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皮 | 印度疫情:只有死亡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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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自《纽约时报》04/30/2021文章。作者:Aman Sethi. 略有删节。
https://www.nytimes.com/2021/04/30/opinion/india-covid-crematorium.html
最先到的36具尸体被放置在混凝土火葬场中,准备于上午10时起火。后来的尸体都送到一个泥泞的停车场,它们将在停车场被火化。
加齐普尔是印度北方邦的一个小镇。小镇的火葬场在镇东边。
这一天是2021年4月28日,星期三。火葬场外停满了临时用作灵车的救护车,在狭窄街道上排成长长的一队。
身穿防护服的医院人员将死者抬下,放到停车场上。停车场没有火化坑,抬死尸的人找到前一天柴堆留下的焦痕的地方,把尸体放在上面。
主持葬礼的祭司拉姆 · 米什拉,毫不畏惧地行走在尸体之间,他没有戴口罩。
“如果我生病了,死了,我会去天堂。” 米什拉在诵读印度教经文前说:“只有死亡是真实的。”
只有死亡是真实的。印度政府应该牢记这一格言。
两个月前,印度执政党宣称:“在莫迪总理高瞻远瞩的领导之下,印度击败了新冠。” 今年一月,莫迪总理在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上说:“印度有效地遏制了新冠疫情,使人类免遭一场大灾难。”
今天,第二波新冠病毒正在肆虐印度 —— 每天有30多万新感染。在过去一周中,有超过21,400人死亡。
印度政府首席律师梅塔最近宣称:“印度没有人缺氧气。”然而事实是,严重的氧气短缺和病床短缺导致许多人死亡。印度一名前驻外大使在自己的汽车中死去,他在一家豪华的私人诊所外等了几个小时,等不到一张病床。
北方邦是印度人口最多的邦,也是印度最贫穷的邦之一。最近北方邦首席部长让手下官员去没收 “散布氧气短缺谣言” 的人的财产。据报道,印度北部城镇阿美西的警察,对一名男子提出刑事诉讼,因为这位男子在推特上求告,为他生病的爷爷寻找一个氧气瓶。印度政府已下令推特,脸书和Instagram删帖。因为这些帖子批评印度政府对疫情的处理。
我认识的每个人都有亲友死于新冠。许多人失去了几位亲人。
在隔离中,死亡不太像死亡,那些人在无声无息中消失了。
因此,星期二,父亲在电话里告诉我,他的叔叔死于新冠,叔叔的全家都染上了新冠,父亲的一位堂兄正在在重症监护室。
我感觉到一种熟悉的麻木。
“我明天可能出去兜兜风,” 那天晚饭时,我对妻子含糊地说。
第二天早上,我开车去到几个火葬场。我只想感受一下。
米什拉祭司告诉我,在过去的10天里,火葬场的工作人员在不超过两个网球场的空间,每天要火化40至50具尸体。
火葬场四周的芒果树,叶子被烧成黑色;只有树冠的顶部,夏天的绿色仍然熠熠生光。
火化场主要是男人们的空间。许多印度教徒仍然相信,只有儿子有权点燃父母葬礼的柴堆。火化场的年轻人们将悲伤暂时放到一边,分工成小组。
一组人跑去排队登记他们亲人的遗体。另一组冲到堆木柴大棚下,抢在木柴分完之前弄到一些像样的木柴。第三组人用亲人的遗体占据一个堆柴堆的位置。
疫情大流行中所有的一切 ——药品,氧气,呼吸机,医院病床 —— 都稀缺。火葬场也不例外。
火化场众多的男人中间,站着很少几个女人。马尔维卡 · 帕拉克是她们中的一个。她孤零零地站在奔走的人群中,脚下是她父亲巴尔恰德拉 · 帕拉克的遗体。帕拉克先生生前是印度国家植物遗传资源局的植物病理学家,他活了65岁,死于新冠。他需要重症监护室的呼吸机,但帕拉克女士竭尽全力只找到一张带氧气瓶病床。
“他的血氧没有回升。” 她说。帕拉克先生当天早上7:30死亡。
帕拉克女士的母亲在十年前去世。她的大多数亲戚都染上了新冠。一位亲戚陪她把父亲的遗体从医院太平间送到火葬场,但到了火葬场后亲戚突然身体不适。只留下帕拉克女士独自一人。
32岁的帕拉克女士是一名的临床心理学家。在停车场改成的火葬场上,她站在父亲遗体旁边,试图弄清这一切。
“就像电影里世界末日的场景:地球被攻击,到处都是尸体,” 望着一排接着一排的柴堆,帕拉克说:“我们等着超级英雄来拯救所有的人。唯一和电影不同的是,这里没有超级英雄。”
代替了超级英雄的是政府雇员。政府律师梅塔在法庭上,回应德里市政府氧气短缺的抱怨,梅塔英雄气概地说:“别整天婆婆妈妈哭哭啼啼!”
一位叫比基的年轻人,是加齐普尔一家私立医院太平间的工作人员。比基告诉我,他们发明了一种新的葬礼:“ WhatsApp葬礼”。
当新冠患者在病房呼出最后一口气后,比基将遗体送到太平间。
在那儿,比基小心翼翼地将遗体用裹尸布包好,然后包上一层塑料布,再包上一层特殊的白色篷布上,他用白色外科手术胶带把所有包裹固定。
比基说:“当亲属到来时,我们会迅速解开头部,让亲属看清死者的面容,然后亲属认证。” “通常,直系亲属要么被困在国外,要么因新冠而隔离,因此我们通常通过WhatsApp视频和死者亲属通话,在屏幕上向亲属展示死者的面容。”
然后,比基和他的团队将遗体放到救护车中,送往火葬场。
比基的一位同事说,过去一周的每个晚上,他都做着同样的梦:梦里死者们在他面前循序经过,像一支无穷无尽的游行队伍。
“在梦里,我一一打开他们头上的篷布,我看见他们的脸。我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但是我清晰地看到他们的脸。” 他说。
我知道他的感受。
大约一个月前,我被叫到我楼下邻居的公寓。这位邻居是一位70多岁的退休空军军官,我叫他叔叔。
叔叔在床上发烧了一个星期,发高烧,但新冠病毒检测呈阴性。现在,他已经失去了知觉。
我们试图用他床边的便携式氧气瓶抢救。他的兄弟将手机摄像头对准氧气瓶,而WhatsApp另一端的人,试图告诉我们如何使用氧气瓶。
叔叔的妻子,我叫她阿姨,站在叔叔身边。
“喂?” 她说,握着叔叔的手。“喂!你说话呀!说一句话!”
慢慢地,叔叔的氧气水平无情地降到了零。救护车很快就到了。叔叔被宣布在医院死亡,这一次新冠测验是阳性。
叔叔的孩子们从国外飞来,但他们两个星期无法见到母亲:她的测试结果也呈阳性,必须自我隔离。我参加了Zoom上叔叔的追忆会。
每次我路过叔叔的公寓门口时,叔叔的面容就浮现在我眼前。有时候,我眼前出现的是他的妻子握着他的手的样子。
“喂,” 阿姨说。“喂?”
下午三点。在加兹普尔火化场,大多数柴堆都建成了。
木材严格限量配给,所以火葬柴堆要搭得经济实用。柴堆有点像临时担架:首先将三根短而结实的原木相互平行放在地上;然后将长而窄的木板垂直放在原木上。
尸体放在“担架”上后,再将棍棒竖在担架周围,像一个木制帐篷,然后用大捆的干稻草塞满木制帐篷。
从柴堆搭好后到晚上点火这段时间,送葬者会像鸟儿筑巢一样来回来去:他们会捡拾一些散乱的稻草,一小段破碎的竹子,一块被别人丢弃的结疤的木头,然后将它们塞进柴堆的缝隙中。
有几堆柴堆,包括帕拉克女士父亲的柴堆,还未搭好。帕拉克女士打电话找人帮忙。很快,帕拉克女士联系到家中一位佣人。她说:“他和我们在一起有20多年。父亲的去世对他来说像失去了自己的亲人。”
佣人到了之后,柴堆很快建成了。
晚上五点。停车场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布满了尖顶矮小房屋的、拥挤不堪的小村庄。米什拉祭司穿过柴堆,为死者诵经。
一个年轻女子把头埋在穿着防护服的臂弯里哭泣。她告诉我:“我的父母还停在外面。”然后,她指着面前的一个柴堆:“这是我丈夫。我丈夫。这是我丈夫。”
第一个柴堆被点燃,然后一个又一个柴堆被点燃。慢慢地,木头燃烧的噼噼啪啪的声音,淹没了诵经和祷告的声音。热气先是像一阵风,然后像巨大海浪,不久后热气像墙一样包裹着每一个人。
帕拉克女士站在父亲的柴堆前,用电话交谈,看起来像是一个WhatsApp群。
一个穿着条纹T恤的中年男子,指着明亮的金字塔般的柴堆说:“那是我的母亲。”
“她没有得新冠。可惜在这个时候,她也必须这样被火化。”
接下来,这位男子开始抱怨另一件事:“媒体给人的印象是:人们似乎无时无刻不在火化尸体。这样让政府的形象很不好。”
我问他:“我们不是正在停车场上燃烧50个柴堆吗?”
“是的,” 他回答说:“但媒体应该说, ‘这些柴堆一次全部点燃,一天只点燃一次。这样人们才能得到真实的印象。”
“只有死亡是真实的。” 我说。
“只有死亡是真实的。” 他说。
大火持续了几个小时。送葬人们渐渐离开,他们的眼睛里闪耀着泪水 —— 紧张,沮丧,痛苦,疲惫,燥热,恐怖和悲哀的泪水。
帕拉克女士和她的佣人也离开了火化场,他们叫到一辆自动人力车:她将回到她与父亲曾经合住的家中。
“记住,明天早上八点前来收集骨灰,” 米什拉祭司告诉大家。“我们需要把场地清理干净,好做明天的火化。”
【读后】
这篇故事让我流泪的地方,是“叔叔”和“阿姨”两个词 —— 作者叫楼下年长的邻居叔叔阿姨。
中国也有同样的习惯。我们称呼和自己没有亲缘关系的长辈“叔叔”、“阿姨”。
西方不是这样。在美国,一般人都是直呼其名。小孩子可以直呼七旬老人的名字。但我们在美国的印度邻居,让她的孩子们叫我们“叔叔”、“阿姨”(uncle, auntie)。记得以前一个印度学生告诉我,他非常不习惯称呼长者名字,他说印度不会这样。我说我特别理解。
这些细节让我突然觉得,印度和中国的距离,其实比我们想象的更近:我们都是古老的国家。有一些西方人难以理解的习惯,我们都觉得很自然。两个民族应该有什么相通的地方,一些语言难以描述的相通的地方。
然而在此时此刻,这种近切的感觉让人觉得疼痛。因为在这个时候,新冠疫情把印度抛进了世界末日般的苦难,而全世界都在 …… 默默地看着。
想象你的亲人挣扎着呼吸、而你辗转了一个又一个医院、却找不到一张病床时,是什么感觉?这是今天很多很多印度人遭遇的。而世界,在默默地看着。
你会说,印度太大了,人太多了,太穷了,太乱了 …… 没有人能够帮他们,他们自己也帮不了自己。
你也许是对的。不过这个世界上,凡是需要帮助的地方都太大、人太多、太穷和太乱。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你不愿意看到的地方,你不愿意看到的人;你选择闭上眼睛。你选择视而不见。对于你,他们不存在,或者他们只是一个数字;或者,他们只有一个抽象的名字叫“落后”。
直到有一天,你发现他们和你没有太大差别。
新冠把世界隔断:断航、封城、禁足 …… 祖父母一年没有见到自己的孙儿孙女,兄弟姐妹在婚礼和葬礼上不能拥抱 ……
然而,新冠又把所有的人类紧紧地连结在一起。病毒,这个地球上最渺小的生物,可以穿越人类最坚强的屏障。国家、地域、民族、贫富、语言、宗教在人和人之间建立的屏障,病毒毫不费力地一一打破。
新冠把整个人类绑到一条船上。在病毒面前,我们只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人类。
除了新冠病毒,有一种也许更致命的病毒,叫“麻木”。麻木就是:当近邻的房子着火的时候,你仍然若无其事。因为你没有同情心而且愚蠢:你不在乎你的邻居被烧死,你也不知道火会蔓延到你的家。
很多人呼吁美国放弃对新冠疫苗的知识产权保护。因为眼下是非常情况::在世界很多地方,例如印度,新冠疫情像熊熊的烈火在蔓延,在吞噬成千上万的生命。
但是美国不愿放弃,因为放弃疫苗的知识产权,意味着制药公司放弃几十亿利润 —— 虽然疫苗已经使他们获得了几十亿利润。
除了麻木,还有一种病毒叫“贪婪”。除了麻木和贪婪,还有很多很多摧残人类灵魂的病毒。这些病毒让人类互相厮打或者拒绝合作。
从人类成为人类第一刻起,这些灵魂病毒就在流传。
但是,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这些病毒如此严峻地威胁着人类的生存。因为,今天,危机中、技术发达的、高速运转的、全球化的人类,最最需要合作,最最不能相互厮打。
今天,在关乎人类生死存亡的各种危机 —— 气候、核战、疫情——的漩涡中,整个人类像惊涛骇浪中一条小船上的旅客们。如果我们互相厮打或者拒绝合作,整条船会翻入水中。
......
让我分享一段印度哲学家思想家克里希那穆提(Jiddu Krishnamurti)的一段话结束今天的文字。祝愿印度的人们和世界各地所有的人们脱离危难,享受平安。
“当您称自己为印度人、穆斯林、基督徒、欧洲人、或其他任何人时,您就会感到暴力。为什么?因为您正在将自己与人类分离。当您通过宗教,国籍和传统把自己与人类分离时,就会滋生暴力。因此,只有当您不属于任何国家、宗教、政党或制度时,您才看懂了暴力,您才真正了解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