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3日上午，江西省安福县，一家民办幼儿园发生了3死6伤的血案。案件发生后，当地警方展开抓捕行动并发布警情通报，48岁的凶手刘小辉很快被抓归案。网上照例是井喷状的愤怒和谴责。当然，还有要求严惩的呼声。严惩是一定的，不需要呼吁。
这些年来，这样的愤怒和谴责实在是看得太多了。通过公开信息，我们可以了解案件的经过和后期的严惩，但很少看到对此类案件凶手作案动机的分析。分析作案动机，不是为了给凶手洗地找理由，而是为了反思，避免类似悲剧的发生。遗憾的是，大多数人思考的结果都是认为安保措施太弱，要加强保安力量。民间“智库”如此，官方也这么认为。可以想像，接下来安福县及其所在的吉安市很快就会对幼儿园、小学的安保工作进行督查、排查，要求办学机构增加保安人手。安福血案显然是针对不特定对象实施的报复社会犯罪，这类凶手之所以选择幼儿园、小学，是因为孩子们抵抗力差，行凶更容易得手。当这种凶手选择杀戮时，也就选择了死亡。所以，再严厉的惩罚也起不到任何震慑作用。选择同归于尽的方式报复社会的人，通常都是被欺侮的弱者，这一点无庸诲言，逃避它就是讳疾忌医，无异于纵容后来的凶手。欺侮人的方式各有不同，但被欺侮只有两种形式。一种有特定的施害人，另一种是系统性的欺侮，找不到具体的施害人。有具体施害人的不公事件很好处理，毕竟冤有头债有主。那种受到系统性伤害的，找不到报复对象，在他眼里，欺侮他的是整个社会，是所有人，他可以向任何人实施报复行为。向强者报复，很可能会失败；只有将屠刀挥向弱者，才能保证得逞：“我对付不了你们，还对付不了你们的孩子！”在他眼里，不是只有那些欺凌过他的人才是仇人，所有人都是坏人、仇人。我感到不解的是，这么多的恶性报复案件，竟然没有看到过一份公开的犯罪心理及动机分析。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在做这方面的工作，但如果做了之后成果不向社会公开，做了也等于没做。2021年6月5日下午，安徽安庆某步行街发生一起针对不特定对象的恶性凶案，导致6名无辜路人死亡、14人受伤。案发之后，安徽省委书记、省长作出四点批示，其中一条是加强社会面防控，防范类似事件再次发生。这样的防控有用吗？当然没用。对一个不想活了只想拉人垫背的绝望凶手来说，机会实在是太多了。你防控了东街，他去西街；你防控南街，他去北街；你校园门口增加保安了，他趁放学时动手……真正能够治本的是，给受欺侮者有说理的地方，有寻求公正的地方；当有人遭受不公时，与事无关的人要有为他发声的勇气。安庆步行街凶案发生后，我曾根据凶手吴亮在QQ空间及微信朋友圈里留下的文字进行心理分析，写成了《安庆致6死14伤嫌疑人吴亮的心路历程》一文，可惜因为原来的公众号被风沙，文章也无法阅读了。1996年出生的吴亮，很小的时候母亲就离家而去，和爷爷、奶奶、父亲一起过着极度穷困的生活。他曾因自卑而辍学，后来又萌生重新上学的念头，但学校没理他，跑到教育局咨询又被工作人员敷衍了事。他想到自杀，但又害怕自杀的痛苦，于是想通过杀人被判死刑。最终于2021年的那一天酿成了血案。吴亮的文字里有个细节引起了我的注意：当他刚开始产生杀人念头时，他很惭愧，觉得不该伤害无辜者。但随着处处碰壁，他不再觉得有谁是无辜的。他曾写过这样一句话：“既然世人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那我偏要把世人绑在一根绳子上，大家一损俱损……”说得明确一点，意思就是：我要让你们这些于他人痛苦无动于衷的人和我一起痛苦。也许有人会用一句“精神病”来评判这句话，但他这句话却体现了社会学的一个原理。虽然吴亮只有小学四年级的文化，但他的这句话却和法国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的一段话有异曲同工之妙。孟德斯鸠在《论法的精神》一书中写到：“对一个人的不公，就是对所有人的威胁。因为对一个人的不公，所显示出来的是制度的逻辑。这种逻辑，可以用来对待所有人，无人能保证自己可以幸免。”美国作家海明威也有一段类似的话：“所有人是一个整体，别人的不幸就是你的不幸。所以不要问丧钟为谁鸣，它是为你而鸣。社会是一艘大船，所有人都在同一艘船上，当船上有一个人遭遇不幸的时候，很可能下一个就是你。”让吴亮倍感屈辱的人生历程中，并没有一个具体的人对他作恶。他认为自己之所以如此不堪，是因为世人都是自私的，不去过问与己无关的事，所以他认为没有谁是无辜的，屠刀砍向谁都可以。事实上，很多人被损害时都找不到具体的责任人。如那个住在上海虹桥厕所中的女子阿芬，她3月份到上海打工，恰逢上海“静态管理”，解封后又因为曾经“阳”过在找工作时被屡屡拒绝，最后只能住在厕所中，靠面包和水度日，后来因为一篇报道她的文章总算找到了一份每天干十二个小时的工作。她被当成了坚韧不拔的正能量。但如果她心理崩溃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走上极端，人们又该如何辱骂、诅咒她！类似这样没有施害者、却有人受到伤害的事件绝不是一件两件。每天晚上，上海虹桥下都有人露宿在那里，他们当中有没有人走上恶性犯罪之路？我不知道。对人的伤害并不一定是侵犯利益，对自尊心的践踏同样会诱发极端事件。今年4月份，河北迁安一位老农因为在疫情期间下地干活，被要求用广播作检讨。虽然这起荒唐的事件在全国范围内广受批评，但仍然不乏效仿者。8月2日，河南宁陵又有一位老农因为下地打药，被防疫人员要求用大喇叭做10遍检讨。虽然两位老农很隐忍地承受了，但如果这种做法常态化，就必定会碰到不愿忍受的人，进而诱发恶性案件。今年以来，因为封控和交通罚款，我已经知道数起没有公开报道、但通过私人渠道得以证实的惨重血案。虽然历史的车轮进入了二十一世纪，但还没有哪一个社会做到了完美，每个地方都有阳光照不到的阴暗面，也都有不公存在，并进而发展为恶性案件。我们要做的不是掩盖它，而应该坦诚地面对它、分析它、研究它，找出其中的逻辑，这样才能减少它、避免它。选择回避或讳疾忌医不仅于事无补，反而会让普通民众失去防备心理，让凶手更容易得逞。其实，各类不公事件中，个体欺凌的矛盾很容易化解，真正难解决的就是那些没有施害人的伤害。受伤害的人满怀愤懑，却找不到一个可以理论、哪怕只是埋怨的人，他的愤懑积累下来，必定将整个社会视为仇人，一旦失去理智实施报复，必定是针对不特定对象。我们之所以平安无事，靠的只是运气和概率。当那种无施害人的伤害越来越多时，概率就会越来越高，越来越多的人将失去好运。避免受到这种不特定的伤害，靠安保、戒备是没有用的，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危险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以何种方式发生。当我们看到不公时，再也不能抱着“事不关己、绕道而过”的态度，要敢于对不公说“不”，敢于为被欺凌者呐喊。相信所有人都记得美国黑人弗洛伊德被警察跪压致死的事件。该事件发生后，全美有数百万人为他上街游行示威，全世界有近百座城市为他呐喊。那些走上街头的人们，不仅有黑人，也有白人；不仅有普通平民，也有警察，甚至还有检察官和法官。为他人遭遇的不公而呐喊，并不只是在帮助别人，实际上也是在帮助自己。——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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