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风影:碗里的鱼和地里的虎
碗里的鱼和地里的虎
竹林风影|文
安然以待|编
一、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故事里的一个人物曾经是我的姑夫。
故事的主角是村里两个手艺人,一个箍桶匠,我们这里叫箍匠,姓张;一个裁缝,姓赵。
裁缝的屋子就在我家右前方,我唯一的姑姑嫁给了他,还生了一个儿子。后来不知为什么,姑妈不爱他了,逃婚跑到武汉打工,自己养活自己。
那时候是民国时期,农村少妇逃婚,是莫大的丑闻。我大伯带人到武汉把姑妈抓回来,一顿暴打之后,要姑妈答应跟裁缝好好过日子,姑妈宁死不屈,大伯抡起扁担把姑妈打得昏死过去,凉水泼醒之后问姑妈从不从,姑妈说:“你打死我吧!要我跟裁缝过,我宁愿死!”
祖父看姑妈铁了心,从大伯手里夺过扁担,对姑妈说:“你走吧,徐家再没有你这个女儿!”
祖母把姑妈留在家养了几天伤,一个黄昏,姑妈挎着一个布包袱走到团风,从那里坐船到了武汉,后来嫁给了一个码头工人,生了两个女儿。(我的文章《大姐》和《两次上汉口的经历》里提到的姑妈,就是这个烈女子)。
扯得有点远,我写这些,一是为了证明后面要写的离奇故事的真实性,二是故事跟前姑夫的这段婚姻有关系,所以我还得扯。
姑妈和裁缝生的儿子叫赵汉华,是我的表哥,长得风流倜傥,都说是少见的美男子。表哥念书到初中毕业,参加了工作,这时候已经是新中国了。表哥娶了妻,生下一个女儿。
表哥有个坏毛病:风流。他喜欢女人,女人也喜欢他,因此他在单位风流韵事不断。一个被他绿了的男人告了他,表哥被判十年徒刑。
表哥在劳改农场做最苦的活:采石头。有一天他被滚下的大石头砸中头部,来不及哼一声就死掉了。死了就死了,一分钱赔偿也没有。
表哥死了之后,表嫂带着女儿改嫁走了,裁缝成了孤家寡人。裁缝一个人住一幢大房子,空落落的,可能是睹物思人受不了,就把房子卖给大队(现在叫村),盖一间小屋住。大队把裁缝的房子拆掉,建筑材料搬去做大礼堂。拆屋的前一天晚上,裁缝嚎啕了大半夜,我至今还记得他的哭声:“我的汉华儿啊!”
裁缝的房子卖了八百块,那时候是一笔巨款,裁缝成了村里最有钱的人。
后面发生的故事跟这笔钱有关。
二、
箍匠的老婆孩子是人民公社社员,箍匠却是有单位的人,那时候叫“工人”,或者叫“公人”,公家的人。他的单位是公社的木业社。
木业社几十个木匠,做些粗笨农具和桌椅板凳,做檩条,做门窗,他们拿固定工资,月工资少的十几块,多的三十几块。十几块也比种地的社员强多了。生产队的青壮劳力,一个月的收入不到十块钱。虽然公社也在农村,但是木匠们是公家人,他们享受城里人的待遇:一个月三十四斤供应粮,四两油。夏天还有“降温物资”拿回家:一斤白糖,两听水果罐头、三斤梨,村里的小伙伴羡慕得要死。
木业社里只有张箍匠一个箍桶匠,不知道为什么,他箍的桶老是卖不出去,领导就让他不要上班了,出去自己养活自己,保留“公人”身份,单位不给他发工资,他也不向单位交钱。这样,箍匠成了全中国唯一的个体户。后来改革开放兴起的“停薪留职”,可能是从箍匠那里学到的经验。
张箍匠离开了单位,没有了工资收入,夏天没有白糖、罐头和梨拿回家,但是他家的饭碗里有了鱼。
改革开放以前的大集体,生活非常苦。家乡走出去的那位元帅说“国民经济停滞不前,农民缺吃少穿,今不如昔”,批林批孔的时候狠批这句话。生产队里开大会,穿着破衣烂衫的农民个个都要上台,痛骂元帅胡说八道,骂完了紧一紧破袄上的稻草腰带,擤一擤冻出来的清鼻涕,抬脚弯腰在布鞋上擦一擦,再把手笼进袖子里,蹲下来看别人骂元帅。
有一个名叫罗红伢的老农说:“这个野心家是不是糊涂了,说金不如锡,金子怎么不如锡呢?他是不是苕了(傻的意思)?”
我那时候是小学三年级的学生,在四面透风的教室里,饿着肚子,瑟缩着身子,用冻得红肿的手握着笔写批判元帅的大批判文章。老师说一句我们写一句:在伟大领袖的英明领导下,贫下中农吃得饱,穿得暖,过着幸福的生活,阴谋家、野心家、叛徒却说农民缺吃少穿,完全是胡说八道......
描写那时候缺吃少穿的文章很多了,描写那时候缺菜的文章却很少看到。号召农业学大寨,以粮为纲,地都要用来种粮食,打下粮食支援亚非拉和阿尔巴尼亚,只留很少的一点地种菜,农民吃菜就成了大问题。特别是冬季,没有新鲜蔬菜,只有腌菜。
一碗粥,或者一碗饭,上面放一撮腌菜,这就是农民的日常伙食。有时候腌菜也没有,一小碗开水,放一点盐。吃口饭,筷子头蘸一下盐水,就着咸味儿下饭。
箍匠家的饭碗里却有鱼!
三、
木业社让箍匠“停薪留职”自谋生路,一个月三十几块的巨额收入没有了,要过人民公社社员一样的苦逼日子,箍匠悲痛万分,被老婆骂了好几天,箍匠哭了好几回。哭过之后,箍匠挑起箍桶工具,开始走村串户自谋生路。
其他的箍匠都在生产队里战天斗地,偌大一片土地只有一个张箍匠,因此他的生意出奇得好。那时候没有塑料制品,桶呀盆呀都是木制的。农民的大桶小盆旧了破了漏水了要整修,姑娘出嫁得送一大一小两个新脚盆做嫁妆,这些都等着张箍匠去做。张箍匠的收入惊人!他一天挣三块钱,有时候一天挣到十块钱!箍匠的收入比木业社的木匠们高出三四倍,日子比同村的人民公社社员们好过更多倍。
冬天,社员们都得上工地学大寨,挖山开河,“两个五点半”,早上五点半,天还没亮,冒着凛冽的寒风上工,晚上五点半收工,天已经黑下来了,两不见天。累的精疲力尽,没有一分钱工资。箍匠呢,天亮了起床,吃过早饭,太阳老高了才挑着担子慢悠悠出门,天黑了怀揣钞票回家,高兴得抱着老婆猛亲。
社员吃米饭就咸菜,箍匠家里吃鱼!
冬季晴天的中午,我们这些小孩子喜欢端着饭碗到墙根下蹲着吃饭晒太阳。我们的碗里是一撮腌白菜,条件好的是一撮腌萝卜丝,箍匠家孩子的碗里,除了腌菜,还有鱼!有时候是一条十几厘米长的刁子鱼,有时候是两条手指头那么长的小鲫鱼。油煎的鱼,黄黄的皮,白白的肉,鲫鱼肚子里有金黄的鱼子,那个香呀,害得我直咽口水,馋得想抢过来吃!
箍匠的一儿一女,名叫木清、腊荣,常常和我们一起在墙根下吃饭,我们常常看他们碗里的鱼,一边看一边咽口水。有时候伙伴们回家添饭去了,我就讨好地凑近木清,木清拿起鱼,撕下一小片鱼肉给我,我把那一小片鱼肉放进嘴里咂摸,我品!我品!我细细品!直到添饭的小伙伴回来了,才美滋滋地把鱼肉吃下去。
裁缝是村里最有钱的人,他的饭碗里也有鱼,但是他从来不到墙根下吃饭,所以我没有看见他吃鱼。
箍匠和裁缝有钱了,常常一起到镇上买鱼回来吃,有时候还买肉!那时候是早集,天没亮就出门,走到镇上买了鱼,回来的时候太阳一丈多高。
四、
我的家乡,东边十多里是大别山的余脉,西边十多里是平坦的大平原,地理上属于长江中下游平原。位于山地与平原之间的过度地带,属于起伏性平原。家乡所在的镇子,下雨的时候,雨水从东边的山上淋下来,到山下汇成一条河,从镇子旁边流过,镇子因此得名淋山河。东面是山区,西边是平原,所以家乡那条河是由东往西流的。
那时候野生华南虎还没有灭绝,大别山老虎不少。农业学大寨到处挖山,挤占了华南虎的生存空间,老虎多次从山里跑到平原地区伤人。离我们村不远的北陈家湾,夏天的一个晚上,村民们都在打谷场上睡竹床,一只老虎来了,跑到竹床阵的中间叼起一个小女孩跑了。家乡闹起了虎患,一到晚上我们小孩子就害怕。小孩如果哭闹,大人就吓唬他“老虎来了”,小孩赶紧不哭。
这一天,箍匠和裁缝又结伴到淋山河镇上买鱼,回来的时候太阳丈把高。他俩路过一个名叫夏家河的村子后面的时候,裁缝看见路边的地里躺着一个奇怪的畜生,黄色的毛,黑色的花纹。裁缝对箍匠说:“箍匠,你看那是什么?”箍匠说:“不认得。”裁缝比较狡猾,他对箍匠说:“你去看看。”自己却站着不动。
箍匠走过去,观察了一会,踢那畜生一脚,说:“畜生,起来。”
那畜生晚上在夏家河吃了一头猪,吃饱了睡觉,不想动,有人踢它屁股,它抬了一下头又睡下了。
箍匠对裁缝说:“好像是老虎。”
裁缝说:“肯定不是,要是老虎的话,你踢它,它早就吃你了。”自己仍不肯过去。
箍匠胆子大了起来,猛踢畜生屁股,边踢边喊:“畜生,起来!”
那畜生火了,一声长啸,跳起来把箍匠扑倒在地,抓了一下,箍匠胸前的棉袄破了,鲜血流出来,裁缝知道那畜生是啥了,扔下鱼,撒腿往夏家河村子里跑,一边跑一边大喊:“老虎来了啊!老虎来了啊!”
几十个农民拿着锄头铁锹跑出来打虎。那只华南虎吃饱了猪肉,抓了箍匠一下,就那么把箍匠按在地上并不吃他,箍匠吓得昏死过去。老虎见很多人跑过来,就开始逃。虎落平阳被人欺,老虎被夏家河的农民包围,死于锄头铁锹之下。
五、
夏家河发了虎财!虎肉论两卖,三元七角钱一两!那时候农村赤贫状态,这么贵的肉谁买得起?疑难杂症病人。那些听说虎肉能治病的人,从很远的地方赶来买个一两二两。
箍匠被虎抓伤,受了惊吓,夏家河的生产队长赏了他半斤虎肉。箍匠老婆把虎肉炖了给箍匠补身体,他说老虎肉不好吃,有腥膻味儿。
箍匠养好了身体,继续他挑着担儿走村串户的幸福生活,我们继续眼馋木清和腊荣碗里的鱼。
后来开始改革开放,农村分田到户,真的吃得饱穿得暖,农民的日子好起来了,碗里也有了鱼,我们再也不眼馋箍匠家人碗里的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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