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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上班的意见:只有一条路的时候,肯定就“卷”死了

We are 时尚先生fine 2021-10-13


人为什么要上班?人可不可以不上班?《时尚先生fine》九月刊,在“有意见”的大主题下,我们邀请青年艺术家葛宇路分享关于上班的意见。


葛宇路目前是“自由身”,他做过艺考培训,也参与过互联网行业,还曾以艺术为名,向美术馆申请给员工放假——作为代价,艺术家需要在这些员工假日期间顶替他们完成原本安排的工作。上班这件事改变过他,也曾进入他的创作。






葛宇路


1990年出生于湖北武汉,2013年毕业于湖北美术学院影像媒体专业,2018年于中央美术学院获得实验艺术硕士学位,现工作、生活于环京地带。葛宇路的兴趣多集中于城市公共空间中的趣味表达,试图通过作品调侃生活隐藏的矛盾。他用自身对公共空间进入介入和协商,企图从中制造新的动态关系。他的个展曾在北京公社和广州扉美术馆举办。




人是不是一定要上班?让葛宇路来回答,这个答案是否定的。但如果说艺术家便从不上班,那也是天大的误会。


葛宇路一早就上过班。本科刚毕业的时候,他在一家纪录片外包公司做特效。那是一个性质单纯的劳动密集型岗位,单个镜头反复改、反复调,一帧一帧加效果,无须创意,只需要付出劳力。


住处在北京五环外的一个小城中村,重点是便宜,租金只要三四百块。房东就是本地村民,还保留着养鸡的习惯。晚上躺下,鸡圈跟葛宇路的脑袋一墙之隔,凌晨4点,他可以跟鸡一起醒来。还自此养成了睡觉戴耳塞的习惯。


葛宇路位于通州的家


接到项目的时候,工作会特别忙碌。一两个月几乎每天都是会议室打地铺,睡在公司里,冲冷水浴。但他没什么抱怨的,至少不用回去跟鸡做室友了。后来,公司还“争取”到了洗热水澡的权利,大伙都很开心。


硕士毕业,因为处分没能留校教书的他,顺理成章进入了艺考的大循环——通过美院的标准录取,毕业再去培训更多的人进来。


这份工作在薪水待遇上要好得多。而且他干得不错,教出了两个全国前十之后,他作为艺考老师的身价也水涨船高,达到过一天2000 元的高价。


达成基本物质脱贫的葛宇路,在这种大循环里,思考起工作更深层次的意义。他不由得拧巴起来,教应试技巧,学生就能考上,但违背了自己对艺术的认识;真学了艺术,还不一定考得上,因为不好好按考试规矩来。


不过,让他真正对上班这件事产生审视,还是在去年。


《假日时光》的灵感源于艺术机构与创造力的撕裂,以及对艺术充满期待的从业者逐渐被工作异化为工具的现状。葛宇路以艺术为借口,向美术馆申请给员工放假,作为代价,艺术家需要在他们的假日期间顶替他们完成原本安排的工作。艺术家希望能通过这种方式帮助他们从工作中短暂逃脱,以艺术的名义重新回到生活。


彼时,他既已远离艺考教培的饭碗,又历经过一轮互联网公司的职场体验——疫情冲击抵达前,大约两年的时间里,他被一家互联网公司雇请,担任一个类似创意产品经理的职位。可惜的是,在互联网行业的一拨集体减员中,这个“创意”也被裁掉了。


各行各业绕过一圈,回归艺术家自由身的葛宇路,回到美术馆,被邀请做一个展览。


展览前,惯例与美术馆的工作人员一起吃饭,无非聊聊工作日常、本地吃喝。突然,一个女孩说起来:之前,有个艺术家来做展览,他就是画了几个方案,剩下的全是我们在做,买材料、搭建、维护。结果等到展览开幕,艺术家在作品前讲解自己的作品,我们全都躲在人群后面。


这样的人是艺术家吗?说到最后,女孩抛出这个问题。


葛宇路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第一次认识到,所谓艺术,也是由诸多繁琐的事务细节编织成的。而在这样一个看似脱离了公司体制、营利逻辑,甚至还带有某种神圣艺术光芒的空间,员工的状态跟他在五环外的那个特效公司里,并没有太大的分别。


他很快做了个决定,将之前已经做好的三四套展览方案全部推翻,打算给这些工作人员放三个月的假。而缺失的工作量,由自己来代班。


葛宇路工作表


如今回看,他发现,之所以自己对剪片子的苦力劳动没有什么怨言,是因为他没有在其中注入什么理想。工作对他的承诺就是工资,让他能在北京待下来,在这座城市自由地穿梭,旁若无人地把一个印着自己名字的牌子,立在街头。


但对于在美术馆里工作的许多人,这个场所代表的承诺远不止是金钱。


在餐桌上发问的女孩,原本的专业是英语。之所以来做艺术,是因为在北京看过一场戏,觉得人生被点亮了,才来到这里,希望靠近心中理想的那个艺术的圈子。但迎接她的却是幻灭,她走到门前,被关在外面,没有获得任何创造性的空间和机会,反而在日复一日的杂务中被消磨——一种双重的失落。


给他们放假,葛宇路的设想是,就是把这个虚妄的承诺以这种方式还给他们,“告诉他们艺术还是会让你放松和开心的,也会给你空间、时间,去自由地发挥”。


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在以另一种方式利用作为艺术家的特权。但他期待最好的结果,也果真勤恳地在美术馆里打起工来。


很快,他就发现一开始预想的天真。原本他计划给三名员工放三个月的假,但试了几天,“发现我一个人都顶不下来”。最终,方案改成给三人轮流放假。


假日时光 Holiday Times 

2020展览场景 installation vi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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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班这件事也开始改变他。


每周,他会在微信上收到一串指令,大多是一些细碎的事情和进度的跟进。无须多想,跟着做就可以。


工作就是将事情一个一个地从清单上划掉的过程,填报销、买材料、刷墙……更多时候,他并不知道某个任务背后的究竟是什么目的,它只是一个小环节。而他奔波其中,将一件事情从 A 传给 B 再传给 C。


“意义感极其稀薄,主动性约等于零。”他总结道。


任务大多不难,但繁琐又密集。这种强度也刻入他的身体反应里。中途他有过三天的假期,但几乎没法休息,持续焦虑,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干点儿什么。“感觉今天没有划掉点儿什么,有点儿慌。”


任务清单式的工作下,他把所有的判断标准都交出去了。到了真正能自己下判断的时候,反而变得茫然。“这时候你给我个指令,今天要去广场待两个小时,我可能还轻松点儿。”


葛宇路顶替美术馆员工完成工作(摄影:@Livin广州)


到最后,他似乎完全忘记是在为艺术项目代班,而实打实地为这份工作崩溃起来。甚至展览结束后好几个月,都没能缓过神。“有点儿像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你不怀念它,但确实回来之后,很难把自己放回一个无所事事的状态里了。”


过去他住在燕郊,远离闹市,有时候可以一个月都不怎么出门。每天就是做饭看电视,看书打游戏,没有必须要做点儿什么的焦虑。


上班把他的这份心安理得给剥夺了。他老觉得,有个东西在后面堵着,马上要唤他去投入下一件事情。书、电影都看不进去,人一直紧绷着,处于待命状态,好像部队里随时要去打仗的士兵。


那段时间,他花大量的时间刷短视频,“觉得抖音真好看”。抖音视频短小,好像随时能抽身。但到最后,他常常是回过神来,发现刷抖音刷了一整天。


吹往北京的风 

The Wind that Blows into Beijing 2019

单频录像single-channel videos 28h:48m:19s; 2019年,因为生活的原因艺术家需要给女朋友寄一封信,但他决定用不同的方法来完成这事。他希望让风帮他送这封信,穿越他俩生活的城市,吹到她的手中。信中的文字只有抬头和落款,剩下的内容在信寄到的时候,会自然显现。


重新找回生活的重心花费了很久。他试图找回之前的那种,比较完整的状态。


在城市中,这种状态是罕见的。要说有,楼下遛鸟的大爷算得上一个,说无聊也无聊,说有意思也有意思,至少他觉得自己是充实的,任何人都拿他没办法。这也是葛宇路喜欢北京,仍然待在北京的一个原因。他无法想象这种场景出现在其他的大城市里。


“深圳反正我没见过,我觉得遛鸟应该会被当成神经病。”


整个展览做下来,葛宇路其实很伤感。是因为计划失败了,事实上,每个由此获得假期的美术馆员工,都或多或少有所收获。展览期间,有的人天南海北到处去玩,跟各种艺术家接触;也有的获得了时间,终于好好地歇着,把房间收拾了一下。


美术馆员工在休假期间拍摄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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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伤感来自对职场博弈的认知。


他曾经让美术馆老板和员工都坐下来,交流这其中的问题。最后发现,在这套利益驱动的系统里,彼此的命运是环环相扣的,谁都停不下来。老板停下来就发不了工资,发不了工资员工就没法干。


这个系统中老板是话语权比较大的一方,但也仅仅是一方。传统的对抗符号,比如说“万恶的资本家”,在这其中也无法适用,他找不出绝对恶的那一方。


任何人贸然地去调整,尽管是带着好意,带来的都可能是链条上的某一环出问题。项目期间,他始终抱着一种不安,害怕这种介入最终是有害的,甚至导致一些员工被开除。


但结果上看,这种顾虑没有成真,反而,他的实验激励了一些改变的发生。这家美术馆决定,在今年将展览的一系列决策都交由工作人员。那个学英语的女孩,也得以如自己最初的想象,在其中注入自己的诸多创造。


内心深处,葛宇路知道这是一种“侥幸”,说明这家美术馆有这样的意愿以及弹性,换另一个行业,甚至另一个机构可能都不会适用。


反观自身,即便如今不再隶属于任何一家公司,拥有几乎让人艳羡的可自由支配时间,葛宇路也并不觉得自己逃脱了这种博弈的逻辑。


他想,本质上所有的艺术都是一种社会介入,因为每个艺术家都面临生活。即使是关在屋子里创作的画家,“现在哪个屋子不得付租金,不得掏钱买呢?这个时候他就已经在抵抗现实。”


《假日时光》展览开幕现场


展览结果后,葛宇路曾做过一次分享会,当天讨论气氛异常热烈,观众争相倾吐对自己工作的不满。


其中有一名书店员工,和大家的发言都不太一样。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在活动前后搬椅子、收椅子,但他非常开心,因为自己的工作如此简单机械,忙里偷闲可以看书,还能够拿到钱。这就是他理想的状态。


他的话很快就被更激烈的控诉给淹没了,却给葛宇路留下很深的印象。“这个声音很独特,因为他不符合我们预设的那个道德框架,他没有感受到剥削,反而觉得很自在。”他说,“所以我觉得更重要的,是尊重每个人的选择和期待,而不是用一套约束性的框架把每个人都打造得一模一样。”


可以工作,也可以不工作;可以躺平,也可以不躺平。重要的是个人能找到自己最心安理得的、完整的状态,而社会也允许他们去这样生活。“反正路径不止一条,但凡当大家都觉得只有一条路走的时候,那肯定就‘卷’死了。”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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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媒体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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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雨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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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sing L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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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梦源

图片由采访对象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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