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善積德，不卑不亢
（錄音整理）
一
上課的時候，如果同學和老師不能建立起充分的信任，就會出現一種尷尬的局面。這個局面必須打破，總有一方得先給出信任。如果雙方一直等著對方給出信任，永遠都不會有信任。或者就是默契，雙方突然同時做到了，但是這不大可能，不要去指望。所以只能夠一方先給出信任。那麼，往往這一方就是我。所以，我一直以來的態度是，如果一個人是陌生人，我先信任。但是這有代價：如果後來事實證明這個人不值得信任，那麼以後你也不再有機會獲取我的信任。你要我先付出信任，總得有代價。我得留一手，不能一再被你欺騙。有一首閩南歌：“你不該，不該欺騙我的愛”。
當然，沒有必要講得這麼嚴重。我是說，如果我講出一些你之前沒想到過的邏輯，那麼你可以採取兩種態度：
一種認為，我之前想不到，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你們確實已經讀了十幾年書，之前竟然沒想到。
另一種認為，你講的話與我過去所瞭解的不一樣，你肯定別有用心，你壞！
如果是第一種態度，沒問題，我對你的讓步，肯定也能換來你對我的讓步，我的信任肯定能換來你的信任。第二種態度則比較麻煩，因為我也鑑別不出你心裏的想法。所以，如果你持第二種態度，我們換一個角度，我作一個自陳。我覺得，給你們上了這麼長時間的課，我也有必要給你們作一個自陳。希望你能夠相信，我不是出於對你的惡意。有可能我太幼稚，有些問題想不通，沒有你這麼明智，是我犯了思想錯誤，這個時候，希望你能夠多多包涵，多多指正。你不能那樣對一個犯了錯誤的人，你應該把他變好。你可以這樣對待我。
二
我想作什麼自陳呢？我想從我的居心出發。殺人不是誅心嗎？那麼我就從居心出發跟你們講一講。
有兩個字，我從來不跟你們講。不跟你們講，不代表我就沒有這兩個字。我想告訴各位，我是一個真正的愛國者。我很少看到周圍有我這樣愛國的人。這兩個字我從來不跟你們說，因為愛不能夠整天掛在嘴上。如果一個人整天把愛掛在嘴上，這個人一定是想喝你的血，吃你的肉，你知道嗎？愛是放在心裏的。你從他的言，從他的行，從他的舉，從他的止，能夠看出他愛不愛。你看不出，是你瞎了眼。如果你自己也懷著一樣的愛，同是天涯淪落人，能看不出來嗎？所以肯定是因為你自己這個人心術不正，看到一個明明這麼有愛的人，竟然狗眼不識泰山。所以，我應該自陳一下。非常不好意思，這兩個字，我一直不曾對你們講出口，講出口，很有可能別有用心。
我這樣講沒有問題吧？你整天聽一個人說“我愛你，我愛你，我這樣做都是為了你”，你心煩不煩？以小心推大心，愛國也是一樣。
那麼我的愛國體現在什麼地方呢？我非常愛，同時也非常惜，非常憐惜我們這個國家，不僅愛，而且憐惜。如果一個人對自己所愛之物沒有憐憫心，這不叫愛，這叫霸佔。你霸佔它，聲稱愛它，這就是你嘴上的愛。我在愛之外還多一層憐惜，因為看到它有很多破碎的地方。我不知道你們能不能看到這些破碎的地方。看不到，就睜開你們的狗眼去看；看得到，你就能懂。我們現在，真正的愛，肯定是帶了一層憐惜的。所以，憐惜加愛，叫愛惜。真正的愛國，應該是愛惜這個國，把這個國當作自己的國，不是“別人”的國。知道嗎？人會去愛惜自己的東西。所以，我平時的一言一行、一舉一止，不是在給你們灌輸，而是在展現我自己這種愛惜心。愛惜腳下這片鄉土，愛惜身邊的鄉親。這些不是國嗎？那麼什麼是國？連這些都不是國，你告訴我，什麼是國？你腳下的鄉土，你身邊的鄉親，這就是你的國，明白嗎？還有你這個民族所傳承到今天的以及它所失去的那些文化記憶。這也是國。還有更重要的，愛惜這個民族的未來。你們可能都能做到前面三種愛惜，但是很難做到最後一種——愛惜這個民族的未來。
每一代人都會改變一個民族的未來，不要以為自己無能為力。你可能行善無能為力，但是作惡肯定法力無邊。每一代人都註定改變這個民族的未來。所以我尤其愛惜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你們可能成為這個民族的未來，也有可能成為這個民族的末日。所以，我不僅要去塑造前面一種可能性，讓你們成為這個民族的未來，我還要極力去阻止後一種可能性，不讓你們成為這個民族的末日。兩種任務加在我一個人身上，但是我不認為這是我的負擔，我非常樂意去做這件事，因為我極其愛惜自己這個民族，自己這個國家。這個國家是我的國家，不是“別人”的國家。
我不會說那種張狂的話，聲稱自己願意為它“肝腦塗地”，這種話只能事後講，事前講沒有意義。但是我很樂意去促成讓你們這代人成為這個民族的未來，去阻止你們這代人成為這個民族的末日。我很樂意去做這件事。這一片心跡，我希望你們能夠理解。我不是出於對你們的惡意。
三
有些時候，做很多事情（當然，我也沒有機會做太多事情，等將來有機會吧，現在只能靠兩片嘴唇、一根舌頭，做點沒有太大意義的事情），有些時候也是鬼打牆，兜兜轉轉，轉不出去。但是也在做一些事情。也沒有刻意去做，就是看課本上講點什麼東西，順便給你們拓展一點見識——僅此而已。你們知道，如果真正大學的樣子，真要做的話，可以完全不一樣。但是現在做不到，所以只能給你們這樣稍微拓展一下，專業知識之外，再給你們增加一點別的知識。也只能是我能力範圍之內。如果是因為我能力不及，你們去告我也沒有用。
當然，我不是說你們告我，我更願意相信你們沒有一個人會去告我。平時跟你們相處已經夠多，感覺你們的臉都是乾淨的。有一天你們的臉可能變得骯髒，但是現在都是乾淨的。一個人的臉，乾淨還是骯髒，我一眼就能看出來。不是我有這種本能，而是，一個乾淨的人是很容易看出另外一個人乾淨不乾淨的。所以我不是說你們對我做了什麼，而是說，如果是這樣，如果是給你們上課時我能力不及，你們告我也沒有用，我應該去進修。
如果是你們能力不及，不能理解我的意思，當然你也可能就沒有自知之明了。這是一件很難辦的事情，河豚好吃，但是有毒。
如果不考慮這些，不考慮大家是不是能夠理解我，做這個事情，我也是心甘情願、非常樂意的。為什麼樂意？倒不是為了每個月的工資。當然，我也得為工資工作，所以有些活，我認為有問題，也必須得幹。舉頭三尺有神明，希望將來能原諒我。為了獲得神明的寬恕，有些事，我就得更加多做一些，讓神明能因此抵消我的罪孽。雖然我感覺自己的罪孽極少，但是我想我肯定也有一些罪孽。所以，當我做一些有罪孽的事情（但是你們認為該做），我做了，心裏是懷著愧疚的。有些事情你們可能認為我不該做，但是我認為恰恰是這些事情在贖回我的罪孽，這些事情，我做得非常勇敢，非常坦然。所以，我做這些事情，是為了自己內心的安寧，是為了頭上三尺的神明。
我們要看得清楚，有些人做事是憑良心，有些人做事是圖利益。你們要看清楚，否則，如果你不能區別呂洞賓和狗，走出學校很容易被吞噬。這就不是說明你臉上乾淨，而是說明你幼稚。
幼稚有兩種，一種是別人說你幼稚，一種是你自己幼稚。
什麼叫“別人說你幼稚”？你明明是一個臉上乾淨的人，但是那些臉上已經變得骯髒的人說：“我曾經也跟你一樣乾淨過的，但是有什麼用呢？這個社會不是你想的這樣子的。你這叫幼稚！你早點學會像我這樣子，成熟一點，好不好？”這是別人說你幼稚。還有一種幼稚則是真正的幼稚，是你自己幼稚。你要能夠區分。前一種“幼稚”，我們有一個詞叫“犬儒主義”，他說你幼稚，自己其實活成一副殭屍的樣子，我們不去管它。如果是你自己幼稚，這個社會真的不會饒恕你。如果你甚至不能區分什麼人做事憑良心，什麼人做事圖利益，你瞬間就會被吞噬。這個叫作報應。
四
不是我在詛咒你，真的，你自己都免不了遭報應。
小時候我看電視，電視裏講的話都很直白，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電視裏這麼講，我就這麼聽。這就是小時候的教育，大眾傳媒對人的教育。
但是，稍大一點之後，我發現有人做了惡事，一點沒有惡報，反而那些行善的人，像《竇娥冤》裏唱的，“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作天”，“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是的啊。所以，稍大一點之後我發現，好多好多委屈，這些委屈告訴我，不是善有善報，也不是惡有惡報。這個時候，我就開始動搖了。
但是再大一點，大到我現在這個程度。也不是因為我年齡大，而是因為每一件事情我都會去深深地思考它。所以，我的思想年齡大。隨著思想年齡的增長，我又越來越相信，真的就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你們現在未必能夠理解。我希望有一天你們能夠認同，能夠明白。
不是宗教勸降，不是在給你們傳教。有人說，這是“封建迷信”。我不是傳教，真的就是這樣。隨著我認識的東西越來越多，思考越來越深入，我發現，這句話雖然很淳樸，但事實真的就是這樣。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天報不爽。這不是你們講的“封建迷信”。
跟你們平時講話，我也遵從古代先賢的教誨，“子不語怪力亂神”。所以我跟你們從來不講這方面的話題，不講迷信的東西。如果多跟你們講這些東西，你們可能反而會更有興趣，但是我從來不講。然而其中有些東西確實是深深塑造了我的價值觀的。
比如小時候我外婆跟我講的一個故事，我那裡的一個故事，祖上流傳下來的一個傳說，可能真實發生過。說有那麼一群人在涼亭避雨。過去有涼亭，我小的時候還有，大家去田裡幹活，去涼亭休憩。涼亭都是私人出於俠義心、慈善心修建的，建了供大家用。這種田間的涼亭，趕路的時候可以歇腳，流浪漢還有地方可以住，不必流落街頭。那麼一群人在涼亭避雨，外頭電閃雷鳴。天上一次又一次劃下一道閃電，閃電的形狀就是一個“王”字（我想，別的字其實也劃不出來，“王”字最簡單）。這個時候，涼亭裏那個姓王的人說：“看來他們是要我，我也不連累大家。”所以他就走出涼亭。剛跨出去，一道閃電直接擊中涼亭，把涼亭擊垮，裏面所有人被壓死。
現在人不信，天不信，地不信，但是古人是信的。我外婆這一代人，民國時期長大的一代人，沒有那麼高的科學素養，但是竟然能夠有溫良恭儉讓，因為他們信這些非常淳樸的正義。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我從來不跟你們講這種故事，這個叫“怪力亂神”。但是它能塑造一個小孩。
小時候大人叫我們不要踩糧食。糧食掉地上，你不吃，可以撿起來扔掉，但是也不會這樣教。用開水（我們那裡叫“茶”）沖一下，沖乾淨了吃掉。日本人更要命，他們是“三秒規則”，趕緊撿，三秒之內不髒。但是小孩子也是有善惡觀的，糧食不小心掉地上，小孩子會怎麼做？會掩蓋自己的過錯，所以會用腳去踩。我懂這種心理，因為我也做過小孩。但是大人就會這樣教你：“踐踏糧食要遭天誅的。”我們那裡叫“雷公誅”。要遭雷公誅的，要被雷劈的。這是極其惡劣的道德罪行。沒有警察叔叔來抓你，但是雷公會來找你算賬。所以，在法律之外，我們中國人還信仰一個淳樸的東西，叫作“天”。日本人現在還講“天罰”。我們中國古人叫“天報不爽”。
所以，有些時候，我更要對天負責。不僅要對你們的正義負責，我還得對天負責。所以孔子講他“五十知天命”。知天命，很重要。這一點，希望能向大家表明我的心跡。
我非常愛惜這個國家，尤其愛惜這片土地上那一點點，雖然不多，但是能被看到的那一點點正義感和人性。正因為不多，所以我特別能夠看得到。那一點點正義感和人性，這是一個民族不至於走向末日的護身符。
五
我想告訴各位：所有的亂世，在當時那一代人看來，都是盛世。而真正的盛世，在當時那一代人看來，充滿了問題。所以你們心裏時時要保持警惕，大眾的看法，往往和真實相反。希望你們明白我的心跡，不至於對我懷有居心上的否定。可以對我的方式、學識質疑，但是不該用不恰當的方式對待我，我也不會用那種方式對待你們。
我希望大家能夠好，這個不是嘴上說，平時我也不說。甚至不是懷著長輩看晚輩的心情希望你們能夠好。我從來沒有學會怎麼做長輩，如果有一天學會了，你們可能會覺得我“裝”。我沒有學會，沒辦法，只好以“人”的角色看待你們，所以有些時候我也會喜歡某些人，也會討厭某些人，也會欣賞某些人，也會憎惡某些人。但是歸根結蒂，我發現負面情緒根本站不住腳，因為找不到應該對你們抱有負面情緒的原因，立足點沒有，所以最後剩下的就是對你們的善意。我沒有在跟你們邀功請賞。你們下學期要離開的時候如果聚會吃飯，你們心意我領了，我不會去的。我不希望到那一天，感覺自己勞苦功高。Nein, ich habe nichts getan. 我不是不給你們捧場，而是希望到那個時候，我可以靜靜地結束這段關係。從此以後我們就不是師生關係，那個時候你們可能更能看明白我的內心。現在時候不對，因為在你們面前，我的身份太多了。
希望那一天能夠到來。為了那一天到來，很多問題，我也在想。因為在想，很多話就忍不住會跟你們說。所以，有些時候，你可能覺得匪夷所思的話，我其實已經思前想後很多天。所以，我不認為那些話對你們講出口，對你們沒有任何用處。不是想要對你們施加壞的影響，這一點，將來你們可能會理解，也可能不能理解。那麼，不能理解的人，將是幸福的人，但是他會受到天罰；能理解的人，我不是說不幸，而是可能離幸福有一段距離，需要你去爭取，但是你會受到天報。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所以你們各人都要行善積德，哪怕為了你的正義，你也不能在過程中作惡。每時每刻要想到行善積德。這個世界沒有那麼溫柔，只有真正的善人才會受到上天的青睞，才能夠活好一生。
六
除了行善積德，我希望你們還能夠（不是從我身上學會，雖然我一直這樣堅持，而是你們自己有一天能明白）做人每一天都活得不卑不亢。
對誰不卑？對誰不亢？對比自己強的人不卑，對比自己弱的人不亢。讓人家看到你的氣場。
你可能不再美貌。這是百分百會實現的可能性。但是你可以獲得一種氣場，知道嗎？這種氣場只有靠不卑不亢才能夠得來。一個作惡的人不可能不卑不亢，只有行善積德的人才能不卑不亢。這是至高的一種幸福——活得不卑不亢。
我覺得自己大概活得不卑不亢，有些時候就會有一種“他算老幾”的心態。對於跪久了的人，或者做豬做久了的畜生，他就會覺得你無法無天。僅僅是因為不卑不亢，也不會盛氣凌人，也不會卑躬屈膝。
前兩天有件事，我其實也不會關注，因為我平時是很忙的人，只是別人轉發，我就看到了，是帶貨直播的微婭。說她見縣裡的Oberhaupt的時候，有人批評她坐姿不恭敬，翹“二郎腿”。我覺得她翹得很美。我就是免不了地這麼覺得——她翹得很美。除此之外你不要跟我多講別的。我就覺得她翹得很美。只有美能夠打動我，別的東西恐怕很難打動我，尤其是他們認為能夠打瘸他們的那些東西，恐怕打動不了我。
所以我希望將來，如果有一天還能再見，我希望能看到你們那種美的樣子。這種美會讓我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