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皮 | 亚裔偏见：性物化的女人和少阳刚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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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3月16日美国亚特兰大屠杀中， 8名死者中6名是亚裔女性。
美国多数人认为，这是仇亚种族暴力。
但是，佐治亚警察发言人却在新闻发布会上，暗示屠杀与种族无关。他声称罪犯有“性瘾”，日子很难过，所以决定杀掉那些对他有性诱惑的目标。
佐治亚警察局的发言在全国引起了强烈反应。很多人说: “如果这不是种族主义暴力，什么是种族主义暴力？”
同时，也有很多人指出，种族主义与仇女并不互相排斥，一个人可以既仇亚又仇女，例如这个杀人犯。
新冠爆发一年来，美国对亚裔的仇恨犯罪激增。在过去的一年中，针对亚裔的种族仇恨事件高达3800起，较前一年增加了至少150%。
美国对亚裔的仇恨犯罪增加，原因众多。主要原因之一是美国前总统川普接连不断的煽动 ——例如川普一直用“华人病毒”、“中国病毒”和“功夫流感”称呼新冠病毒。另一重要原因是，美国对亚裔的歧视和偏见由来已久。川普的煽动更像是火种，点燃了干旱的荒原。
对少数族裔的歧视以致暴力，通常都始于对这个族裔的同质化和脸谱化的偏见。反犹主义者认为犹太人贪财、苛刻、仇恨基督徒；而歧视黑人的种族主义者认为黑人野蛮、笨、懒、不重视家庭。
对于亚裔，美国的歧视者也存在着深厚的偏见。这次仇亚种族暴力的爆发中，人们逐渐意识到这些偏见的存在和危害。
对于亚裔的偏见有许多，其中一个主要的偏见是：对亚裔女人和男人在性特征上的歧视丑化。
这种歧视看来不那么危险，但实际上，它对亚裔的伤害是深刻而长久。
这一年对亚裔的仇恨事件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就是其中针对女性的占多数，高达68%。
而美国历史上各种仇恨犯罪，通常以针对男性为多。而这些仇亚犯罪大多针对女性，除了大约认为女性软弱可欺之外，可能还掺杂着犯罪者对亚裔女性的畸形性心理。
英语有一个词叫fetish，中文通常译为“恋物癖”，性欲上的“恋物癖”，是指对无生命物体或性器官以外身体部位的性执著。
像中国古代男人对女人小脚甚至绣鞋的迷恋，就是性恋物癖的例子。
西方有为数不太少的白人男性喜欢亚裔女性，当然他们中的多数没有任何不正常。但是，有些属于异样的迷恋，类似于性恋物癖，有人称之为对亚裔女性的“性物化”（fetishization）。
在这些人眼里，亚裔女性是驯服的、软弱的、缺乏自身性欲望的、和任男性驾驭的工具。
尤其一些在女人面前缺乏自信的男人，对亚裔女性有异样的迷恋，这种迷恋有别于真正的性与爱的兴趣。因为他们不那么感兴趣女人的身体和性行为，甚至不关心她们性情是否真的驯顺。如同中国古代三寸金莲恋物癖的男人，不那么关心那个活生生的女人。
这种对亚裔女性的性物化，是种族歧视的一种。而把亚裔女性视为“驯服的性工具”的歧视，在美国由来已久。
1875年的《佩奇法案》 (Page Act) ，是美国历史上的一个移民限制法案。它以禁止引进女性卖淫的名义，实际上阻止了中国女性进入美国。
19世纪中叶，有成千上万的中国人来到美国，其中绝大多数是青壮年男性华工。他们没有足够的钱从中国接妻子来美，当时美国又禁止异族通婚，于是这些华工大多数是单身。因此，华人聚居的地方，出现了华人妓女的生意。
当时在美国西部，无论哪个族裔，妓女都很普遍，看看今天的美国西部片就知道。但当时的美国白人，却单挑出华裔妓女大肆渲染其危害。美国医学协会无根据地指称：华裔妓女身上带有一些特殊的病菌，华裔对其有免疫力，而白人男人一沾就死。
同时，白人们指责华人妓女破坏白人传统家庭，导致白人社会道德沦丧。
1875年2月，加州共和党议员霍拉斯-佩奇（Horace F. Page) 提交了一份 “限制特定人群” 的移民法的提案，就是《佩奇法案》。这项提案很快在国会通过，并由总统尤利塞斯 · 格兰特签署为法律。
《佩奇法案》限制的 “特定人群” 包括廉价的亚裔劳工，和 “不道德” 的亚裔妇女。但在法案的实施仅仅针对亚裔女性, 尤其是中国女性。
美国官员对申请来美与丈夫团聚的中国女性百般拷问。他们假设中国女性像中国男性一样不诚实。她们来美就是为了卖淫。官员可以以任何原因认定中国女性是娼妓而拒绝她们进入美国。有的官员甚至宣称从中国女子走路的姿势中就可以看出她们是娼妓。
《佩奇法案》开始实施的那一年年底，格兰特总统在年度致辞中，重申了对《佩奇法案》的支持。他说，来美国的中国妇女，“很少有人从事体面或有用的职业。”
《佩奇法案》的实施，使美国华人中女性的比例，从1870年的6.4%，下降到1880年的4.6%。这种违反人道的残酷法律，正合当时很多美国白人心意：因为南北战争后1868年的宪法第十四修正案规定，美国出生的儿童自动是美国公民。而当时很多美国白人担心华人—— 包括他们在美国出生的后代——会污染美国的文化和道德。《佩奇法案》阻止了华人女性入美，基本阻止了华人在美国产生后代。
1882年，同一个佩奇又推出《排华法案》。《排华法案》禁止所有华人移民。到1924年，专门针对日本人的《排亚法案》推出，杜绝了整个亚洲移民。
《佩奇法案》和《排华法案》早已成为历史。但它们对亚裔的负面刻画，并没有从美国人心目中消失。在疫情中川普能够迅速煽起对亚裔的恐惧与仇恨，与史上留下的种族歧视不无关系。而今天一些人对亚裔女性的畸形歧视，也有历史上这些歧视法案的影响。
《佩奇法案》将华人女性刻画为娼妓，而在美国后来的历史上，其他东亚和南亚国家的女性也或多或少地蒙受同样的偏见。
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让大量美军进入战争国或其他亚洲国家。贫穷和战争催生了这些国家的卖淫业，为韩国、菲律宾、泰国和越南的美国军人提供廉价服务。
美国流行文化加强了对亚洲女性的性物化。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1987年越南战争电影《全金属外壳》 (Full Metal Jacket) 中的一个场景。一名越南妓女和两名美国兵讨价还价。越南女用不流利的英语挑逗说：“Me so horny! Me love you long time. Me sucky sucky.” 大致意思是“我饥渴，我喜欢你很久。我可以为你口服务。”
《全金属外壳》剧照
越南著名女作家阮潘桂梅（Nguyễn Phan Quế Ma）说，在美国流行文化中，“越南妇女被视为殖民地上驯顺的、没有痛感的性符号。”
一些亚洲女性作为新娘被带到美国，她们嫁的常常是美国军人。在大众文化中，这些亚洲女性常被描绘为异国风情的性对象，或试图诱骗美国丈夫的操纵者。
其中一些后来与丈夫分居或离婚的女性开办了按摩院。这一历史让一些美国人将所有亚洲人经营的水疗、按摩、美容中心都视为性服务中心，将在其中工作的女性视为性工作者。
比起对黑人、穆斯林和拉丁裔移民的歧视，美国对亚裔的偏见—— 包括对亚裔女性的性物化—— 看起来并不那么喧嚣也不那么危险。然而这一年我们发现，亚裔女性成了这场对亚裔种族暴力最大的牺牲者。
因为几乎所有的种族主义施暴者，都是心理极度扭曲变态和充满仇恨的人。他们对无辜者施暴的时候，常常会寻找一些畸形的借口，例如 “除掉犹太侵略者”， “除掉入侵我们土地的墨西哥人”。对于这些人，异域的、没有反抗能力的、被视为卖淫不道德的亚洲女性，非常适于他们的施暴借口。欺侮亚裔女性，也可能会给他们病态的心理带来特殊的快感。
所以我们永远不要忽略种族偏见，哪怕当时看上去不那么仇恨不那么暴力的偏见。因为偏见都是把一个群体某种程度非人性化（dehumanization），一旦一个群体被非人性化，那么以后的歧视、暴力、甚至种族灭绝都可以找到正当的理由。
事实上，种族暴力几乎都始于偏见。有一篇心理学研究文章，分析种族主义背后的心理 （https://www.psychologytoday.com/us/blog/out-the-darkness/201801/the-psychology-racism）。文章认为种族主义心理机制通常分为五个阶段：
1）如果一个人感到不安全或缺乏身份认同，他们可能会渴望加入一个群体，成为某个高大上群体的一部分。这属于人的正常心理。
（亚特兰大杀人犯，是一位虔诚的白福音基督徒。他加入了一个强大的群体）
2）对其他群体偏见和歧视。这是问题的开始。
（亚特兰大杀人犯对亚裔女性怀有偏见）
3）对其他群体的成员不再怀有同情心和同理心。
（亚特兰大杀人犯对亚裔女性不再怀有同情心和同理心）
4）将其他群体同质化。他们不再把其他群体的成员当作不同的个体，关注每个人的个性和个体行为，他们的感知的角度是对其他群体整体的成见和假设。
（亚特兰大杀人杀人后表示，他的目的是消灭“性诱惑”。他把所有亚裔女性都当作一个非人的“性诱惑”。而不是某一个两个孩子的妈妈，或某一个74岁的退休老人。）
5）这最后的阶段是种族主义最危险的极端：人们可能会将自己的缺陷和失败投射到另一个群体上，其他团体则成为替罪羊，甚至遭到攻击或杀戮
（亚特兰大杀人犯有性瘾，被父母从家中赶出来。他把整个亚裔女性群体当作替罪羊，无情杀戮。）
今天，在亚特兰大悲剧后，每一个美国人，尤其每一个美国亚裔，都应该有所反思。
是的，川普的种族主义煽动是邪恶危险的，但同样值得注意的，是长期植根于人们心中的各种偏见。
此时，我们看到对亚裔女性偏见的危害。同时，我们也应当思考一下：是否存在对亚裔男性的偏见？
2017年1月，美国著名电视主持人，演员、喜剧家，史蒂夫 · 哈维（Steve Harvey）在脱口秀中开玩笑：“《如何约会白人女性：亚洲男性实用指南》这样的书只需要一页：‘对不起，你喜欢亚裔男人吗？’ ‘不，谢谢，我不喜欢’”。哈维接着模仿女人的声音说：“我连中国菜也不喜欢。我不吃我叫不上来名字的东西。“
史蒂夫 · 哈维
哈维的这个伤人的、种族歧视的玩笑引起了强烈地反应。很多亚裔美国人提出抗议。几天后，哈维公开道歉。
哈维的这个恶意玩笑，只是美国普遍存在的对亚裔男性偏见的一个例子。长期以来，在美国，亚裔男性经常被认为缺乏阳刚之气。美国华裔餐馆老板、厨师、美食家、律师和作家黄颐铭 （Eddie Huang）在《纽约时报》上回应哈维：“每个亚裔美国人都知道主流文化对我们所说的：“我们算术好，会鞠躬，精通电脑技术。服从是我们的本性。我们的男性器官只有拇指驱动器那么大，一千年我们也不可能偷走别人的女孩。”
黄颐铭
国文化中对亚裔男性缺乏阳刚的偏见，很大程度上是历史上歧视亚裔的结果。如上所说，早年来美的华人中，男女比例非常不平衡，而《佩奇法案》，又使这种不平衡极度加剧。美国白人一方面不愿亚裔女人来美国与亚裔男人结合生儿育女，另一方面又惧怕这些无偶的亚裔男人与白人女人结合。于是整个社会对亚裔男人尽极羞辱贬损，把亚裔男人形容为“丑陋”，“不像男人”，“性力低下”。
一百多年来在美国社会，亚裔——尤其亚裔男性——被物化为一种哑巴机器。从苦力到餐馆老板到硅谷码农，亚裔永远勤勤恳恳，上班养家，教育子女，攒钱养老。在不少人眼里，亚裔男人既没有性吸引力，也没有性与爱的的热情。
除了历史上对亚裔的歧视抹黑，亚裔男性通常被认为缺乏吸引力的另一个原因是：西方阳刚性感的标准，是依据欧洲白人的模型而形成的。阳刚被诠释为：六英尺以上、六块腹肌、见棱见角的脸庞、被阳光晒成暖色的皮肤、外向开朗又强悍粗犷 …… 而东方人的身体、相貌和传统文化，常常和这个标准南辕北辙。
这种陈旧、单一、模板化的“阳刚男人”形象，是白人传统文化与商业广告社会的产物。在今天的美国，男人的优秀应该是多维多元的。
很明显，“亚裔男缺乏阳刚”的观念，是不公平的种族偏见。类似于“非裔智商低下”的种族歧视。然而可悲的是，今天，对亚裔的歧视、尤其对亚裔男性的偏见，很少被人们重视。相反，有太多的人多少认同这种歧视，包括歧视的受害者。
面对歧视，许多亚裔男性的第一个反应是改变自己，脱胎换骨：锻炼，长肌肉，让自己在外观和社交行为上更像白人或黑人，找一个白人女朋友睡觉，甩掉“亚裔男性”的包袱。
2014年，美国加利福尼亞大学圣塔芭芭拉分校邻近社区伊斯拉維斯塔，一个叫艾略特 · 罗杰（Elliot Rodger）的22岁的青年滥杀无辜。六人死亡，十四人受伤。罗杰自杀。
杀人前罗杰写了一份十万字宣言。宣言中罗杰说他杀人是为了报复所有拒绝和他睡觉的白人女性。他说他仍然是处男，这是不公平的。
罗杰的父亲是白人，母亲是亚裔。罗杰认为之所以没有白人女子和他睡觉，是因为他身上的一半亚裔血统。但同时罗杰又极力鄙视亚裔，他说：“整个亚洲男人都令人作呕地丑陋，你们这些亚洲男永远赶不上‘半白人’，你们永远不会实现娶白人的梦想。“
罗杰膜拜迷恋着自己身体的一半而鄙视仇恨着另一半。这种扭曲终于把他变成疯子和恶魔：罗杰杀死了六位完全无辜的年轻人。
有太长的时间我们的族裔被称为“模范少数民族”。“模范少数民族”是一个丑陋、耻辱、非人化、去性化的标牌。“模范少数民族”的女人，被想象成东方柔顺雏妓；而“模范少数民族”的男人，一天14小时在机器上敲打着奇怪的字符。
亚特兰大屠杀需要唤起的，不仅是我们对种族暴力的警觉，也是美国亚裔心灵的觉醒。一百多年来，亚裔的在法律上和经济上的地位虽然大有改进；但在人格上和文化上，亚裔仍然不断地遭到歧视，
而我们对这种歧视的应对却是：自我责备 —— 鞭策自己和督促后代“融入美国”。
融入美国？我们就是美国。美国就是我们。美国是她3.3亿成员，和每个成员携带的语言、文化和历史，每个成员的肤色、面庞和身体。每一个亚裔都和任何其他族裔的成员一样，共同构筑和定义了美国。我们不仅构筑了美国的技术和经济，我们也必须和所有的族裔一道，共同定义美国的文化，共同定义什么是优秀的女人、什么是性感的男人。亚裔的男人和女人需要的不是重塑自己，我们要做的是让美国重写对我们的叙述。
作者简介
子皮：毕业于北大物理系，巴黎大学博士。现居美国。职业金融量化分析。近年开始写字。作品发表于多家电子平台、《青年作家》、《文综》、《明报》及其它丛书。曾获法拉盛海外华语诗歌节奖。著有《川普时代：美国不再伟大》，近日开始在亚马逊上出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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