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苦不算苦,
二四加一五,
红灯照满街,
那时才算苦。
——庚子(1900年)前流传天津一带的民谣
鸦片战争之后,作为北方最大的港口城市——天津,由于对外交往的频繁,地位日趋重要,最终取代保定,成为直隶省(现河北省)事实上的首府,也是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的开府之地。直隶省往南,即山东省,再往南,位于山东省西部,有一个荏平县,这一带一马平川,坐落在黄河冲击平原上,由于水患频生,地瘠民贫。大多数民众常年生活在贫困之中,文化落后,民风强悍。历史上,就是绿林好汉频出的地方,南面的梁山县、阳谷县、郓城县,梁山好汉的事迹深入人心,山东呼保义,河北玉麒麟、武松打虎的故事妇孺皆知。其后的太平军北伐和捻军起义,都给这一带造成了很大的影响。但凡遇到什么天灾人祸,便人心思乱。
1898年8月至9月,黄河发大水,荏平县大部分村庄秋粮颗粒无收,而冬小麦由于土地过于潮湿无法下种。东面的长清县,黄河穿境而过,地势更加低洼,灾情更重。位于黄河北岸的大李庄,整个夏天都泡在水里。庄里有一户人家,就甥舅两人,舅舅姓李,名有财,年近半百。外甥姓朱,大名朱贵,小名小朱子,年约三十二三。朱贵不是本地人,十年前,从荏平来到长清,投奔唯一的亲舅,见到小朱子时,李有财这才知道,早年嫁到荏平的亲姐已经过世,临终时让朱贵投奔唯一的舅舅。李有财看在亲姐的份上,又想到外甥苦命——二岁时爹就没了,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此时走投无路,便收留了小朱子。一间土墙茅屋,再分出一角,作了小朱子的卧室。这舅舅守着几亩祖上传下来的薄田,辛勤耕种,单身一人,也能温饱。如今添了一张大嘴,日子顿时紧巴起来,好在小朱子已经长大成人,多少也是个帮手。平日帮着做农活,不忙时,外出打些短工,贴补家用。赶上风调雨顺,黄河不发大水,收获的粮食,能吃大半年的饱饭,赶上水旱灾年,就要打上一年的饥荒,若遇到黄河发大水,就要外出讨饭了。
眼下,李有财看着四处大水,满脸愁容,秋收没有着落,冬小麦无法下种,这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啊?他把朱贵喊到跟前,说:“眼下不是事,咱们得想个出路,如今留作种子的麦子都快吃完了,困在家里都得饿死,咱俩分头出去,找个扛活的地方,先有碗饭吃。”
朱贵说:“中,舅舅怎么说就怎么做。这又不是头次。”
李有财看外甥如此听话,不禁心生怜爱,这一晃都十年了,眼前的小朱子都快成了老朱子了,个子一点没长,还是矮矮的,一脸黑麻子,倒是胖了许多,粗茶淡饭,真是喝凉水都长肉。看到这里,不禁心生一些愧疚——没给他说上一门媳妇。不过又想,自己打了大半辈子的光棍,老李家的烟火都顾不上,还管他朱家!想到这里,心里释然许多。他接着说:“家里还有一袋留作种子的花生,你扛到集市上卖了,留作盘缠吧。”
朱贵诚恳地说:“还是舅舅留着吧。”
李有财摆摆手,说:“还是你拿去吧,出门在外,手里总得有点现钱。”
朱贵感动地点头:“就听舅舅的。”
第二天早上,朱贵告别舅舅,扛着一袋花生,出门讨生活。他连早饭都没吃,家里早就揭不开锅了。他先去离家五里地的王家集,寻思在那里摆摊,把花生卖掉。无奈到了集市一看,市面萧条,行人寥寥,原来此地逢五、十开集,来的不是时候。他敞开麻袋坐了一会,无人问津,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必须找个人更多的地方,他想到了西边直穿荏平县的“官路”,这条南北向的官路联结北京和长江下游各城市,北起德州,经过恩县(今武城县)、高唐县、荏平县,直下黄河边上的东阿县,与大运河相交。虽说旅客流量无法与西边平行的大运河相比,但也是一条非常重要的运输大道,许多官员、客商、三教九流等,都是过往常客。想到这里,朱贵捆好麻袋,起身就走。
官道离王家集一百多里地,朱贵从早开始,滴水未进,顶着烈日,走了三个多小时,筋疲力尽,终于望见不远处的大道。来来往往的行人、推车的,抬轿的,独轮车、骡车,也有骑驴、骑马的,尘土飞扬,嘈杂热闹。路边上有摆摊卖货的,也有支着棚子卖吃食的,此时正好晌午,有些客人围着饭摊吃饭,飘来阵阵饭香,让越走越近的朱贵越发饥渴难耐,他多想喝口水,吃口饭,可惜身无分文。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卖掉肩上沉甸甸的花生,换来几文吃饭的钱。他在路边选了一块空地,放下麻袋,敞开袋口,露出颗粒饱满的花生,开始吆喝。谁知,来来往往的客人,熟视无睹,即使停下脚步的几位,看一眼花生,得知是生的,也是掉头而去,一桩生意都没做成。朱贵蹲的脚都麻了,肚子咕咕直叫,开始考虑到哪讨碗饭吃。突然,他瞅见对面有一个卖油挑子,守着两坛油,生意似乎不错,不时有人过来买油。做买卖的年轻人,穿着蓝褂布鞋,显得干净利落。朱贵看得羡慕,突然想起,既然他卖油,不如把花生卖给他,肯定能行。于是他提起麻袋,走到对面的摊子边。他先跟人家套近乎,夸赞一番对方的生意好,对方客气了一番,彼此又通报了姓名,年轻人姓刘,名太清,他问朱贵贵姓?朱贵说免贵,姓朱,你叫我朱贵好了。刘太清见此人年纪虽大,人却很客气,不由地有些好感。便问他生意如何?——他其实坐在对面,看得很清楚。朱贵说:“别提了,一桩生意都没有。”他接着说出目的:“小哥帮帮忙,卖给你如何?反正你要做油的。”
刘太清摇摇头,说:“我卖的是菜油,不是花生油。”
朱贵好一阵失望。刘太清看出朱贵的表情,接着说:“我庄上有一家油坊,你不妨卖给他家。”
朱贵问:“你家住哪?”
刘太清抬手一指:“离这十里地,半个时辰就到。”
朱贵实在是饿得走不动了,他恳请说:“那我卖给你,随你再卖给谁。”
刘太清斜睨一眼麻袋,说:“让我看看。”
朱贵打开麻袋口,捧出一捧花生,说:“你看看,个顶个,原本留下做种的。”
刘太清没吱声,问:“你要多少钱?”
朱贵豪爽地说:“你看着给吧。”
刘太清想了想,说:“给你一吊?”
“行!就这么着。”朱贵爽快地扎口,把麻袋提到了刘太清的脚下。
刘太清有些意外,还以为他会还价,便摸出一串钱交给了朱贵。朱贵接过沉甸甸的钱串,脸上露出喜色:“走,吃饭去!”
刘太清觉得这桩买卖做的不错,估计转卖给油坊,自己能赚一吊,若是一起吃饭,怎么着也得自己掏钱,有些不值。再说油还没卖完,等卖完再说,况且自己出门时吃了饭的,还能抗上一阵子,便摇了摇头,表示不去。
朱贵见他不去,便说一声:“那我去了。”转身向饭摊走去。摊主见有客来,热情招呼,请朱贵在长登上坐下,问他吃些什么?朱贵先要了一大碗小米粥,端起一口,如饮琼浆。又要了一张杂粮饼,卷上葱,蘸上酱,咬一大口,满嘴喷香。朱贵敞开了吃,一连吃了四张,连小摊老板都看呆了。吃饱喝足后,开始想接下来去哪?脑子里过了不少地方和人物,想不起哪个可靠?眼光转来转去,又落到了那袋花生以及刘太清的身上,心想还得请此人帮忙。想到这里,立即振作起来。他喊老板结账,让老板再给他卷一张饼,蘸好酱。老板有些发愣,劝他不能再吃了,朱贵微笑地说:“我带走。”老板照办,卷好后,蘸好酱,用一张荷叶包好交给朱贵。算好账一共二十文。朱贵掏出那吊钱,解开,撸下二十个铜钱交给老板,起身告辞,又回到了卖油的摊子。刘太清见朱贵又回来了,眼中带些诧异,朱贵带着笑容,递上手里的荷叶包,打开,说:“趁热吃吧!”刘太清有些意外,不免客气一番,终于忍不住饼香的诱惑,接过来吃了起来。吃完后,道了一声谢,从油篓旁边取出一只瓷瓶喝水。朱贵见他吃好喝好,便问了一声:“刘兄,你那里要不要做活的人?”
刘太清正张开嘴喝水,突然若有所动,他家里开了一座棉花房,一向都是他在做活,每日弹棉花,又脏又累。他跟父亲说了几次雇个工人,他父亲为了省钱,就是不肯。如今眼前这位,为人实诚、大方,若是用他替了自己,宁肯自己多卖几次油,也比弹棉花强,钱也不见得少赚,想到这里,他便问:“你要多少工钱?”
朱贵爽快地说:“管吃管住就行。”
刘太清一听,中啊。便说:“那你去我们家吧,会弹棉花吗?”
朱贵说:“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让师傅教教我就中。我做农活,哪样都行。”
刘太清大喜,说:“就这么着,等我卖完油我们一起回家。”
朱贵长舒一口气,今晚有地方去了。
刘太清卖完油,已是夕阳西下、飞鸟投林的时候了,刘太清挑着担子,朱贵扛着那袋花生,一起往南边的刘家庄走。沿着官道走了不久,拐上一条西向的小路,四周都是农田,他俩的影子被斜阳拉得长长的,投在刚退完水的田野上。等到天差不多黑下来的时候,终于看到一座村庄,有些人家亮着灯火。刘太清在一家门户前停了下来,放下肩上的担子,上前敲了敲门。一会儿,哐当一声,门开了,一位老人迎在门口,说:“这晚才回来?”
刘太清应了一声:“刚卖完咧。”起身向里走。朱贵跟着进去,老人有些诧异,刘太清说了一句:“这是朱哥,俺的好朋友。”老人锁好门,跟着进了院子,说了一声:“快吃饭咧。”刘太清在院内放下油担,又让朱贵放下花生袋,一起向正房走去。朱贵跟在后面,见正房是座瓦房,两明一暗,中间是堂屋。进了堂屋,一位老妇从里屋出来,刘太清介绍说:“这是俺妈,那是俺爸。”朱贵恭恭敬敬行了个拜见礼。老妇说:“快吃饭咧。”
刘太清带着朱贵出了堂屋,去厨房吃饭,厨房位于西厢房的北边。朱贵注意到,东西两边厢房是土墙瓦房。进了厨房,刘太清点上油灯,桌上摆着一碗高粱米粥,一碟咸菜,两个高粱饼。刘太清要分一半的粥饼给朱贵,朱贵说不饿,让了半天,还是啃了那块高粱饼。吃完饭,刘太清的母亲上来收拾,刘太清让朱贵先坐一会,自己去堂屋找父亲说事,过了不久回来了,跟朱贵说:“拿好东西,上我房。”朱贵没有什么东西,空着手跟着刘太清进了隔壁他的房间。刘太清的卧室在西厢房的中间,房间空荡荡的,四周堆些农具、一架织布机。东窗下摆着一张木床,床上堆着一些卧具及衣物。刘太清抱歉地说家里太乱,接着又出门,一会抱进来一块门板。朱贵赶紧上前接了过来,知道这就是自己的床板。刘太清又出去拿回两条长凳,在西窗下一头一尾摆好,把门板架上,铺上一块粗布床单,一张床就算做好了。刘太清直起腰来,有些歉意地说:“先凑合一下,朱哥委屈了。”朱贵很感激,说:“刘兄客气了,给您添麻烦了。”
安排好住处,刘太清又领着朱贵去对面的东厢房,棉花房在这里。刘太清掌着油灯,打开门,照了照里面,黑黢黢的,好像满屋子都是棉花以及弹棉花的工具。
回到自己的屋里,刘太清说起弹棉花的事,原来师傅就是他的哥哥刘太宇,这几天陪嫂子回冠县老家,明天就回。哥嫂住在北屋的明间,有一个五岁的儿子,小名小冠子。刘太清说他哥是个老实人,不爱说话,闷声干活,反正他怎么说你就怎么干,顺着他就行。
“中。”朱贵信心满满。外出打工也不是头一次,什么样的雇主没见过,好脾气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诸事安排妥当,两人各自上床,朱贵奔波了一天,总算安下心来,倒头便睡,不一会儿,便鼾声时起,这让刘太清满意之余,有了一点烦恼。
刘太宇回来后,听了弟弟的叙述,虽说不满意,但也无可奈何,好在朱贵为人殷勤,上手又快,又肯学,更重要的是不要工钱,让刘太宇觉得这桩买卖挺划算,也开始喜欢上了朱贵,话也说的多了。朱贵慢慢知道,早先刘太宇开的是织布店,生意好的时候,屋里、院内摆了好几台织布机,雇了六、七个工人,产品行销周围的七、八个县。可谁知甲午那年,朝廷打了败仗,东洋鬼子占了威海,不久,德国鬼子又占了青岛,又要修什么铁路,眼见得山东洋鬼子是越来越多,洋货也越来越多,那洋布又细又便宜,把土布压得没了销路,刘太宇的生意从此一天不如一天,最终关门大吉,只剩下了棉花生意,毕竟鲁西这一带,是棉花种植的大区。如今刘太宇提起洋货就恨得咬牙切齿,自然也连带恨上了洋人。
朱贵一时感受不到洋人的威胁,他倒是深深感受到了弹棉花的威胁。整天耳中响的是嘭嘭的声音,口中吸着满屋子的飞絮、粉尘,呛的不行。他想找块布围住口鼻,刘太宇嫌他“娇气”,说:“你看我,弹了几年,不也没事?习惯就好了。”
朱贵只好作罢,一天下来,满身都是棉花絮,像个白毛大仙似的,只好出院外,找个地方使劲掸灰,拼命咳出浓痰。这下明白为何刘太清死活不干这活了。
刘太清看着朱贵的狼狈相,也有些愧疚,平日去官路卖油回来,买些好吃的,除了给小冠子,也分朱贵一点,贴补一下他的肚子,他知道朱贵能吃,一日两餐的粗粮吃不饱。到了晚上,做不了活,赶上月亮好的时候,就去村头的晒场去玩,那里总有一些年轻人在场子里打拳、练拳,领头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壮年人,名叫谢宗德。刘太清介绍朱贵,说是要好的朋友,长清县的。朱贵毕恭毕敬,朝谢宗德作了个长揖,说:“还请谢哥多多关照。”谢宗德还了个半揖,说:“欢迎,一起玩玩吧。”朱贵看了一回,见二三十个小伙子,在场中挥拳踢腿,比比划划,不禁有些手痒,旁人见他跃跃欲试,知道他是刘太清带来的朋友,便邀他上场试试。朱贵也不推辞,抱拳说了声:“见笑!”便走上场地,先来个立正姿势,然后上步对拳,跨步引掌、踢腿引掌、步走梅花…….,一套动作下来,竟然腾挪跳跃、一气呵成。待他收起架势,周围一片拍手叫好声。谢宗德问朱贵打的什么拳?在哪学的?朱贵一一解答,说他家西边的王家集,每逢五、十赶场的时候,总有人在集上辟出一块场地,比武练拳,号称“亮拳”,吸引许多后生小伙前去观看。那些人还免费传授拳法,名叫“梅花拳”,他就是在那学的。
众人听了,都很羡慕,纷纷说:“我们都是瞎比划咧,既然朱哥学的这么好,就教教我们吧。”
朱贵谦虚地说:“我也是个二把子,要想学好,还得请个师傅过来。”
有个后生说:“师傅好找,西边的冠县,有好多打梅花拳的拳师,谁不知梨园屯的‘十八魁’啊”。
话刚说完,谢宗德瞪了一眼,后生赶忙噤声。一位年纪稍长的人说道:“如今官府禁了梅花拳,我们还是另请他人吧。”
朱贵不知此事,忙问身旁的刘太清:“梅花拳禁了?什么‘十八魁啊?’”
刘太清努嘴,使了个眼色,表示此话现在不好说,他随口问道:“另请什么人?”
谢宗德想了想,说:“若想真学本事,让人高看,不如去请心诚和尚。”
话音刚落,立即引起一片交头接耳。有人说:“听说他是白莲教的。”
谢宗德当即否认,说:“不是,这我知道,他练的是神拳,刀枪不入,跟白莲教不是一回事。”
朱贵听到心诚和尚的名字,也有一种久闻大名的感觉。在王家集看人练拳的时候,就常听到此人名字,不但武艺超群,还会金钟罩,刀枪不入,更邪的是,画符念咒,还能避洋人的枪炮。说起来神乎其神。朱贵是仰慕已久,心想能见到此人就好了。他不禁也撺掇起来:“真能请到心诚和尚?那敢情好。”
谢宗德说:“能行,他住在俺县与高唐县之间的琉璃寺。只要我们心诚去请,他一定会来的。不过也得意思一下,备个礼品什么的。”
刘太清说:“这也无妨,大家凑个份子,每人出一吊两吊的,也能凑出几两银子,只是谁去呢?”
谢宗德自告奋勇,说:“非得我亲自出马不可,我和他有过几面之交,上个月还从琉璃寺过,我看这么着,大家把份子钱交给我,不足的我出。我备好礼物,拣个好日子去琉璃寺请人,以后就住在我家。”
大家轰然叫好,议定完后,见夜已深,便纷纷各自回家。
三天后,谢宗德带着礼物,一大早出发,沿着官路向北,踏上了寻师之路。这一去,有分教:“佛院非清净,敲开祸事门。”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