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和团首位大师兄—朱红灯(尾声)
(六)
第二天早上,众人饱餐了一顿,回到屋里,朱红灯把昨晚商量的事和大家说了,然后让刘太清发钱,每人五块大洋。众人早有心理准备,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赶忙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谢庄的人跟着谢宗德、刘太清结伴而行,其他外庄的人各奔东西。其中有一个十五岁,名唤杨娃的小哥,郓城人,非要跟着朱红灯走,说他父母都死了,无处可去,今后朱红灯就是他的大哥亲人,他愿跟着他,生死相随。朱红灯好说歹说,怎么劝都不行,只好答应暂时带着他。
众人出了大门,来到大街上,朱红灯见街上有卖童鞋、童帽的,鲜艳可爱,就买了一双老虎鞋、一顶老虎帽,又买了一件小棉袄,让掌柜的包好,交给刘太清,说是送给小冠子的,刘太清感动的不行,说过一阵子,大哥一定来家做客,看看俺爹俺娘。朱红灯随口答应。
众人在路口挥手再见,洒泪而别。朱红灯带着杨娃一直往西,本来他想直接去五里庄看看,看完就走,无奈杨娃跟上了他,只好先在附近转转,找机会甩掉杨娃,免得连累这个孩子。这一带他曾经来过,也算是故地重游,似乎冥冥之中,他有种感觉,他要向他的童年做最后一次告别。他想起过去,从小就没有爹的感受,娘拉扯他艰难度日,白天下地,晚上织布。孤儿寡母,佃了三亩薄田,交完皇粮、租子,留下的粮食只够吃半年的,没粮的时候就只能出外讨饭了,附近一带都走遍了,饱受人间疾苦。他沿着五里庄打圈子,花了三天时间去了马沙窝、玉皇庙、华岩寺,在华严寺那天,因为走的累了,年轻人贪睡,第二天天亮了,杨娃迟迟未醒。朱红灯见机会来了,在他枕边留下两块银元,带好行李,拽上门,悄悄出店,直奔五里庄。
话说谢宗德、刘太清带着同村几位兄弟,急匆匆地往家赶,快到谢庄的时候,谢宗德说最好晚上进村,免得引起太大的动静。大伙一想,是这么回事,于是就在附近晃悠,还找了个地方吃晚饭,一直等到月到中天的时候,才起身悄悄地进村。夜深人静的时候,传来几处敲门声,狗吠声,吱吱呀呀的开门声,接着整个村庄又陷入一片死寂。
刘太清侧身进门,发现开门的正是他哥刘太宇,黑暗中看得清瞪圆的眼睛。一会儿他的爹娘披着衣服,也从北屋跑了出来,他娘抱着他,压低嗓门地嚎哭。他爹赶紧将他们推进堂屋,将门关好,一家人围着刘太清问长问短。刘太公流着眼泪说:“孩子,你怎么干这造反的事,这是要灭族的呀。这几天,县衙里的人来过几趟了。”
刘太清辩解说:“俺们只是打教,不反朝廷,我们是帮助朝廷的。”
刘太公说:“不管怎么说,得听朝廷的呀,朝廷没说打,你们怎么就能打呢?”
“朝廷是想打的,省里的毓大人是支持俺们的。”
刘太公叹息说:“别信这个,都是蒙你们的,明天一早,俺们去县里自首,求个宽大。”
刘大娘使劲点头。刘太宇在一旁也劝兄弟,“自首好,别再跟那些光棍一起混了,朱红灯去哪了?”
刘太清赌气说:“不知道,我们早分手了。”
“好,再和他搅在一起,全家都跟着倒霉,现在省里的毓老爷发了告示,点名捕他,抓到了有重赏,你若知道线索,县太爷会重赏的。”
“不知道。”刘太清很生气,朱红灯还给小冠子买礼物了,你却想着出卖他领赏。
“好了,吃饭没?”刘太公问。
“吃过了。”
“那就早点休息,明天一早,俺们陪你去县里自首,求县太爷做主。”
刘太清到了此时,也只有听天由命的份了。他拿出身上还剩下的十块银元,交给刘太公,又把朱红灯买给小冠子的礼物交给他哥,他哥对银元更感兴趣,借口看看,随手就藏起了五块。
这一晚上,刘太清不管不顾地睡了一个踏实觉,早上天还没亮,他哥就把他摇醒了,洗漱完毕,吃完早饭,他爹、他哥给他准备了一个大包袱——狱中备用,然后一起出门,刚把院门打开,门口站着一位做公的衙役,原来早就有人通风报信了。不一会,昨晚回来的人都在家人的陪伴下,背着行李,来到街上集合,谢宗德随同家人也来了,两人相视默然,没有说一句话。他昨晚回家的经历与刘太清大同小异,只是谢太公的反应更激烈一些,见面二话没说,先打了二记耳光,说你这个畜生,惹下灭门之祸,自己还是一个有功名的人,跟着一些光棍胡闹,一家人都要被你害死!那阵子,李小娃带着县里的衙役不断上门,要钱要物,不给就不走,住在家里要吃要喝的,这些衙役,好不容易逮着一个富户,怎肯放过。这段时间,谢家人提心吊胆,没过一天安生的日子。
守在各处的衙役都出来了,点了点人数,然后用一条长链,索在一起,在众多衙役的押送下,前往县城的县衙,后面跟着一群悲悲戚戚的家属。
到了县衙,先是关在大牢里,然后一个个地提审,少不了大刑伺候,打得哭爹叫娘,很快,朱红灯的下落就集中到谢宗德、刘太清两位的身上了,集中审讯,二位终于熬不过打,说出了朱红灯可能去五里庄的秘密。
荏平县捕快到达五里庄的时候,没有找到朱红灯,他们不死心,决定守株待兔,再守两天,没想到真的守到了。朱红灯离开华严寺,来到五里庄,远远望见庄里有人,怕人认出,他决定晚上溜进庄里,看看小时候曾经住过的茅屋,想念一下他的亲娘,然后远走高飞,亡命天涯。夜深的时候,借助微弱的月光,他辨识着依然熟悉的小路,摸到了旧时曾经的家。茅屋已经不住人了,堆满了杂物和麦草。一切还是那么熟悉,墙角依然放着一架破旧的织布机,小的时候,每到夜晚,这架织布机都会轧轧作响,一直伴随着他进入梦乡。他情不自禁,在麦草上躺了下来,不知不觉中、似乎他娘像往常一样走了进来,放下锄头,摸出一块红薯递给他,他欢天喜地,拿起就啃,他睡着了。
一声鸡鸣,朱红灯猛然醒了,窗外透进晨光,他翻身爬起,走到门边,突然听到外面有人说话,分明是城里公差的声音。他赶紧藏回麦草堆后,想着如何脱身。他注意到墙上挂着一领做田时穿的破棉袄,还有一顶大草帽,他脱下身上的新棉袄,上前摘下破袄穿上,戴上草帽,见地上有一个粪筐,赶紧挎上,装作一位出村干活的农民,趁屋外的声音走远,他悄悄地开门,溜了出去。
此时,村外几个捕快正带着一个谢庄的犯人在外巡守,远远看见村里走出一个老农,挎着粪筐,急促地穿过田野,那脚步就不像一个早晨下地干活的农民,捕快见此人形迹可疑,便围了上去。朱红灯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逃,便站住了脚。一个捕快上前抬手掀掉草帽,黑胖麻脸,正是画影通缉中的样子,众人一拥而上,用铁链锁好,接着问那谢庄的犯人,是不是朱红灯?那犯人头不敢抬,只是点了点头。朱红灯此时反倒释然,他慨然说道:“我就是朱红灯,我不会跑,一人做事一人当。”
捕快的头连声称道:“好!真好汉,咱们回去交差!”
荏平县的县太爷听说主犯已经落网,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他立即升堂,决定亲自审讯朱红灯。
朱红灯在众捕快的簇拥下,拉上大堂。两旁的衙役齐声高呼“威武”,朱红灯从容跪下,挺身看着大堂之上,目光坚定,默不出声。县太爷看他并无出奇之处,只是一个黑矮胖子,面相老实,不像一个凶神恶煞的汪洋大盗,不禁有些纳罕,心想果然《水浒》里面那呼保义宋江也是一个黑矮胖子,武艺并不高强,人却称他及时雨,江湖上人人敬他,想必德行必有过人之处。想到这里,声音便平和下来,问了朱红灯几句话,朱红灯也是一一对答,并无告饶、乞求之声,反而一再强调自己为主,绝不攀扯他人。县太爷感佩他是条汉子,不想再审,见主犯已经擒拿,再也问不出其他所以然,便决定将此案一众主犯、要犯全部押往济南,交由巡抚毓贤处理。
朱红灯押回大牢,从号房过道往深处走时,果然看见心诚和尚、李金水、谢宗德、刘太清等一干熟人,都是单独关在小号里。心诚和尚盘坐在号子一角,闭目养神,自打蒋家村不辞而别,心诚和尚回到琉璃寺附近,准备找一个地方隐居下来,暂避风头。不料被人告发,在南镇一拳友家被捕。
李金水看见朱红灯带着脚镣,哗啦啦地走过,叫了一声:“大哥,你也来了。”说完咧嘴而笑。
牢子骂了一声:“不准说话,死到临头还嘴碎。”
李金水的嘴咧得更厉害了,他笑着回了一句:“再不说话,说话的家伙就没了。”
朱红灯说了一声:“大哥保重!”李金水扒着栅栏,目送而去。自打蒋家庄分道扬镳之后,他手下的几十号人抢出了甜头,于是漫无目的,见教民就抢,后来教民有了防范,不好轻易得手时,连不是教民的人,或者没有教民的村子也抢,终于得罪了当地的民团,在一次几百人的围攻之下,手下的弟兄死的,逃的逃,连左哨哨长李小宝都被打死了,最终李金水受伤被擒,交到荏平县衙门,关进大牢。
谢宗德和刘太清关在一起,见到朱红灯时,都趴在地上磕头,嚎啕大哭,说对不起大哥。朱红灯安慰他们,说兄弟又在一起了,正好同生死、共患难,没说上几句,就被牢子猛推几下,一个踉跄,跌进最里面的死牢间,摔倒在地。随即叮里当啷、锁上了牢门,一种阴森恐怖、充满恶臭的黑暗顿时淹没了躺在地上的朱红灯。
第二天,几辆囚车装载着一行犯人,在重兵押解下,送到省城济南。济南知府卢昌诒审讯之后,将案卷呈交巡抚毓贤。三天后,案卷批下:首犯朱红灯罪大恶极,本应磔刑,姑念尚知朝廷天威,认罪服法,故罪降一等,寛恩处以斩立决。其余要犯心诚和尚、李金水、谢宗德一并斩立决,立即执行。刘太清斩监候,明年秋季待决。
1899年12月24日(农历己亥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上午,早餐迟迟未送,快到中午时,牢子送来午饭,竟然不是平日吃的窝窝头,而是一碗白米饭,又加了一盘炒豆腐,一碗白酒。朱红灯知道这是他的最后一餐,决定吃饱了上路,他不慌不忙将饭菜吃尽,把酒喝光,起身将酒碗摔碎,然后跟着牢子,拖着脚镣,蹒跚出门。门外四辆囚车,一字排开,李金水打头,谢宗德排在第二,心诚和尚第三,他是最后一位,见没有刘太清,心中一丝宽慰。上车前,狱卒将他们四人五花大绑捆好,背后插上勾决名字的尖头长牌,然后关进囚车,在重兵的押解下,向南门外城关集市进发。城关集市位于济南城的南边,一向市井繁华、商旅辐辏。在这里当众行刑、斩首要犯,号称“弃市”,也是古代中国历来的惯例,就如同在北京宣武门外的菜市口刑杀要犯一般,含有一种对民众进行警示教育、宣传王法的作用。
果然,听说今天有杀头的安排,赶集的人比往常多了许多。一路上,许多小孩、年轻人尾随着囚车,跑前跑后地看热闹,嘴里不停地说笑着。头车的李金水,盘坐在车里,受伤的大腿还在流血,他瞪着双眼,怒视着围观的人群,一副恶狠狠的样子。有人冲他丢垃圾、菜叶,他便破口大骂,威胁死后找他,吓得无人敢惹,于是把注意力都放在第二辆的车上。谢宗德不知是吓得,还是酒醉,歪在车里已是人事不省。旁观的众人都起哄,说此人真没出息,竟然吓得晕过去了,于是各种垃圾、菜叶,全扔到他的身上、车里臭气熏天。此时,连围观的乞丐也难得高兴一回,觉得这世上还有比他们更悲惨的人,于是那肮脏乌黑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心诚和尚依然闭目盘腿、双手合十,坐在车里,嘴里念念有词。围观的人群看是一个带有凶相的和尚,又好像正在做法一般,不敢造次,生怕有什么因果报应,竟然没有一个人敢冲他扔点什么。于是人们都把眼光投向了最后一辆车上,知道此人就是传说中的大师兄——朱红灯,不禁有些敬畏。
朱红灯很想站起,可是囚笼太低,站不起来,他只好坐下。他镇静地环顾四周,看着周围如痴如狂的民众,心中升起一丝鄙视之情。猛然间,他在人群中看见了杨娃,眼光闪亮,分明是在用眼神和他说话,一时之间,心中大慰,知道有人给他收尸,顿时放松不少,想想这世间,还是有一些有情有义的人。他不禁回想起这短短的一个多月,竟然如此轰轰烈烈,他一位曾经卑贱如尘埃的庄稼汉,竟然也曾指挥着成百上千的人,与官府对抗,多么给力!曾经的官府,高不可攀,他跪在下面,不敢仰视。曾几何时,见他望风而逃,而他坐上县太爷的轿子,被人抬着,受人欢呼、敬拜。他又想起在森罗殿的那天晚上,红玉柔声地说道:“哥,你还会来看我吗?”他使劲地说:“会的,一定会的,给你带好多钱,娶你!”那是他一生之中唯一一次享受着女性的爱抚和温柔,除此之外,只有梦中的母亲。想到这,他突然激情勃发,不可抑止,他蹲坐起来,大声喊道:“老子够本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周围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声,纷纷叫道:“好汉!有种!”又纷纷议论说:”这辈子值了,听说也像皇帝一样,有好多妃子,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也有人叹道:“我要是也来这么一回,值了!”一人反问:“你有那个胆吗?”那人答道:“有什么不敢,杀头不过碗大的疤。强似现在不死不活。”
众人的热烈反应,激起朱红灯更多的热血,他想:反正一会就要喷洒出来,就让热血喷的更高,就像戏中《窦娥冤》里一样,最好喷到那三丈高的旗上,那时才知道我死的壮烈!于是他又大喊:“杀头不过头点地,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话音刚落,又是一片欢呼声,群情振奋,一位老人点头说道:“像这样热闹的场景,已经好久不见了,想想只有三十多年前,僧王活剐捻军的鲁王才有这样热闹的场景,那可是活剐啊,比杀头好看!那鲁王真英雄,割了几百刀,没吭一声,真好汉!”周围的几个年轻人啧啧称奇,叹息没有赶上。
欢呼间,刑场已到,囚车停下,差人们上前,将车里的犯人拖到刑场,一字排开,跪下。四周的人群围了个水泄不通。监斩官手捧勾决名册,说了声:“开刀问斩。”一声炮响,众人吓得懔然颤抖,只见那凶神恶煞的刽子手抽出一把脊厚刃薄、雪亮晃眼的鬼头大刀,走到了第一位死囚李金水的跟前。李金水说了声:“兄弟,来个痛快的!”那刽子手说:“放心上路,不要怨俺。”说完,一位助手走到李金水的对面,攥起他的辫子,另有两位助手,使劲拉住他的两只胳膊,两边一起用力,如同拔河一般,李金水的脖子伸出老长,那刽子手立即举起寒光四射的大刀,用力下劈,哄的一声,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犯人身首各异,鲜血喷出,身子在血泊中不断抽搐,好一会才静止下来。
轮到第二位,谢宗德此时已经昏迷,任由行刑之人摆弄。因为谢家和李家一样,事先都给刽子手打发了红包,因此行事快速,少了许多痛苦。轮到心诚和尚了,由于出家之人,无亲无故,琉璃寺里的僧人也怕惹祸上身,因此不管不顾。此时,心诚和尚依然闭着眼睛,口里念念有词。因为光头,行刑的助手拿出一根铁链,套在心诚和尚的脖子上,用力一扯,心诚和尚的脖子也伸出了许多,周围有人在喊:“快看乌龟出头!”说时迟,那时快,刽子手一刀砍下,并没有一刀两断,刽子手嘴里嚷嚷说:“这和尚,头还挺硬。”说完又砍,连砍了好几刀,才算把头斫了下来。这心诚和尚至死也没喊叫一声。旁人纷纷议论,说:“好硬气的和尚!”
最后轮到朱红灯了,观众屏息静气,看这最后的大戏。朱红灯想做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因此当行刑助手上来拉他辫子的时候,他还硬气地说:“我自己来。”自己伸长脖子。那刽子手见他如此,立即低声说道:“俺敬你是条汉子,没收钱,若想走的痛快,最好听俺的。”说完示意拉紧辫子。那助手被朱红灯呛了一句,有些不快。二话不说,攥住辫子,使劲一扯,那刽子手挥刀砍下,那头颅猛地挣开,一股热血喷了对面行刑助手的一身,所有的人都看呆了,这种景象从未见过,都以为神助,那行刑之人惊吓之余,口中不住地念着阿弥陀佛。
监斩官见大事已毕,说声“撤”,起身就走。周围民众顿时一拥而上,冲到尸体周围。有手中拿着馒头的,使劲往突突向外冒血的腔子里浸血,只因人血馒头是治疗肺痨病的偏方,所谓偏方治大病。也有手握一把铜钱的,据说浸了人血的铜钱能给人带来好运,这种说法,来自一本古代《搜神记》上的传说,有一种神虫,叫“青蚨”,用它的血,涂在铜钱上,花在市场上,不久它又会回来,永远花不忘。所以当年北京有个著名的绸缎店,取名就叫“瑞蚨祥”,取财源滚滚而来的意思。后人愚昧,以为人血比青蚨更贵,于是也来蘸血。反正当年朝廷公开杀人的事也挺多,人血供应源源不断。
等到这帮人如秃鹫一般,吃完人血后,渐渐散开,死者家属赶上前去,收敛起尸身,放入棺内,又将头颅捧起,安放在腔子上,用线缝好,还算一个完整的尸身,运回家去安葬。
杨娃也赶了过来,自从华严寺被朱红灯甩掉后,他就一路打听,最终跟到了济南,听说今日行刑,他用身上最后的几块洋钱,买了一口薄棺,求人运到刑场,待围观的人走开后,他上前先将朱红灯的头颅捧进棺内,那头颅栩栩如生,就像要和他说话一般,他一点不怕,也不怪他,自己被甩是对的,否则谁给他收尸啊?他走向倒卧在血泊中的尸身,连拖带拽,用手抄起沉重的尸身,费了好大的劲,弄了一手满身的血,才把尸身放进棺内,朱红灯这才算首身重逢了。他扎煞着两手,喘息了好一会,弯腰抄起一把土,仔细搓了搓手,正准备合上那口棺材,突然看见有个衣衫褴褛、白胡子拉碴的老人像丢了魂一般,闯进刑场,直奔剩下的那具尸身,他弯下腰来,仔细地看了看,见僧衣僧鞋,不由地起了疑虑。抬头四处寻摸,见几个调皮胆大的小孩,正把心诚和尚光秃秃的头当球踢来踢去,赶忙跑过去,呵斥了几声,仔细端详,不是他要找的人,好一阵失望。突然看见场外有一具棺材,赶忙奔了过来,探头往棺材里一看,顿时惊叫一声,他用手去摸头,不想一下子滚了下来,不禁大恸,嚎啕大哭起来。一旁的杨娃看这架势,知道这一定是朱红灯的亲人,那几天跟着朱红灯流浪的时候,叙起家常,两人同病相怜,都是早早就没了爹娘,不过朱红灯好点,还有一个亲舅,莫非这位就是亲舅吗?等到老人哭的差不多的时候,杨娃上前询问了一番,那老人也想知道其中的原委,果然一番交谈之后,这位老人正是朱红灯的亲舅李有财。原来李有财自打家里遭了水灾之后,与朱红灯分头在外打短工过活,找不到活时就四处讨饭。在外流浪期间,听说过民众打教的事情,说是领头的人名叫朱红灯,传的很神乎,叙起年龄、体貌,很像他家的小朱子,不由地留了心。等到看见画影图形的通缉令后,又说是长清县大李庄的人,他确认就是他家的小朱子。没过几天,听说魁首落网,他正要去荏平县探监,又传了消息,说是在济南府就地正法。他赶紧找来,还是来迟了。想到去年一别一年多,也曾想念儿子一般的亲外甥,不料再见面时,已是阴阳两隔,想到这里,悲从中来,不禁又放声大哭。
杨娃还算冷静,他想到当前紧要的事情是找个地方入土为安。在此之前,他还没有这个想法,因为他两手空空,在这世上无立锥之地。如今见到朱红灯的亲舅,心想总算找到亲人了,甭管多穷,家乡总有一块安身之地。他问老人接下来去哪?老人这才想起办后事的事情,他立即毫不犹豫地说:“俺们回家!”从济南府到长清县,再过黄河,也有上百里路,杨娃想想,首先要赁一架板车,好把棺材运回去,可惜他已经身无分文。他问老人是否有回家的盘缠,老人说有,他特意存了一些钱准备办理后事,杨娃说了赁车的事,他连声说好,于是在市集里赁了一辆破架子车,因为钱不够雇车夫——车夫觉得拉死囚的尸体晦气,要价格外高,因此两人决定自己拉车。两人合力将棺材搬到车上,杨娃推起车,老人不让,争来争去,最后还是杨娃推车,杨娃说,朱大哥是俺的亲人,今后您就是俺的爷爷,以后俺给您养老送终。老人大喜,又要流泪,好一番抚慰,最终一老一少,老的在前面拉车,少的在后面推车,一起踏上烟尘滚滚的回家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