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n Iver｜心碎新生｜生命的不确定和亲密关系的不可得
美好冬日乐团（Bon Iver）是 Justin Vernon 的个人音乐项目。截至2023年，Vernon 以这个名义发行了四张专辑。每张专辑背后的乐手阵容都不太一样，不变的是 Vernon 这一灵魂中心人物。不过 Vernon 非常强烈地表达，Bon Iver 是一个集体项目，是乐手们帮助他完成了自己的愿景。
成立 Bon Iver 前，Vernon 还在承受着情感的劫难。他很早便和家乡的伙伴结成了一个乐团，并背井离乡打拼属于他们的事业，但这个过程里乐团的成员产生分歧，就此分道扬镳。他还和女朋友分了手。屋漏偏逢连夜雨，事业和爱情均遭受打击的他身体也出现问题，得了肝病，所以他不得不回到家乡父亲的小木屋里静养，在那里住了四个月，度过寒冬。
首张专辑《For Emma, Forever Ago》因而起于病痛和心碎缝隙间的喘息，这张基于传统民谣框架的专辑让 Vernon 开始在独立圈获得名声。然而，他不再满足于这种创作。一把原声吉他是脆弱的心弦，如今他要用各种音效丰满自己的心，ambient 和独立电子乐成为他的冲动和生机。
2008年1月，Vernon 开始了歌曲《Perth》的录制，并认定这首歌会是下一张专辑的开场曲。从技术层面来说，他希望先创造 sound，再写歌曲，比如《Perth》的吉他 riff 是他在吉他上尝试失真的产物。
这样的操作无疑能带来许多才思。比如说2020年被各大乐评奉为年度最佳专辑的《Fetch The Bolt Cutters》中，Fiona Apple 的爱犬的骨灰罐充当了打击乐器的角色，狗吠猫叫在专辑同名曲中不定时出现。音效的探索和运用，不只是音乐人表达自我的音乐手段，它更是一种直觉，一种血液里的东西，触动着他们灵魂深处的东西，凝结成那一个个音效，作为自己生命意志和存在姿态的承载。
2011年6月7日，Bon Iver 发行了第2张专辑《Bon Iver》，专辑的所有歌曲均遵循上述的创作模式，每首歌均用了至少一年的时间来成形。除了第6首歌曲《Hinnom, TX》是 Vernon 和马特·麦考汉合作撰写外，剩下的9首歌曲都是 Vernon 独自创作的。虽然唱片封面和企划上写的都是“Bon Iver”，但 Vernon 本人说这张专辑真正的名字叫“Bon Iver, Bon Iver”。连续两次重复自己的名字，像是绵长而意犹未尽的呼唤。
而这张专辑也像是一个由他构建的平行世界，充满了对许多事情的呼唤。专辑吸纳了2010年代黑人音乐的养分，大刀阔斧地采用了氛围音乐（ambient）的手法，在当时的独立音乐圈引起不小的震动。一向发好人卡的《allmusic》给这张专辑打了低分，说 Vernon 变质了，弄了许多花里胡哨的东西到音乐中来。形成鲜明对比的是，《Pitchfork》给了这张专辑9.5分，将这张专辑评价为“Best New Music”。
为了完成这张专辑，Vernon 邀请了许多他喜欢的乐手，来改变自己的声音，打造完全不一样的专辑质感。Vernon 解释道，他想改变的并不是自己的歌唱声音（虽然他的假音在这张专辑里更缥缈、更具超脱世俗之感），而是专辑的声音和音乐语言，所以他在配乐上下足了功夫，这对许多只听歌词和旋律的听众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挑战。
专辑每首歌的标题都是一个地名，多数为虚构。《Perth》对应的是澳大利亚珀斯，灵感源于演员希斯·莱杰的去世。当时正在拍摄上一张专辑中《Wolves》的 MV，导演 Matt Amato 碰巧是希斯·莱杰的密友。寒冬中，他收到希斯·莱杰去世的消息，却被困在原地，只能在 Vernon 的臂弯中抽泣。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Amato 边喝酒边哭，翻开莱杰在珀斯骑马的过往回忆。当他离开后，Vernon 写下了《Perth》的初稿。
Iʼm tearing up, across your face
Move dust through the light
To fide your name
It's something fane
This is not a place
Not yet awake, I'm raised of make
Still alive for you, love
这首歌用几个失真的吉他音效开启乐曲，仿佛是一些曾经死去、不敢触动的部分在重新苏醒，随后便是一阵鼓，Vernon 开始了第一句歌词的演唱。
“Iʼm tearing up”，仿佛在说曾经那段万念俱灰的日子里，撕心裂肺、痛苦不堪，尽管想要重新伸出自己的手，去实现自己的渴望，获得救赎，却胆战心惊，畏畏缩缩，在渴望和畏惧中摇摆不定。这些情感在歌曲中反映为悲壮和凝重的鼓点。
到了“Still alive for you, love”，在乐曲开头只是轻巧拨弄的吉他音效此时终于伸展开来，勾勒出壮丽的色彩。渴望终于战胜恐惧和犹豫，化为力量，把自己从困顿的处境中拉出。
当歌词演唱结束后，歌曲持续了一分多钟的器乐演奏，仿佛束缚着自己的厚厚外壳在裂开一条缝后便以迅猛之势扩散，虎啸龙吟，沉睡中的巨狮在苏醒，挣脱开恐惧和过往，开始奔腾，义无反顾。
Vernon 说，当他录制《For Emma, Forever Ago》时，他实在是太孤独了。而这次尽管他和许多乐手合作，这张专辑仍是一张安静的专辑，许多日子里他就只是独自相处而已。专辑里的歌曲在他看来更丰富了，有了更密集的编排，而自我映照和忧伤仍在继续。
他还说，专辑的主题很难确定，他唯一能确定的是，专辑和季节、和周期有关，有失去、也有获得。而从色彩和苏醒的角度来说，这张专辑代表了春天。
许多乐评人认为这才是他们真正的首张专辑。《For Emma, Forever Ago》只是Vernon 洗礼过去、与前女友的告别，这张专辑里他才真正放开手脚。的确，从《Perth》那令人激动的吉他、鼓声、圆号、小号的器乐中，一股生命力量从黑暗中剥离开来，汇聚成一股无法阻挡的洪流。带着痛苦启程，却充满希望。
在2011年《Pitchfork》的年终专辑评选榜单中，《Bon Iver》位列年度第一。它评价道，“不像《For Emma, Forever Ago》主要在既定的民谣框架里写作，Bon Iver 在专辑中打破边界，而是不断延伸和搜寻。在软摇滚的基底上，Vernon 的假声铺开，充满童稚般的渴望与呼唤，并不是为了特定的人或地方，而是为了一些意义...《Bon Iver》的许多内容都和记忆有关：时间的流逝如何影响我们的肉身以及我们如何去爱、我们如何去看待旧时的错误、我们如何抛弃过往的自我。在‘我多么渺小的’面前，这一年里其他所有自诩为自我检视的作品都相形见绌。”
“我多么渺小”（And at once I knew I was not magnificent）出自专辑中的歌曲《Holocene》。这首歌的名字来源于俄勒冈州波特兰的一家酒吧的名字，但同时又指“全新世”这一地质时代。他说，我们和时空交织融合，觉得自己似乎是一个时代，却不过只是宏大时空里的一颗微小的尘埃罢了，但我们的“不重要”本身又是“重要”的。
尽管专辑中“无声（歌声）”的部分胜过“有声”部分，但浮光掠影的歌词更像是一个引子，将人引入乐曲的世界、Vernon 的世界里。《Holocene》用了许多黑暗的意象，把几段分开发生的时光集合在一首歌里。
And at once I knew I was not magnificent
一瞬间我只感觉自己渺小
Strayed above the highway aisle
俯瞰于高速上空，躯壳游弋地四处飘荡
Jagged vacance thick with ice
绵延空旷的荒地上，积满了世纪的冰霜
I could see for miles miles miles
绵延不绝
Vernon 的歌词十分难翻译，因为像诗歌一样，而曾经有位大名鼎鼎的诗人就说过“诗意是在翻译中遗失的东西”。但我们仍能从只言片语里窥见许多感受。在一片黑暗面前，身后是人间烟火，邻里的人阖家欢乐，自己却独自一人忍受孤独和病痛、舔舐伤口，本没意识到的孤独一瞬间在脑海中铺开，而身前是黑暗下的一片无垠之地，茫茫一片，无处安身，无依无靠。
这首歌也让我想起宇多田光的《盛夏的骤雨》。收录这首歌的专辑《Fantôme》献给她自杀身亡的母亲，还有初为人母的自己和新生的幼子，而这首歌是专辑中痛苦的顶点，充满了思念、挣扎、迷茫、孤独、无助与呼唤。在歌曲的MV中有个画面，是傍晚时分大人和孩子在街角放烟火，光芒一瞬铺开，这种阖家欢乐也在提醒着她，母亲已不再，烟火绚烂的色彩下是自己苍白无力的思念，因此分外孤独。
愛してます 尚も深く
还深深地爱着你
降り止まぬ 真夏の通り雨
下不停的 盛夏的骤雨
夢の途中で目を覚まし
从梦中苏醒
瞼閉じても戻れない
即使闭上双眼也回不去了
さっきまであなたがいた未来
追寻刚才还有你的未来
たずねて 明日へ
该如何 面对明日
ずっと止まない止まない雨に ずっと癒えない癒えない渇き
一直不停息 不停息的雨 一直无法痊愈 无法痊愈的焦渴
在时空面前，人都是渺小的吧，这种渺小又给了人沉重之感。在无知中获得幸福，知晓幸福却又往往发生在流逝之后；因为无力而渴望幸福，却因此愈发无力。
Someway baby it's part of me apart from me
不知为何，曾经构成我的部分，如今却离我而去
自此，Vernon 从《For Emma, Forever Ago》中具体的人事和心碎中抽离，开始从抽象而普遍的层面探讨生命的不确定和亲密关系的不可得上，并在电子乐的道路上深耕。这张精彩的专辑，因而成为他情感劫难后的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