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英 | 黑格尔绝对精神的“绝对性”辨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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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格尔绝对精神的“绝对性”辨析
欧阳英 | 文
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研究员,哲学博士,社会学博士后,博士生导师。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史学会理事,全国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研究会副秘书长。主要学术著作有:《走进西方政治哲学——历史、模式与解构》《重读毛泽东》《构建和谐社会的政治哲学阐释》《在社会学与政治哲学之间——当代政治哲学研究的新路径》《马克思政治哲学思想探析》等。主要译著有:《利害相关者资本主义》《正义的尺度》等。先后在《哲学研究》《马克思主义研究》《哲学动态》《世界哲学》等权威与核心刊物发表学术论文70余篇,60余篇论文被《新华文摘》、人大复印报刊资料等转载。
提要:众所周知,“绝对精神”是黑格尔的核心思想,那么,“绝对精神”的“绝对”意味着什么?或者说,该怎样理解“绝对精神”的“绝对性”?这是需要悉心辨析的难题。本文力求借助海德格尔的“元一”概念和鲍德里亚的“内爆”概念,对此做出新的诠释,认为黑格尔向人们呈现出的是一个具有“内爆性”特征的绝对体系,并且与具有“开放性”的康德哲学之间保持了一种平行发展的关系,由此可以进一步回应上世纪80年代以来国内学界的相关争论,得出“要黑格尔,也要康德”的结论。
关键词:黑格尔;绝对;元一;内爆
一、问题的提出
众所周知,“绝对精神”是黑格尔的核心思想,那么,“绝对精神”的“绝对”意味着什么?或者说,该怎样理解“绝对精神”的“绝对性”?这是需要悉心辨析的难题。恩格斯曾经充分强调绝对精神具有“包罗万象”的特性。但是,正因为在黑格尔那里绝对精神既是“最强有力的和最囊括一切的”,又是“一切的规定和它所设定的全部充实的内容都要回复”到的“绝对形式”,所以它就不可能是开放与发散的,而是封闭与收敛的。从思辨上说,既然绝对精神是包罗万象的“绝对”,它就可以被浓缩为“唯一性”,即成为类似于数学意义上的“点”或黑格尔视域中的“点性化”(Punktualitaet),同时这也就是正如海德格尔在《哲学论稿》中所说的需要用“元一”(Einfalt,或译作“混元”“纯一性”)“独一”(Einzigkeit)等概念去描述那包罗万象、无所不在的存在现象。而且,当我们拥有了“元一”或“独一”概念之后,又可以反过来进一步追问:作为“元一”或“独一”的绝对精神,又是如何让包罗万象能够得以延续发生的?这也就是海德格尔曾经说的“让同一东西,即存有的独一,重又变成急难,而且因此从一种更为原始的真理而来变成急难”。应当说,也正是在力求回答上面的追问中,可以发现当代的“内爆”概念在解读黑格尔哲学的过程中所能发挥的重要作用。
物理学的内爆概念(implosion)在上世纪60年代被麦克卢汉引入社会科学,同时得到了鲍德里亚做出的哲学意义上的肯定。鲍德里亚给予“内爆”明确的界定,如内爆就是“慢动作的恐慌,无外部变量。这是一种内在于饱和的整体的激烈的力量(violence)”,“正是内爆废除了‘四进制’世界的形式,包括控制论的和组合论的”,等等。可见,依据鲍德里亚的解释,哲学意义上的“内爆”概念所强调的是“饱和的整体”在“无外部变量”的自我封闭情况下内在的激烈的力量的迸发。依此来看,一旦黑格尔所描述的包罗万象的绝对精神体系能够成立,这种绝对精神体系可以并不被理解为一种“死寂”的存在,人们可以进一步强调其内部拥有激烈的力量,以此来表明其内在发展的丰富性。内爆概念可以帮助黑格尔克服其曾经害怕因为提出“绝对”而遭遇“斯宾诺莎式的神”的“无世界”境遇的困扰。所以可以说,正是从内爆概念出发,黑格尔绝对精神的包罗万象如何在“元一”性的空间里得以延续性的发生这一点能够得到解释。
上面的追问及回答用后现代主义所倡导的解构与“异延”的方式,通过解构黑格尔的绝对精神的“绝对性”并将其“异延”到新的语境下,同时结合海德格尔的“元一”概念与鲍德里亚的“内爆”概念,对黑格尔哲学的思想发展路径展开新的深入剖析,是一种力求超越黑格尔哲学自身的思想解读。正是基于此,本文尝试性地对黑格尔哲学有了新理解,即认为正因为黑格尔客观唯心论极力主张的是包罗万象的绝对精神,所以从深层次上说它实际上向人们呈现出的是一个具有“内爆性”特征的绝对体系,在此借助内爆概念,可以更加深入地理解黑格尔哲学的本质。当代德国哲学家迪特·亨利希曾用“平行论”来解读黑格尔哲学与康德哲学的关系,因此本文还将借助关于黑格尔哲学本质的上述理解,论证平行论的合理性,并得出“要黑格尔,也要康德”的结论。下面本文将对上述内容做具体的论证与说明。
黑格尔(1770—1831)
二、“绝对”“元一”与“内爆”
“绝对”是黑格尔哲学的核心概念,是黑格尔绝对精神的“绝对性”的重要体现。黑格尔曾特别强调自己的客观唯心论“应称为绝对唯心论”。R. 克罗纳(R. Kroner)曾说:“黑格尔的体系不仅要求成为科学全体;毋宁说,精神本身就是体系,而体系本身就是精神:体系是绝对者,因为绝对者是精神。”由此可见,黑格尔的体系、绝对精神以及绝对者(即“绝对”)三者之间已是互不可分的关系,人们可以从三者是合为一体的意义上来理解三者的存在。在黑格尔那里,“绝对”(das Absolute)既是实体(substance)亦是主体(subject);既是存有(being)亦是思维(thinking);既是观念(idea)亦是实在历程(real process);既是一(One)亦是一切(All)。因此,针对“绝对”,不仅需要对其复合性本质有所认识,同时还须充分认清其中蕴含的“一”与“一切”的关系问题。
关于“一”,海德格尔使用了 “元一” “独一” “唯独” “单纯的独一” “纯然的单一”等多种不同的概念,但它们均指向“一”的唯一性。海德格尔认为,“元一”是特别重要的,其内部隐藏着二重性,从而使事物的发生有了“一生二”的可能,即“存在本身——这说的是:在场者之在场,也即在场与在场者的从两者之元一而来的二重性”。海德格尔在讨论其“四方域”(Geviert)概念时,最后搬出“元一”来加以总结,其目的非常清晰,即在谈论“多”之后,回过头来贯彻并维持同一性中的“一”的关键地位。在《哲学论稿》中,海德格尔特别强调包罗万象、无所不在的存在现象,是“最独一的唯一性中的存有”。就此来看,面对黑格尔的“包罗万象”的绝对精神,虽然将其与“一切”联在一起是合理的,即必须指明其是无所不包的,但同时还须进一步看到的是,其也有着海德格尔强调的“元一”或“独一”那样的“一”的有限性。尽管黑格尔的绝对精神是“无所不包”、“无所不在”的,但其边界却并不是开放、动态与不确定的,而是封闭、静态与确定的,因为所谓的“元一”或“独一”便意味着封闭性、静态性与确定性的存在。关于这一点,正是海德格尔所说的:“当黑格尔谈到概念工作,他并不是指学究们的绞尽脑汁的辛劳,而是指绝对本身从无条件的自身确定性中迸发出来,而进入它的自我把握的绝对性之中。”在黑格尔那里“绝对本身”已是绝对的、确定的、无条件的边界,所以人们无法摆脱绝对本身,而只能投身于绝对本身,并从中把握绝对性。黑格尔强调“绝对”是一个过程,但他针对“这个过程”所做出的“诸环节的运动之总体”“结果就是开端”“圆圈”等概述 ,却与封闭性相关。因此,尽管“绝对”是一个过程,但同时也是一种“封闭”。
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恩格斯指出:“黑格尔哲学(我们在这里只限于考察这种作为从康德以来的整个运动的完成的哲学)的真实意义和革命性质,正是在于它彻底否定了关于人的思维和行动的一切结果具有最终性质的看法。”不过其后他话锋一转又说道,黑格尔“把历史的终点设想成人类达到对这个绝对观念的认识,并宣布对绝对观念的这种认识已经在黑格尔的哲学中达到了”,如此一来黑格尔思想的“革命的方面” “被过分茂密的保守的方面所窒息”。在恩格斯的上述解读中,黑格尔哲学是革命性与保守性的并存这一点得到凸显。如果用通俗的话来说即表明,黑格尔哲学实现的并不是向外的开放性发展,而只不过是“螺丝壳里做道场” “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而已。也就是说,由于以包罗万象为表现形式的绝对精神只是在海德格尔所描述的有限的“元一”性的封闭空间得以发展,所以最终在黑格尔那里,绝对精神只能在“元一性”的封闭空间内部进行拥有着无限可能的“包罗万象”的保守性的革命发展。倘若用麦克卢汉与鲍德里亚的“内爆”概念做进一步解读,上述情况亦说明黑格尔哲学实际倡导的是“内爆性”的革命性发展。
物理学的“内爆”概念由麦克卢汉引入社会科学,因此麦克卢汉在内爆概念的发展中具有始祖意义。鲍德里亚被誉为“法国的麦克卢汉”,他挪用了麦克卢汉的内爆概念,让其特指一种信息的自我复制和无限增殖的过程。在吸收“内爆”概念的基础上,鲍德里亚重新解读了“模拟”与“拟真”。在他看来,模拟产生的超真实(hyper-reality)世界是一个内爆的世界即“媒介意义的内爆”,“这正是拟真开始的地方”。鲍德里亚还指出“拟真”表明的是,“对真实的精细复制不是从真实本身开始,而是从另一种复制性媒介开始”,于是“真实化为乌有,变成死亡的讽喻,但它也因为自身的摧毁而得到巩固,变成一种为真实而真实”。因此说到底,鲍德里亚力图用“内爆”概念来表明,模拟只能是无限趋近于真实的“拟真”,这种情况可被称为“媒介意义的内爆”。但是,因为媒介在制造“真实”的过程中也在吞噬着意义,并且也在拼贴与制造意义,因此这里事实上也存在着“意义的黑洞”。
封闭是内爆的前提,这与鲍德里亚主张内爆是“无外部变量”的具有一致性。黑格尔哲学的内爆性之所以能够成立,不仅在于如前所述黑格尔的绝对就是一种封闭,而且还在于绝对精神的包罗万象决定了绝对精神作为“绝对本身”已拥有它自身无法突出重围的“元一”性的封闭空间。而且,当我们强调黑格尔哲学属于内爆性的绝对体系时,还可以进一步借鉴鲍德里亚所说的“媒介意义的内爆”来做深入理解,即认为黑格尔哲学的内爆性所表明的是:承认在一个封闭的世界里存在着一个对绝对精神的包罗万象的不断实现的过程;并且,在此存在着鲍德里亚所说的“摸似” “拟真”与“真实”的差异关系。这也就是说,在绝对精神的封闭体系内,人们可以不断通过“摸似” “拟真”等方式走近“真实”,揭示“真理”,实现“真理意义的内爆”。黑格尔曾经指出,“只有概念才是真理,或更确切点说,概念是存在和本质的真理”,而如此一来,在他那里作为绝对精神的概念或观念体系的重要意义,就在于其拥有“无限的”真理性内容等待人们去挖掘,从而帮助人们完成“真理意义的内爆”。对此,也正是L. 科莱蒂(L. Colleti)曾指出的,黑格尔作为柏拉图哲学的继承人,充分肯定了无限的存在,即思维与上帝。
基于上述分析可以看到,前面提到的恩格斯用革命性与保守性来评价黑格尔哲学这一点能够得到更准确的解释。针对恩格斯的评价,以往人们很难进行具象理解。但从内爆角度来看,所谓的革命性就是指黑格尔积极主张绝对精神有着包罗万象的无限的发展可能;所谓的保守性就是指黑格尔绝对精神的包罗万象的无限发展只是在海德格尔所描述的“元一”性的空间里完成。目前国内关于黑格尔哲学研究的一个通行结论是,黑格尔哲学所设定的绝对理念将一个不断否定自身的存在的开放体系封闭了。其实,如果从内爆角度来看,黑格尔绝对精神体系的封闭性是有意义的,因为它告诉人们在一个“元一”性的封闭空间里,绝对精神同样可以进行不断否定自身存在的“包罗万象”的无限发展,其与众不同之处在于所采取的是向内的内爆性无限发展形式。在“内爆”概念没有引入哲学之前,人们往往只可能消极地理解黑格尔绝对精神体系的封闭性,并将这种封闭性用保守性来表达;但是借助内爆概念,黑格尔绝对精神体系封闭性的积极意义可以得到深入挖掘。
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指出,在黑格尔那里,“如果思维不想放弃对整体的把握,那就必须走向内发展的道路,就必须力图找到那个思维的主体。存在可以被设想为是这一产物,这时,就没有非理性的裂缝,没有彼岸的自在之物。”此处卢卡奇指出黑格尔“必须走向内发展的道路”,是迄今为止所能看到的对黑格尔哲学内爆性的最清晰表达。依照卢卡奇的解释,一旦确立以主张绝对精神的方式来保证对整体的把握,那么在此种情况下,任何企图超越绝对精神的努力就是不可能的,因此,在黑格尔那里,思维“走向内发展的道路”就成为其“必须”做出的唯一选择,在此不仅“非理性的”东西不可能存在,而且康德的“彼岸的自在之物”也不可能存在。
海德格尔(1889—1976)
三、“绝对精神”“同一者”与“内爆”
海德格尔曾说:“同一者以及同一者所是的东西,是绝对不可怀疑的东西。”倘若将此观点用于对黑格尔与康德关系的理解即表明,黑格尔之所以能彻底否定康德的怀疑论,是与其主张“同一者”(das Selbe)相关的。海德格尔指出,“倘若一切分离者被带向统一性,而这种统一性处处都是决定性的,那么,不可怀疑者就呈现出来了”。在这里,成为同一者就是成为绝对不可怀疑者的前提。严格说来,只有主张同一者,黑格尔才能肯定绝对不可怀疑者的存在,成为绝对的不可怀疑论者。因此需要看到的是,正因为黑格尔肯定了作为“绝对不可怀疑者”的同一者,他才真正成为了康德怀疑论的彻底否定者,即绝对的不可怀疑论者。海德格尔说道:“对于黑格尔来说,绝对就是精神:在无条件的自我认识的确定性中寓于自身而在场的东西。”这是海德格尔对黑格尔绝对精神做出的诠释,可以被视为对绝对精神是“同一者”的最好注释,因为从中可以看到,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就是一个完全的自我确定与自我依存的存在。关于这一点,也正是黑格尔自己曾强调的,“思维却是自己在自己本身内,自己与自己本身相关联,并且以自己本身为对象”,“理性已意识到它的自身即是它的世界,它的世界即是它自身时,理性就成了精神”。
海德格尔区分了同一者(das Selbe)与相同者(das Gleiche):所谓的同一者就是共属一体性,是形而上学—逻辑意义上的“同一性”;所谓的相同者则不是共属一体的,其中包含差异性。从这个意义上说,当我们强调黑格尔的绝对精神与同一者相联时,也是希望进一步明确绝对精神并不是由相同者所构成的整体,它其实是同一者本身。歌德曾在一首小诗中写道:“无物在内,无物在外,因为在内即在外”,对此,海德格尔的解释是:在这里“歌德所思考的其实不是相同者,很可能相反地是同一者”。透过海德格尔的解释,人们进一步看到,黑格尔视野中的包罗万象的绝对精神是世界上最大的,或者说“唯一”的同一者,因为在它那里已经完全没有内与外之别。黑格尔的绝对精神既是绝对者也是同一者这一点表明,它已并无必要进行向外或者说对外的开放性发展,只需在一种共属一体的完全自我封闭的系统内完成自己的发展。所以,黑格尔曾生动地说道,“举凡一切在天上或地上发生的——永恒地发生的,——上帝的生活以及一切在时间之内的事物,都只是力求精神认识其自身,使自己成为自己的对象,发现自己,达到自为,自己与自己相结合。精神自己二元化自己,自己乖离自己,但都是为了能够发现自己,为了能够回复自己。”
黑格尔指出:“在理念否定的统一里,无限统摄了有限,思维统摄了存在,主观性统摄了客观性。”可以说,这一论述与鲍德里亚阐发异曲同工。鲍德里亚认为,就麦克卢汉的“媒介即讯息”这一论点来看,它“并不仅仅意味着讯息的终结,也意味着媒介的终结”。因为在此,“媒介,即电子大众媒介这个概念的本来含义消失了,也就是说,那种将不同真实以及不同真实性状态联结在一起的力量消失了。”因此,“严格说来,这就是内爆的含义:两极之间的消融,差异性意义体系之间的短路,关系和对立的消解”。经过鲍德里亚的解释可以看到,如同黑格尔强调在绝对精神的世界里“无限统摄了有限,思维统摄了存在,主观性统摄客观性”一样,内爆的过程也是一个不断消解对立关系的过程。一旦在绝对精神里,无限无法统摄有限,思维无法统摄存在,主观性无法统摄客观性,那么内爆就无法成立。因此,黑格尔极力强调上述三种统摄关系的存在,以保证内爆得以成立。
海德格尔严格区分了“同一者”与“相同者”,从本质上说外爆与内爆的差别正是这种区分的重要反映。由于与内含差异的“相同者”相联,外爆所表明的是矛盾对立以差异性的形式呈现,并得到充分的发展与暴露,表现出开放性;由于与共属一体性的“同一者”相联,内爆所表明的则是矛盾对立的不断自我消解,表现出封闭性。内爆并不表明不包含矛盾对立,而是矛盾对立以新的形式呈现出来,表现出共属一体性的“同一者”特点,即常言说的“雌雄同体”。海德格尔曾说,“黑格尔把精神现象学称为‘绝对精神的墓地’”,“在这里,绝对趋于死亡,上帝死了”。其实,在黑格尔那里之所以会发生上述情况就在于,绝对精神的包罗万象决定了它可以让世界上的一切事物(无论物质还是精神)无一例外地内爆性地发生在其内部,甚至连上帝的存在都无法由此逃遁。这里的“墓地”“死亡”“死了”等比喻,在更大的意义上表明的是绝对精神的无限包容性,而不是指绝对精神会由于自身的封闭性而带来“死寂”的出现。因此,海德格尔在上述论述之后紧接着又说道:“这话可以有任何别的意思,惟独没有‘不存在上帝’的意思。”
鲍德里亚指出,“内爆特指一种无法计算后果的过程”,但“人们必须阻止自己将内爆视作一个消极的(惰性的、倒退的)过程,就像一种语言通过提高进化和革命的对立条件而强加给我们那样”。可见,将黑格尔的绝对精神体系解读为内爆性并非是消极性的,而是具有积极性的。它的积极意义在于,可以让人们认识到黑格尔绝对精神体系的内爆过程,也就是不计其数的以追求真理为目的的思想成果不断涌现的过程。从延伸的意义上说,这一点也是海德格尔提出“开端”(Anfang)与“返乡”(Heimkunft)两个不同概念所希望揭示的内容。
一直以来,人们往往觉得很难真正理解海德格尔为什么要启用“开端”与“返乡”概念,并不清楚在他那里什么东西能够作为开端?返乡又是返回哪个故乡?为什么要返乡?……前面提到海德格尔用“元一”或“独一”来概括那包罗万象、无所不在的存在现象,因此,当他谈到“开端”与“返乡”时,其实就是以“元一”或“独一”为新起点重新出发,力求回到包罗万象的“故乡”的过程。因此可以说海德格尔的“开端”就是对黑格尔绝对精神体系内爆过程的“引爆”,并且这种“引爆”(即“开端”)不是一次性完成,而是呈现出复杂性,即“开端乃是自行建基者和抢先者”,“另一个开端是开端般开端着的开端”等等。对海德格尔来说,这种“引爆”(即“开端”)之所以重要,就在于只有这样,人们才能重新返回到对于真理的包罗万象的认识状态之中,而且这种返回就是返乡,这种包罗万象的对于真理的认识状态就是有着“本源”意义的“故乡”。所以他强调:“(开端性思想)乃是存有之真理的启—思,因而是基础之探基。由于坐落在基础之上,这种思想才首先启示出它建基、聚焦和保持的力量。”海德格尔的“开端”并不是无源之水,而是“坐落在基础之上”,也就是说它实际上是以承认黑格尔所说的绝对精神为前提,而它的意义只是重新追随这个作为绝对精神的绝对,即返回到作为绝对精神的绝对的本源那里去,而且这就是“对于本源的忠诚”,“还乡就是返回到本源近旁”。
借助内爆概念可看到,绝对精神作为同一者最终帮助黑格尔完成了绝对精神只允许在其内部发生的包罗万象的内爆性发展,在此绝对精神的意义恰如海德格尔所说的就在于,“绝对在其绝对性中需要作为崇高位置的王座,他在那里坐定,而绝不屈尊”。从“绝对”拥有“作为崇高位置的王座”角度来看,黑格尔绝对精神体系内爆性的形成完全取决于绝对精神作为“绝对”的确定,如果这种“绝对”没有确定下来,绝对精神体系的内爆性就难以建立。海德格尔指出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乃是绝对之在场”,即表明正因为“绝对”是在场的,绝对精神体系的内爆性就是能够成立的。一旦“绝对”并不在场,就意味着绝对精神体系的内爆性将无法成立,因为边界的无法自闭,只会带来外爆(或者说开放性)的出现。当海德格尔将“开端”与“返乡”结合在一起去解读认识活动的意义时,实际上是希望告诉人们在此边界的自闭与绝对精神体系的内爆都是能够得以成立的。所以他将返乡视为“诗人的天职”,认为“惟通过返乡,故乡才作为达乎本源的切近国度而得到准备”。
鲍德里亚(1929-2007)
四、黑格尔哲学的“内爆性”
与康德哲学的“开放性”
上面的分析已使黑格尔哲学具有“内爆性”这一点明朗化。D. 亨利希认为,康德与其后的费希特、谢林以及黑格尔是平行状态,因此,借助关于黑格尔哲学的上述理解,我们将尝试以“平行论”的方式重新理解黑格尔哲学与康德哲学的内在关系。康德的主观唯心论是一个开放性的先验精神体系,因此,针对黑格尔哲学的“内爆性”,可以将其与康德哲学的“开放性”做比较分析,以便明确二者之间的平行关系。
雅可比曾说:如果没有物自体,我们便无法进入康德哲学,但正因为有了物自体,我们又不可能停留在康德哲学中。在此可以看到物自体对于康德哲学的重要意义。正是通过设定物自体,康德哲学将人们的认识领域限定于有限的现象世界;但同时也正因为有了关于物自体的认识,人类反而具有了由有限的现象走向不可知的物自体的认识自觉。物自体作为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远大目标,引导人类的认识不断地、无限地向其逼近,由此人类认识的开放性便得以成立,同时康德哲学与开放性之间的内在联系也得以建立。康德通过不可知的物自体的设立告诉人们,思维与现实无法保持一致性,人类的认识过程不是追逐思维与其自身同一的过程,而是将人类有限的认识能力以开放的方式不断投入无限的物自体的过程,从而保证认识开放性的实现。关于这一点,正是科莱蒂所强调的,对康德来说,思维同其自身的一致性是不同于思维同现实的一致性的。
海德格尔指出:“‘先验的’一词支撑着整个康德形而上学”,“为了能够对超验之物有所确定,我们必须通过表象方式超出超逾性的表象之外,因而立即进入无穷之境。”在此可以进一步看到康德哲学的开放性与其先验论之间的联系。在海德格尔看来,康德认为存在着先验性的超验之物,但对超验之物的把握是通过表象方式而实现超越,从而进入无穷之境,这是因为“如同一种无边界的境域是虚无的,一种无路径的超越也会自行崩溃。所以,为了把握超越的本质,我们就必须撇开对于超越的超逾,而守住超越本身”。守住超越本身就是守住开放性,这一点即是如同海德格尔所表达的“在等待中我们让我们等待的东西保持敞开”,由此一来海德格尔用“保持敞开”充分指明了康德哲学的开放性。
海德格尔认为,黑格尔把精神现象学看成一份“旅行指南”(或“梯子”),是有背于“本质中的现象学”的。因为这样一来,这个过程就是一个有目的的过程,人们无法“不断往返行进(gehenstaendinghinundher)在一个中间地带”。可以说,海德格尔的批评切中的正是黑格尔哲学的内爆性本质。海德格尔指出,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乃是一个旅行指南,是一本游记,它伴随着日常意识走向哲学的科学认识”,所以在此种情况下,人们不可能在这个过程中实现对绝对精神世界的超越,而只可能拿着精神现象学这份“旅行指南”按图索骥。但是,对于康德来说,主观精神世界并不完全受制于外部世界,在此“纯粹的认知与其说是与对已然存在的对象的认识”,不如说“创生了自己的对象”。由此一来,康德的主观精神的边界并不像黑格尔的“包罗万象”的绝对精神那样是封闭、静态与确定的,而是会在不断向外部世界开放从而创生自己的对象中保持动态的不确定性,直至推向无限。对此,卡西尔的说法是,“康德早已发现了观念论的基本形式,它一方面向人指明了经验之肥沃的洼地,并使其牢固地立足于这个根基之上。另一方面它也让人确保分享到理念、进而分享到无限。这就是康德的形而上学——康德的道路,它祛除了对虚无的畏惧。”
从认识能力角度来看,康德哲学与黑格尔哲学之间在思维路径上构成在两个不同层面上的平行相向运动关系。之所以这样说有两点:第一,从康德哲学方面看,通过认清人类认识能力的有限性,康德强调的是认识的开放性,主张人类能够将有限的认识能力投入到无限的、不可知的物自体世界中去。福柯在《何为启蒙》一文中十分赞赏康德把“必须永远有公开运用自己理性的自由”,看作启蒙的必要条件。这里所谓的“永远有公开运用理性的自由”,就是对理性永远保持开放性的向往。第二,从黑格尔哲学方面看,通过认清人们认识能力的无限性,黑格尔强调的是认识的内爆性,主张人们的无限认识能力可以在由绝对精神构成的包罗万象式的“元一”性的有限世界里得到充分彰显与展现。很显然,基于上面两点可以看到,康德哲学与黑格尔哲学的平行相向运动关系之所以得以成立就在于,康德哲学通过承认认识能力的有限性,向人们展示人类能够将有限的认识能力投入到认识无限的外部客观世界之中;黑格尔哲学通过承认认识能力的无限性,向人们展示人类能够将无限的认识能力投入到认识无限的绝对精神之中。不过总体上说,无论是康德哲学还是黑格尔哲学都没有否认认识的无限性,在认识的无限性问题上它们是殊途同归的。
当然更进一步说,虽然在人类认识能力的有限性与无限性问题上康德与黑格尔有着完全不同的认识结论,但单就“无限性”本身而言,黑格尔哲学的“内爆性”与康德哲学的“开放性”之间的平行发展关系也是显而易见的。这是因为,首先,黑格尔哲学的“内爆性”追求的是“内”无限,即在海德格尔所说的包罗万象式的“元一”或“独一”空间里追求“无限”发展。黑格尔曾经明确指出:辩证法“是一种内在的超越……凡有限之物莫不扬弃其自身”。在此所说的“一种内在的超越”,就是对与“内爆性”相联的“内”无限的强调。其次,康德哲学的“开放性”追求的是“外”无限,即在与经验性的现象相联的先验精神之外的“无限”发展。康德指出:“自在之物可能是什么,我并不知道,而且这也不需要知道,因为一切除了在现象中外,毕竟永远也不可能出现在我面前。”这段论述清楚地表明,经验性的现象之外的具有无限性的自在之物,永远是向人类开放,等待人类理性去挖掘的。
康德(1724—1804)
五、余论:“要黑格尔,也要康德”
面对“谁是马克思的‘引路人’?康德还是黑格尔?”这样的追问不难发现,无论是黑格尔哲学还是康德哲学,都是需要马克思主义研究者温故而知新的话题。从认识论上看,康德的局限性是没有找到将外部世界与主观世界相联系的途径,从而提出了不可知论;黑格尔则认为自己找到了它们之间相联系的途径,而且是通过将外部世界窒息在绝对精神体系的方式来解决该问题的,即使用了海德格尔所说的“同一者”。因此,从总体上说,黑格尔通过解决外部世界与主观世界的联系问题,增强了人类对于自己认识能力的信心。康德哲学的局限性在于在一定程度上摧毁了人类对于自己认识能力的信心。而且也正因为如此,人们对于康德哲学采取了一定程度的回避态度,这也是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人们一直避谈康德哲学的重要原因。
但是,黑格尔式的解决方式在增强了人类对于自己认识能力信心的同时,也限制了人类认识能力的发展,因为在此人类只是在海德格尔所概括出的有限的“元一”性的空间里进行无限的认识发展,由此人类的认识活动最终保持的只是“内爆性”发展。这样一来,人类的认识能力越强大,就越会感到黑格尔式的解决方式对于人类认识外部世界的限制,即犹如恩格斯曾经说的,人们只有“宣布对绝对观念的这种认识”“已经在黑格尔的哲学中达到了”。因此,在此种情况下,重新认识康德哲学及其价值(即“重新回到康德”)又被人们视为一种新的必要,因为尽管是不可知论,但康德哲学中蕴含着“开放性”,这一点可以使人们更加开放地理解外部世界以及更加积极地解决人与外部世界之间在认识论意义上的矛盾关系。对此,正是卢卡奇所强调的,康德的伟大正在于他“不是随心所欲地、独断主义地决定沿着哪个方向前进,从而掩盖问题的不可解决,而是坦率地、不折不扣地突出了问题的不可解决”。
霍克海默曾尖锐地指出,黑格尔绝对精神体系的封闭性就是黑格尔为他的哲学最终所付出的代价。与康德的哲学论证要求“有勇气去掌握一切”相反,黑格尔的要求是“最终再也没有那种找不到肯定答案的哲学问题”。但是,霍克海默没有看到的一点是,黑格尔绝对精神体系的封闭性可以通过引入内爆概念而获得正面的理解,它可以表明与封闭性相联的内爆性将会促使人类永无止境地追求真理的高峰,即海德格尔所说的“我们就在寻求一份独一无二的珍品”。可以说,这也是黑格尔哲学的内爆性的积极意义所在。
自上世纪80年代初开始,国内学界一直围绕“要康德还是要黑格尔”问题展开着深入讨论。结合前面的分析,在此本文对于该问题的重要回答是:“要黑格尔,也要康德”。这是因为,虽然黑格尔哲学与康德哲学各自具有不可回避的局限性,但是,它们之间是平行发展关系,黑格尔哲学的“内爆性”能够帮助人类解决认识外部世界的信心问题以及追求认识高峰问题,康德哲学的“开放性”能够帮助人类解决认识外部世界的开放性问题,因此,从认识论的角度来看,人类既需要黑格尔哲学的“内爆性”,也需要康德哲学的“开放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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