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嫁女与同姓主婚——略论山西绛县横水墓地M2158所出媵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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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益飞
山西绛县横水西周墓地M2158为一代倗国国君之墓，年代属周穆王时期，其随葬品丰富，具铭铜器尤多，为研究西周史和西周礼制提供了新鲜的一手史料。本文就M2158出土媵器所见西周婚媵制度略作考论。
一
相关具铭铜器
发掘者业已指出，M2158所出铜器可分为早、晚两组，早期组有3件鼎（M2158：138、150、172）、1件鬲（M2158：139）、1件壶（M2158：90），属西周早期；其余诸器基本属于晚期组，年代属西周中期偏早，所论近是。惟M2158：150鼎所饰分尾鸟纹，在西周早期较为罕见，似可归入晚期组。另外，发掘者还指出该墓所出芮伯作倗姬媵簋及鲁侯、太保器或系倗伯夫人王姊之媵器，其说大率可从。本文在发掘者讨论的基础上，对该墓所出媵器作进一步的讨论。
铜鼎（M2158：150）
铜鼎（M2158：172）
本文先将相关具铭铜器的资料简单介绍如下，以备后文讨论。
（一）芮伯作王姊诸器
共3件，包括芮伯作王姊甗、芮伯作王姊盘、芮伯作王姊盉各1件。
芮伯作王姊甗（M2158：173），甑、鬲连体，甑为盆形，鬲分裆。甑上腹饰列刀状饕餮纹，纹饰分三列，足爪呈云纹状，最上一列填列刀状纹。鬲足饰大饕餮纹。有铭文4行21字：“芮伯拜稽首，敢作王姊甗，其眔倗伯万年，用相王逆覆”。
芮伯作王姊甗（M2158：173）
芮伯作王姊甗（M2158：173）铭文
芮伯作王姊盘（M2158：84），敞口，附耳，浅腹，大圈足。上腹纹饰与芮伯作王姊甗上腹纹饰相同，圈足饰四组目云纹。有铭文4行21字：“芮伯拜稽首，敢作王姊盘，其眔倗伯万年，用相王逆覆”。
芮伯作王姊盘（M2158：84）
芮伯作王姊盘（M2158：84）铭文
芮伯作王姊盉（M2158：81），有盖，盖器皆椭方体，四分裆，四柱足。盖面、颈部各饰一周变体鸟纹。有铭文4行20字：“芮伯稽首，敢作王姊盉，其眔倗伯万年，用相王逆覆”。
芮伯作王姊盉（M2158：81）
芮伯作王姊盉（M2158：81）铭文
（二）芮伯作倗姬簋
共2件，形制、尺寸、纹饰、铭文相同。M2158：148、149，侈口，卷沿，方唇，垂腹圆鼓，腹有对称龙首桥形耳，矮圈足。上腹饰一周长尾鸟纹。铭文2行9字：“芮伯作倗姬宝媵簋四”。
芮伯作倗姬簋（M2158：148）
芮伯作倗姬簋（M2158：148）铭文
（三）太保器
仅1件，太保鬲（M2158：139），立耳，侈口，卷沿，上腹较直，下腹微鼓。腹饰两周弦纹。有铭文3字：“太保铸”。
太保鬲（M2158：139）
太保鬲（M2158：139）铭文
（四）鲁侯器
仅1件，鲁侯鼎（M2158：138），带盖，立耳，分裆。上腹饰一周蝉纹。有铭文2行6字：“鲁侯作宝尊彝”。
鲁侯鼎（M2158：138）
鲁侯鼎（M2158：138）铭文
发掘者推断，太保鬲和鲁侯鼎属西周早期，芮伯诸器属西周中期偏早，其说可从。事实上，芮伯作王姊诸器和芮伯作倗姬媵簋两类器的年代不仅略有早晚之别，而且还关系到西周礼制。下文先讨论芮伯所作诸器的年代。
二
芮伯所作诸器的年代
芮伯作王姊诸器铭文基本相同，应为同时所作。芮伯作倗姬簋2件1套，亦同时铸造。
（一）芮伯作王姊器
1.芮伯作王姊甗 形制比较特殊，甑为附耳，腹壁斜收。甑上腹所饰列刀状饕餮纹和鬲足大饕餮纹的组合在西周早期铜器上较为流行。这种纹饰组合在天马-曲村墓地所出甗上较为多见，如M6069出土甗（M6069：2）、M6195出土甗（M6195：29）、M6210出土甗（M6210：6）、M6214出土甗（M6214：44）；关中地区也较为常见，如1972年扶风刘家村西周墓出土甗、1978年扶风县齐家村西周墓出土甗（78FQM19：22）、长安斗门镇花园村M17出土甗。此外，还有山东滕州前掌大墓地出土甗（M120：7）、北京琉璃河西周燕国墓地出土圉甗（M253：15）等。上举诸器皆属西周早期。朱凤瀚将此类列刀状饕餮纹划分为Bc型饕餮纹，其流行年代为殷代晚期至西周早期。
从铭文看，该甗铭文已有西周中期偏早的特征。如，“王”字写法，在西周早期至西周中期偏早阶段都较为流行。西周早期的柞伯簋、遣尊、令鼎、夨方彝、作册旂觥，以及西周中期偏早的静簋、令鼎、競卣、貉子卣等铜器铭文的“王”字亦有相似的特征。“敢”字，从口，而且“口”字与上面偏旁分开的写法约始见于西周早期偏早，西周中期以后比较常见。西周早期偏早阶段的“敢”字所从“又”（“丑”）波磔比较明显，如
从整体上看，该甗铭文的波磔已经基本不见，整体书风与山西翼城大河口西周墓地M2002所出霸姬盘较为相近。
2.芮伯作王姊盘 该盘最显著的特征是圈足近直，出现折边，盘身形制与滕州前掌大墓地M11出土铜盘（M11：71）、辽宁喀左马厂沟青铜器窖藏出土盘、赛克勒博物馆所藏青铜盘相类，三者皆属西周早期。但前掌大出土盘、马厂沟盘与赛克勒藏盘圈足折边较厚，而芮伯作王姊盘折边薄，这种风格与琉璃河燕国墓地M253出土盘、陕西扶风齐家村十九号墓所出盘（78FQM19：34）较为相近，但芮伯盘的耳高出器身，也略见西周中期的风格。
3.芮伯作王姊盉 该盉形制与琉璃河燕国墓地所出克盉、天马-曲村晋侯墓地M6384所出盉（M6384：15）相类，二者皆属西周早期。芮伯作王姊盉盖面和颈部所饰鸟纹则比较罕见。
天马-曲村晋侯墓地出土铜盉
整体上看，芮伯作王姊诸器无论形制，还是纹饰都有浓厚的西周早期风格，但铭文书风及某些细部的特征则显现出了西周中期偏早的特点。换言之，其年代或属西周早、中期之交，下限已到西周中期偏早。
从铭文内容看，诸器皆芮伯为王姊出嫁所作之器，时王若是昭王，则王姊出嫁应在昭王初年，这与诸器表现出的西周中期偏早的特征不合。因此，时王应为穆王，王姊出嫁应在穆王初年，这与诸器的年代特征适相吻合。从中亦可见，昭王年寿不永，其女未嫁昭王身已登遐，其殒命汉水之时，应值壮年。
（二）芮伯作倗姬簋
发掘者已经指出，该簋属西周中期偏早，其说可从。该簋的形制与1980年陕西扶风黄堆乡政府西侧西周墓出土生史簋相类，二者形制、纹饰都很接近，与传世的御正卫簋风格亦近，诸器皆属西周中期偏早。铭文书体工整、秀丽，书风与辽宁喀左海岛营子出土燕侯盂、毛公旅方鼎相类，是西周中期偏早穆王世的典型字体。
综上所论，芮伯作王姊诸器的年代应稍早于芮伯作倗姬簋。诸器年代的判定不仅关乎诸器所记西周婚媵制度，也在一定程度上见证了西周礼器制度的变革。
三
天子嫁女与同姓主婚
（一）天子嫁女与同姓主婚
天子嫁女，须由同姓诸侯摄行父事，为其女主婚。穆王之姊嫁于倗伯，应是同姓之芮伯为其主婚，芮伯摄行父事，并以己女媵嫁，芮伯作倗姬媵簋的“倗姬”即为王姊媵嫁之女，芮伯所作媵簋即是媵嫁之器。春秋时期，王女出嫁仍恪守此礼。鲁庄公元年（公元前693年），周平王孙女嫁于齐襄公，鲁先使大夫单伯迎王姬至鲁，由鲁侯摄行父事，为王姬主婚。《公羊传》记其事云：“夏，单伯逆王姬。……逆之者何？使我主之也。曷为使我主之？天子嫁女乎诸侯，必使诸侯同姓者主之；诸侯嫁女于大夫，必使大夫同姓者主之”。何休《注》：“逆者，鲁自往之文。方使鲁为父母主嫁之，故与鲁使自逆之。不言于京师者，使鲁主之，故使若自鲁女，无使受之。……不自为主者，尊卑不敌，其行婚姻之礼，则伤君臣之义；行君臣之礼，则废婚姻之好。故必使同姓有血脉之属，宜为父道，与所适敌体者主之。礼，尊者嫁女于卑者，必待风旨，为卑者不敢先求，亦不可斥与之者，申阳倡阴和之道”。陈立《义疏》：“《后汉书·荀爽传》云：‘《春秋》之义，王姬嫁齐，使鲁主之，不以天子之尊加于诸侯也’。……《困学纪闻》引京氏《易传》：‘汤嫁妹之辞曰：无以天子之尊而乘诸侯，无以天子之富而骄诸侯。阴之从阳，如女之顺夫，本天地之义也。往事尔夫，必以礼义’。皆所以申倡和之道也”。婚姻主和，讲究男女双方地位对等，如此女子才能随阳从夫、夫唱然后妇随。天子之女地位尊贵，为了避免其滋生高傲、骄矜的习气，从而破坏婚姻的和谐，因此天子往往命同姓诸侯为其主婚。《白虎通·嫁娶》亦云：“王者嫁女，必使同姓主之何？昏礼贵和，不可相答，为伤君臣之义。亦欲使女不以天子尊乘诸侯也。《春秋传》曰：‘天子嫁女于诸侯，必使诸侯同姓者主之。诸侯嫁女于大夫，使大夫同姓者主之’。必使同姓者，以其同宗共祖，可以主亲也。故使摄父事。不使同姓卿主之何？尊加诸侯，为威厌不得舒也”。所记与《公羊传》密合。
芮伯作王姊诸器皆有“其（王姊）眔倗伯万年”之语，这并非一句简单的套话，而是寄托了摄行父事的芮伯对王姊和倗伯婚姻和谐、恒久的殷切期望。《礼记·郊特牲》：“夫昏礼，万世之始也。……币必诚，辞无不腆，告之以直信。信，事人也；信，妇德也。壹与之齐，终身不改，故夫死不嫁”。孙希旦《集解》：“币必诚，信也；辞无不腆，直也。斯二者，所以告妇以正直诚信之道也。信者，人之所以事人。妇以事夫，其德以信为本，故于纳征之币与辞，而先有以示之如此。上言‘直信’，而下但云‘信’者，言‘信’则直在其中矣。齐，谓共牢同尊卑也。壹与之齐，终身不改，惟其信而已”。诸器所言“其（王姊）眔倗伯万年”，自然是希望贵为天子之姊的“王姊”也要忠诚于夫家，对婚姻的忠诚万年不变。
东周时期，天子嫁女往往由鲁国主婚，其事见于《春秋》经传。为穆王之姊主婚者，其身份、地位应与倗伯对等。芮伯，又见于荣仲方鼎、芮伯簋等，二者属西周中期偏早，与M2158芮伯诸器之芮伯应系一人。芮伯又称芮公，既见于山西翼城大河口霸国墓地M1所出霸伯簋，属西周早期；又见于梁带村芮国墓地M27所出的芮公簋、M19所出芮公鬲，二者皆属春秋早期。芮不见称侯者，应非外服诸侯。与倗国国君称倗伯，而不称侯相类。故而，芮与倗地位适相匹敌。
（二）媵器与姪娣媵
芮伯作倗姬媵簋，乃芮伯为其女倗姬所作的媵器。芮伯之女倗姬即为王姊之姪娣媵。今得M2158诸器，可对西周婚媵制度有进一步的认识。
礼，诸侯娶妻，同姓二国（族）往媵。《春秋经·庄公十九年》：“秋，公子结媵陈人之妇于鄄”。《公羊传》：“媵者何？诸侯娶一国，则二国往媵之，以姪娣从”。是其礼。诸侯娶天子之女，亦应有天子同姓诸侯来媵。《公羊传·庄公元年》何休《注》云：“天子嫁女于诸侯，备姪娣如诸侯之礼，义不可以天子之尊，绝人继嗣之路”。徐彦《疏》云：“十九年《传》下文云：‘诸侯壹聘九女，诸侯不再娶’。然则既不得再娶，適夫人没无姪娣，即是绝嗣之义”。陈立《义疏》：“天子嫁于诸侯，备姪娣矣。或可以尊故命同族诸侯女为姪娣与？诸侯不再娶，若其无媵，设適夫人殁，或适无子，则是绝人之继嗣矣”。因此，倗伯娶穆王之姊，不仅由同姓之芮主婚，亦当有二同姓之国（族）来媵。鲁侯、太保器应即姪娣媵的陪嫁之器。所不同者，鲁侯、太保之媵器，乃以自作器为媵器，属于学者所说的广义上的媵器。
礼，姪娣媵先至嫁女之国，再随嫡夫人一同出嫁。《春秋经·庄公十九年》：“秋，公子结媵陈人之妇于鄄”。孔颖达《疏》云：“成（公）九年，伯姬归于宋，晋、卫、齐三国来媵。然则为人媵者，皆送至嫁女之国，使之从適而行”。是其证。故而，鲁国、太保氏之媵应先至芮国，而后与姪娣媵倗姬一起随穆王之姊嫁入倗国。芮伯摄行父事为穆王之姊主婚，故芮伯之女倗姬即名义上的姪娣媵。犹鲁惠公之女伯姬嫁于纪侯，叔姬则为姪娣媵。王姊与芮伯之女倗姬也有名义上的姊妹关系，芮伯之女倗姬较之鲁国、太保氏之媵地位自然要高一些。
此外，前文已经论及，芮伯作王姊诸器的年代较芮伯作倗姬媵簋的年代略早。这大概是因为，王姊出嫁之时倗姬年纪尚幼，待成年之后方才媵嫁至倗国，其事与鲁隐公二年伯姬嫁于纪侯，叔姬虽为姪娣媵却并未随伯姬一同出嫁之事相类。由于其时叔姬年纪尚幼，故叔姬至鲁隐公七年方归于纪。但是待嫁的时间应该不会太久，短短数年之间铜器作器风格为何发生如此大的变化，这一现象需要引起重视。如果这些讨论可以成立，那么西周铜器在穆王时期呈现出的新变化或是在短期内迅速实现的，而且这一变化应该就在穆王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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