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皮 | 永远的马拉多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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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拉多纳离开了这个世界。
就在不久前，10月30日， 迭戈 · 马拉多纳庆祝了他的60岁生日。生日那天，阿根廷最大的报纸《号角报》，采访了病衰的马拉多纳。
马拉多纳说：“足球给了我一切。给了我以前做梦也想不到的一切。”
是的，足球给了马拉多纳很多很多。然而我们也可以说，马拉多纳给了足球很多很多。
事实上，很难分开什么是足球，什么是马拉多纳。如同你很难分开火焰和燃料 —— 马拉多纳的生命之火是足球，足球是熊熊燃烧的马拉多纳。
不少人说马拉多纳是足球史上第一人。当然，不少人对此有异议。贝利、马拉多纳、梅西到底谁是史上第一，这个问题被争论了很久，也许会一致争论下去。
支持马拉多纳是第一的人会说：是马拉多纳以一己之力，带领相对平庸的阿根廷队赢得了世界杯，带领之前默默无闻那不勒斯队赢得了两次意大利甲级联赛冠军。这一点贝利和梅西不及马拉多纳。虽然贝利为巴西赢得三届世界杯而马拉多纳只赢得一届，但法国球星埃里克 · 坎通纳 （Eric Cantona）说：“如果没有马拉多纳，阿根廷肯定拿不到86年世界杯。而如果没有贝利，巴西依然可能拿到那三届世界杯。”
而梅西更没有马拉多纳的战绩。梅西没有为阿根廷捧回世界杯。至于俱乐部，梅西的功绩虽然极其辉煌，但巴塞罗那的胜利，难以归为梅西的一人之力。两年前，巴西球星济科这样比较梅西和马拉多纳：“马拉多纳总是在重大比赛中过关斩将大显身手，即使身处没有其他球星和整体平庸的球队。马拉多纳当年效力的球队，不比今天梅西的巴塞罗那队。马拉多纳身旁没有皮克、伊涅斯塔、苏亚雷斯、哈维或内马尔，而梅西今天有。”
贝利、马拉多纳和梅西都有惊世绝伦的技艺，各有千秋；但面对强队能以一当十单枪杀敌的，恐怕仅马拉多纳而已。
上面这张照片摄于1982年，记录的是世界杯上阿根廷对比利时一战。面对六个比利时防守队员，马拉多纳轻提左脚：彷佛将开始一轮魔术。而比利时队员的脸上写着两个字：惊恐。
当时的马纳多纳，只有21岁，头一次参加世界杯。这场比赛阿根廷以0-1告输。
不过这幅摄影后来成为足球摄影的经典之作，摄影师后来说：“这幅摄影传达了马拉多纳的力量，描绘出马拉多纳给对方带来的恐惧。”
一个人可以使11个人恐惧的马拉多纳。
不过，马拉多纳真正让世界倾倒的，并不是他的勇武，而是他的球技 —— 或者说他魔术般奇幻的足球艺术。
现代足球风靡世界百年以上，足球赛在全球现场直播也已多半个世纪；此间世界上至少出了数十个超级球星，每个超级球星都有惊艳世界、让粉丝们如痴如狂的时刻。马拉多纳当然是超级球星之一。
但不同的是，马拉多纳不仅征服了世界上亿万粉丝，马拉多纳也征服了所有世界级球星。
梅西说：“即使我踢一百万年足球，我也永远不会赶上马拉多纳。不是我不想赶上马拉多纳，但他确实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
马拉多纳和梅西
其实，公平地说，梅西的技术有时比马拉多纳更精准。但是，梅西依然不是马拉多纳。
一些著名球星——例如济科——认为贝利比马拉多纳的技术更全面。这种说法不无道理，但也许济科也同意，马拉多纳的表演更有魔力。
济科说：“我见过马拉多纳做着上帝认为不可能的事。”
马拉多纳和济科
如果把足球比作音乐，那么贝利、马拉多纳和梅西都是旷世大师：贝利是卓越的指挥，梅西是天才的小提琴家；而马拉多纳是一位歌手，他歌唱的时候，人们和他一起笑、一起哭、一起发狂。
马拉多纳在球场上有过无数传奇表演。其中最广为传颂的，大概是1986年阿根廷对英格兰进的第二个球。这个球后来被称为“世纪进球”。
马拉多纳在中场接球，带了60米，过了六个英格兰防守队员，把球送入网中。
当时在场上和马拉多纳对阵的英格兰队员莱因克尔，多年后评论马拉多纳的这个进球：“这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有为对方进球鼓掌的冲动。”
莱因克尔和马拉多纳同年，比马拉多纳小一个月。1986年同样是莱因克尔的巅峰。86世界杯莱因克尔总共进了六个球，成为最佳射手。对阿根廷一役，第一个球是马拉多纳用手打进的，裁判却却没有判手球。马拉多纳后来也承认是手球，他狡黠地把这一进球称为“上帝之手”。
这场比赛后来莱因克尔也进了一球，但最终以1-2负于阿根廷。也可以说马拉多纳的手球，不公平地打掉了莱因克尔的世界杯梦。
但这不妨碍莱因克尔对这场比赛的第二球的钦仰备至：“这绝对是我在足球场上见过的最好的进球。这是有史以来最好的进球。马拉多纳让人叹为观止，他简直像是其他星球的来客。”
马拉多纳和莱因克尔
“上帝之手”并不是马拉多纳的唯一污点。事实上马拉多纳的成年后的一生，几乎永远劣迹斑斑：吸毒、酗酒、暴力，逃税、婚外情、私生子。
如果说足球是马拉多纳的生命之火，那么他生命中足球以外的一切，就像烈焰过后的废墟。马拉多纳的足球之火有多么光华灿烂，他足球之外的废墟就有多么黑暗扭曲。马拉多纳自己说过，他的生活非白即黑。
马拉多纳在2001年的告别赛中，动情地说：“我犯过错误，我为它们付出了代价。”
是的，马拉多纳为他的错误付出了很大代价。毒品和酒精伤害了他的身体和精神，让这位绝世天才过早地走上了足球生命的下坡路。
1990年，马拉多纳带领的阿根廷队在几场令人失望的表演和一场充满争议的决赛后，在自己的第二故乡意大利与世界杯失之交臂。第二年，在那不勒斯传出了马拉多纳吸食毒品的消息。其实，早在80年代早期马拉多纳效力巴塞罗那时，就有吸毒的传闻。不同的是，这次马拉多纳吸毒被证实：药检查出马拉多纳可卡因阳性，被国际足联禁赛15个月。
之后，马拉多纳转会西班牙小俱乐部塞维利亚，一年后回到阿根廷博卡。
1994年世界杯在美国举行，马拉多纳减肥健体，带领阿根廷出现在世界杯球场上。虽然不及八年前的风采，马拉多纳依然技惊四座，英国著名电视足球解说员克莱夫 · 泰德斯利 （Clive Tyldesley）满是激情地解说：“马拉多纳回来了！哦，他们摆脱不了他！他会进球吗？会！应该。看，看， 现在没人敢说马拉多纳已经没戏了。”
然而，很快，马拉多纳没戏了。两场胜利的赛事后，马拉多纳被查出服用麻黄碱。当天国际足联主席宣布将马拉多纳逐出世界杯，停赛15个月。
阿根廷接下来输了两场后回家。
马拉多纳除了吸毒，还时常卷入各种暴力冲突。最坏的一次是他与围堵在家门口的记者口角时，用气枪打记者，致使四人受伤，被判两年监禁，缓刑两年。
马拉多纳有过一次婚姻，他的前妻叫克劳迪娅 · 维拉法尼（Claudia Villafañe）。两人在马拉多纳19岁，克劳迪亚17岁时相识，五年后结婚。二人育有两个女儿。马拉多纳和克劳迪娅2004年离婚。离婚后最初几年两人仍然友好来往，但终于在2018年，马拉多纳指责前妻偷了他几百万，从此马拉多纳和前妻关系崩裂，和两个女儿也从此疏远。
无论在婚姻中和还是离婚后，马拉多纳与许多女人艳情不断。马拉多纳至少有6个婚外儿女。
马拉多纳和前妻、女儿、外孙
今天，在马拉多纳刚刚离去之际，说起马拉多纳，除了几个英国小报，多数人都只谈他足球的一面，而不忍直视他的另一面。在马拉多纳的家乡阿根廷和他为之赢得荣光的那不勒斯，马拉多纳向神一样地被人爱着和崇拜着，他们无法接受马拉多纳像魔鬼一样黑暗的一面。
阿根廷球迷在马拉多纳去世之后
有人比喻说马拉多纳是神和魔鬼的合二为一。这个描述似乎有几分相像。但谁也无法解释：为什么神和魔鬼在一个人身上合二为一？
不，马拉多纳不是神也不是魔鬼，马拉多纳是一个人。无论马拉多纳看起来像神还是像魔鬼，其实他都没有偏离真实的马拉多纳太远。
贯穿马拉多纳一生的，有两条他从未偏离的主线：1. 马拉多纳爱足球。2. 马拉多纳永远是阿根廷的儿子。
马拉多纳爱足球。这是一种最纯粹的爱。足球给了马拉多纳财富和荣耀、盛名和美女，但这一切都比不上足球本身给马拉多纳的欢乐。马拉多纳说：“看着球和追着它跑的时候，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马拉多纳第一次遇到足球是三岁的时候，他得到一个小足球，是父母省钱给他买的生日礼物。以后的几个月，三岁的马拉多纳白天踢球，晚上抱着足球睡觉 —— 因为怕别人偷走他的球。
童年马拉多纳
马拉多纳挂靴后一直断断续续地当足球教练，直到去世，马拉多纳仍然名义上是阿根廷甲级队“拉普拉塔体操”的教练。马拉多纳的教练生涯，有的成功但多数不成功。事实上这位天才大师并不是一位好教练。
其实，以马拉多纳的盛名，比教练更赚钱的职业有不少；马拉多纳坚持当教练，还是因为他实在离不开足球。
2005年，记者问马拉多纳：“你希望你的墓志铭上刻着什么？”
“感谢足球。” 马拉多纳毫不犹豫地回答：“足球给了我最大的欢乐，最大的自由。就像碰触天空的感觉。感谢足球。”
除了足球，贯穿马拉多纳生命的，还有阿根廷。那个马拉多纳出生和长大的阿根廷。
马拉多纳生于布宜诺斯艾利斯一个贫民区家庭。父亲是工厂工人，母亲是家庭妇女。家里八个孩子，五女三男，马拉多纳排行第五，是父母的第一个男孩子。
母亲曾梦想他的第一个儿子长大成为一名会计师，她甚至曾经藏起来马拉多纳的足球，想让他学习。但很快，父母意识到，马拉多纳和足球不会分离。
马拉多纳八岁即被青少年足球队相中，父亲每天下了班送小迭戈去训练，他们要转几次公交才到训练场。1976年10月，16岁差10天的马拉多纳被选入职业足球队博卡青年队，博卡给了他一间宿舍，从此不需要每天乘公交。很快马拉多纳拿到了他有生以来第一份工资。他把工资积攒起来，给父母和弟妹买了一台黑白电视，这样他们可以在家看到他的比赛。
马拉多纳和父亲
成年后的马拉多纳多次动情地谈到他的父母：“我十三岁的时候，才知道我妈妈其实从来没有肚子疼。”小时候，母亲每次做好饭，常常说“我肚子疼”，然后就躲到一边不吃饭。马拉多纳信以为真，直到他13岁时，有一天才终于发现妈妈其实根本没有肚子疼。家里的饭不够，这位母亲想让孩子们多吃一点，于是假装肚子疼躲到一边。
马拉多纳母亲2011年因病去世。几年后父亲也走了。
今年马拉多纳60生日那天，也就是他去世前25天，马拉多纳对前来采访阿根廷《号角报》记者说：“我最大的愿望是：和陶塔再多呆一天。“
“陶塔”是马拉多纳妈妈的名字。马拉多纳总是这样叫妈妈。
马拉多纳和母亲
马拉多纳的父母，代表着阿根廷劳动阶层好的一面：勤劳和善，照顾家庭，循规蹈矩。但是，阿根廷的低层也有另一面，马拉多纳代表着另一面。
1928年，阿根廷作家博罗科托 (Borocotó) 建议，在阿根廷竖起一座叫做 “皮贝” （Pibe）的雕像。西班牙语 “Pibe”的意思是：男孩，小子，小青年。博罗科托这个“皮贝”的雕像，应该是个街头小孩的形象：尘土满面，有一双骗子般的眼睛，和一头不羁的头发。他不仅代表阿根廷足球，也代表阿根廷。
“皮贝”的雕像没有竖起来，但32年后，诞生了马拉多纳。马拉多纳用自己的一生，诠释了博罗科托的“皮贝”。马拉多纳诠释了阿根廷足球，和阿根廷人。
同为阿根廷巨星，梅西在阿根廷被热爱的程度远远不及马拉多纳。很多人理所当然地认为其中原因是梅西没有拿世界杯，但如果问当地人，多数人会告诉你：“即使为阿根廷捧回世界杯，梅西在阿根廷也永远比不上马拉多纳。”
为什么？因为在阿根廷人心中，马拉多纳是他们中间的一个。
无论是土地、资源、种族、文化，阿根廷都是一个多姿多彩的国家。然而，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历经了太多挣扎。贫富分化、经济危机、军人独裁、贪污腐败、种族主义，在阿根廷盘旋交错。
生活在阿根廷低层的人们，既有着拉丁民族特有的乐观热情，又有着贫困社区的绝望混乱。足球给他们带来欢乐，贫穷又把他们带回绝望。他们有善良无私的时刻，但很多时候他们被伤害、也伤害人。他们并不知道伤害他们的人是谁，但他们伤害最多的是自己和亲人。
也许，阿根廷贫民——和世界上所有低端人口——对足球的全力以赴的热爱，正是因为他们真实生活中的挣扎。这些在真实世界从未体验荣光的人，足球给了他们胜利和征服的荣耀。
马拉多纳的第二故乡那不勒斯，位于贫穷落后的意大利南方，那不勒斯球队到北方比赛的时候，常常遭到北方球迷的嘲笑。他们高喊：“你们是整个意大利的耻辱。” 他们对那不勒斯人打出大标语：“霍乱病人们你们好！”。
马拉多纳在一部纪录片中说：“我感觉自己代表着意大利被抛弃的那一部分。”在那不勒斯，马拉多纳是受压迫人群的一员，他平民的首领。马拉多纳他的画像被挂在那不勒斯普通人家的墙上，紧挨着耶稣的画像。
那不勒斯人怀念马拉多纳
……
多数人认为足球起源于英国，有人猜测是征服英国的诺曼人带来的。中世纪的足球是一项下层人的野蛮的运动。1314年，伦敦市长以英王爱德华二世的名义禁止足球。禁令是用法文写的（那时用法文显得很贵族）， 翻译过来是: “足球于公共场合，聚众喧嚣，乱序扰民。无序乃乱，百害丛生，为上帝所不允。伦敦市特奉王旨，自即日起，严禁足球，违者监禁勿论。”
后来英国的其它城市，也发布类似的禁令。虽然一禁再禁，足球在英国还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甚至上层社会也开始踢球。1848年，产生了第一部见诸文字的足球规则：《剑桥律》。1872年，英国国家队和苏格兰国家足球队同时成立，标志着现代足球的诞生。
一百年中世界翻覆，足球的面貌也今非昔比。最显著的变化是：今天，足球已经成了一项全球化的亿万元工业。
然而无论足球的枝叶怎样被扭曲和疯狂地伸向云端，足球的根，依然扎植在全球贫苦的人们中间。对于亿万富翁，俱乐部是投资、球员是商品。而对于曼彻斯特的工人、里约热内卢的贫民、那不勒斯的小商贩、巴勒斯坦难民营的孩子们，足球是他们的爱，他们的梦，他们的喜乐歌哭；足球给满是尘土的孩子插上翅膀，足球让纯净的欢乐在肮脏的街道上荡漾。
……
八十岁的贝利在马拉多纳去世后说：“希望有一天，我能和马拉多纳在天上一起踢球。”
贝利和马拉多纳
会的。天堂一定有足球，因为天堂是一个美好欢乐的地方。天堂一定有马拉多纳，因为没有了马拉多纳，足球不再是足球。
作者简介
子皮：毕业于北大物理系，巴黎大学博士。现居美国。职业金融量化分析。近年开始写字。作品发表于多家电子平台、《青年作家》、《文综》及其它丛书。曾获法拉盛海外华语诗歌节奖。著有《川普时代：美国不再伟大》。正在美国亚马逊上出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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