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变法与元祐党籍碑
今日参观国家博物馆,转到宋史展区,突然看到“元佑党籍碑”的拓本,这可是鼎鼎大名,属国家一级文物的展品。碑名是著名的书法家兼北宋皇帝宋徽宗所题,碑文则是著名的书法家兼丞相蔡京所写。再看碑中所列姓名,一个个熟悉的名字跃然碑上:司马光、文彦博、苏辙、苏轼、范纯仁(范仲淹的儿子)、吕公著、黄庭坚、程颐…….无数的政治家、文学家、思想家。
此碑的原由要追溯到宋神宗时期的王安石变法。北宋时代,有两大弊病,叫做:“冗官、冗兵。有鉴于五代时期,藩镇割据、武人跋扈,北宋立国之后,一直奉行抑武崇文的政策,文官的待遇很高,且优待士人,加上后期官僚体制逐渐膨胀,朝廷有不堪重负的感觉。此外就是冗兵,北宋后期,民生困苦,逼上梁山、沦为盗贼的很多。朝廷的对策是采取招安的策略,叫做“朝廷多招一兵,则天下少一名盗贼。”因此招安的兵越来越多,军费不断增加。《水浒传》里就有生动描写,宋江从一开始,就时时刻刻地想着招安。以至于当时流行一句口号,叫做:“想当官,杀人放火受招安。”
第三,宋真宗时期,与北方的辽国达成澶渊之盟,每年送给辽国岁币银10万两,绢20万匹。后来又加上西夏国,每年赐白银5万两,绢13万匹,茶两万斤。以上三点,都给宋朝带来了沉重的财政压力,渐渐入不敷出,一时之间,开源弄钱成了北宋朝廷的重中之重。中国古代,实行的是钱币、白银体制,不像现代,有发行国债、滥发纸币的手段,朝廷要想多捞钱,只有加征赋税的办法,增加百姓的负担。而这一办法,向来遭到用儒家思想武装头脑的正直官员的反对,孔夫子就是一贯反对苛捐杂税的,他说过:“苛政猛于虎也!”又告诫执掌鲁国国政的季氏家臣阳虎,不要乱征税,说:“为富不仁、为仁不富。”这样一来,加税的阻力很大。
这时,王安石站了出来,他说:“我有办法,可以做到,既不加赋(税),而财用充裕。”朝中的大臣们都不相信,说:“哪有这样的好事!”从来都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王安石说有,他拿出了他的办法,有什么青苗法、劳役法、市易法等,朝中反对的人士一看,说若实行此法,只会病民、疲民,与民争利。反对最激烈的就是司马光,他《资治通鉴》的编纂者,熟读历史,他很清楚这与汉武帝时期,桑弘羊搞的盐铁专卖、官营官输没什么两样,他为何将汉武帝比作秦始皇,原因之一,就是横征暴敛、巧取豪夺。
但此时皇帝最想要的就是钱,听王安石说的天花乱坠,立即全力支持。有了皇帝这座靠山,王安石大刀阔斧,全力推行变法,并立下誓言,说:“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王安石的誓言,在士人中引起轩然大波,从此他又得了一个“拗相公”的称号。但因为得到宋神宗的全力支持,众人也无可奈何。而且王安石利用高官厚禄,组成了一个强大的班子,强行推动所谓的变法。一时之间,贪图名利之人纷纷投奔到王安石的门下,只要称赞变法,就能获取高官厚禄,而且洋洋自得地说:“笑骂由人,我自好官为之。”引起朝中正直人士的强烈愤怒,并因此形成支持变法的一派和反对变法的一派,党派之争由此展开,朝廷开始分裂。
关于王安石变法是好是坏的问题,争论由来已久,从南宋开始,到清朝末期,主流观点都认为王安石是奸邪小人,蒙蔽皇上,他的变法加重了民众的负担,动摇了北宋的经济基础。明末思想家,《读通鉴论》作者王夫之说过:“北宋之亡实亡于王安石变法。”
到了清朝末年,梁启超为王安石平反,亲自撰写《王安石传》,大肆宣传王安石变法。这好理解,因为戊戌变法失败,梁启超逃亡日本,作为君主立宪派的掌门人,他仍希望清政府发扬大无畏的精神,变法图强。有借古讽今的含义。
解放后,王安石彻底平反,与商鞅变法一样,都成了正面宣传的人物。
以我个人的观点,从经济学的角度出发,评判王安石变法,其实就是利用国家权力,参与市场经营,从中牟利。动机是为了钱,措施也是为了钱,最终的结果还是钱。朝廷官员直接下海捞钱,用现在的术语就叫官进民退。比如除了盐铁专卖,还推行茶酒专卖,一律由政府控制,比如苏轼的弟弟苏洵就当过卖酒的官,相当于国营供销酒厂的经理。这些商品,一旦官营,国家是赚钱了,但形成垄断之后,质次价高的毛病立即凸显,且被反对派斥骂为与民争利。从当今世界来看,但凡搞国有官营的国家,民众富裕的几乎罕见。
再比如青苗法,原意是当农民青黄不接时,官家提供贷款,让农民度过这段艰难时期,谷物收获之后,再连本带息还给官家。初心是好的,帮助农民摆脱高利贷的盘剥,但政府的贷款利息也不算低,到了后来,负责贷款的官家为了牟利、政绩,强逼农民贷款,不管你是否需要,以至于出现一种奇特现象:官府分文不出,每年坐收两次利息,即所谓“一领青苗,终身增一赋”。最终变成侵害农民的工具。
王安石变法的最初几年,朝廷的财政收入确实有了大幅度的增长,但明白的人都知道,这就是涸泽而渔、杀鸡取卵的结果。一时间,朝野上下,怨声载道。
宋神宗死了以后,王安石失去了最重要的支持。宋哲宗继位,高太后垂帘听政,起用司马光为宰相,早就对王安石变法深恶痛绝的司马光立即尽废新法。此时神宗时代的变法派称为元丰派,哲宗时代的反对派称为元佑派。
宋哲宗23岁驾崩,弟弟宋徽宗继位。按照孔子说的:“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宋徽宗又开始恢复王安石变法的那一套,起用著名奸相元丰派的蔡京为宰相,开始打击元佑派,为了批倒批臭元佑派,他将司马光为首的309人之罪行刻成碑文,立于端礼门,供人批判,随后又在全国广为刊布。但他没想到的是,碑中所列人物,都是举世公认的正人君子,敢于为民请命之人,他们反对的肯定是奸邪一派。果不其然,此时的北宋朝廷小人当道、腐败不堪,民众不堪忍受,纷纷揭竿起义。北有宋江,南有方腊。而从白山黑水间崛起的金兵乘虚而入,靖康之难,金兵攻破东京,俘虏了宋徽宗、宋钦宗父子及皇族、后妃、朝臣等三千余人,押解北上,北宋就此灭亡。
南宋建立后,痛定思痛,开始反思亡国之因,为元祐党人平反。一时之间,元祐党人名声大振,能位列元祐党人碑,与司马光、苏轼等同列的人更是荣耀无比,他们的子孙纷纷拓印碑文,以此为荣。不用再争论王安石变法的孰是孰非了,他的变法,遭到这么多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历史学家及代表着社会良心的正人君子的反对,肯定不是什么好法,更何况实践已经证明。
《论语》中记载:子贡问曰:“乡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乡人皆恶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论语.子路》篇
【译文】
子贡问孔子说:“全乡人都喜欢、赞扬他,这个人怎么样?”孔子说:“这还不能肯定。”子贡又问孔子说:“全乡人都厌恶、憎恨他,这个人怎么样?”孔子说:“这也是不能肯定的。最好的人是全乡的好人都喜欢他,全乡的坏人都厌恶他。”
我们可以拿孔子这句话来评价王安石变法,简单明了。
千年后的今天,当我在国博中看到此碑文,不禁为那些彪炳史册、光耀千秋的先贤们肃然起敬、深感敬佩。顿生“非斯人,吾谁与归!”之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