悦当晚就知道出租屋里又多出了母子俩,因为毕竟只隔着薄薄的一堵墙壁,而且墙上还有一个只用一块木板钉住的大窗户。
辛悦心情很复杂,她不知道是瞧不起鞋匠这点小心计,还是同情鞋匠的无奈和为难,但有一种感觉,是她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的。
她隐隐地觉得,有一根看不见的东西在他们之间牵连着,那是什么呢,她也不知道。可无论怎样,鞋匠一家现在就住着他们家的一间屋,是与他们联系最紧密的邻居,那不是七十块钱,那是活生生的三口之家呢。
她的双腿,就被一种莫名的情绪牵动了。
当辛悦走进租屋的时候,鞋匠老婆正在收拾床铺,她头也没回就问道:“你找谁?”
“噢,我是房东。”辛悦说,突然就感到有些唐突,怎么一下子就站在人家的床铺跟前了。
鞋匠老婆连忙转过身来说:“是辛大姐噢,快坐快坐。”
说着,似乎是习惯性的在找椅子,但张着的手却在空中软软的放下来,嘴里抱歉着:“您看这,连个凳子也没有。”
辛悦笑了,说,“这怪我。”
“不不不,这,我不是这个意思。”鞋匠老婆连忙解释着。
辛悦退到门边,倚着门框,另一个女人就在屋子中间站着了。
辛悦记得,鞋匠刚好小她一轮,因为他们没签租赁合同,鞋匠的身份证是压在辛悦那里的。可眼前这个女人,看上去显然比她实际年龄要大一些。脸是土灰色的,皮肤很粗糙,有些地方还留着冬天皲裂后结下的痂痕。但她眼神很清亮,以至于里面的提防和忧郁都毫无遮掩,这使辛悦立即缩短了与她的距离。
“我也是下岗的,在厂里做了二十五年,可说下就下了,现在只拿生活费。”辛悦说。
鞋匠老婆点一下头,她不知道说什么,在她心里,这些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无论如何也比他们强一百倍。
“是老二吧?”辛悦指着靠在床边,一个人玩着的孩子问,她知道,尽管是在农村,第三胎也是被禁止的。
“不是,我们只要了一个。”站在屋子中间的女人说。
“噢——?”辛悦拖着长声,一时间竟找不到自己最真实的感觉,只觉得其间的含义太复杂了,连她自己也把握不住。她于是挪动一下身子,随口问:“住得还习惯吧?”
屋里的女人显然有些不自在,扭捏了一下身子回道:“说不习惯吧,又怕对不起大姐,可真的说,我没有哪一天不想回家。”说着,鞋匠老婆竟哽住了喉咙,头也低了下去。
“是啊,这哪是一家人住的地方啊——”辛悦说,就觉得心里有一股酸涩的东西在涌动,眼眶也湿润起来,接着又自说自话:“我原以为是鞋匠他一人呢。”
“这不怪他,怪命。”鞋匠老婆说。
辛悦望过去,只见她已经把头抬了起来,刚才脸上激出来的那点红晕已经褪尽,脸色重又成为土灰。
辛悦把目光移开,深深地叹了口气,说:“你说是命,我也同意。但你不要悲观,这不是你家,但这是我的家,我这个大姐是不会只问你要租金的。”
屋子中间那个女人一时间没会过意来,呆呆的愣在那里。
辛悦知道,她的这句话含义太丰富了,份量也很重,其实,当她说出这句话时,自己都被吓着了。
她只是觉得,面对那个憔悴的女人,她似乎别无选择,她必须带着她,走出这间屋子!城市这么大,她不相信就没了她们的谋生饭碗!
她于是再次走进屋里,对一脸懵懂的鞋匠老婆说,“明天我就去找工作,一定有你一份!”
说完,辛悦就走出屋子,站到了房前的道路上。她不知道这番话需要她承载多少,但她觉得,她必须说,而且必须去做。不然,她的心就再也不可能安宁了。
青禾,退休70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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