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傍晚太阳彻底逃跑之后,空气中方送来些许凉意,巷弄里晚饭时间也要来了。 一张桌子上摆着七八双碗筷,分别坐着阿爷阿奶阿爸阿妈大伯大伯娘和娒娒条儿 [注:瓯语小孩儿] ,咸鱼头和冬瓜一块来做个热汤吃吃,被塞了许多豆腐和肥肉的鱼饼,切成白玉色片状,鱼籽和菜咸 [注:瓯语咸菜] 一起炒是最香的,一小碟酱油醋里,少不了用筷子头夹住酥排骨。 陈意拖着个行李箱从巷口一路往内走去,听他阿爸说,当年阿爷和太爷就靠着在巷弄里的煮面活计,养活了一大家子好几口。到了他阿爸那个年月,那些不怕吃苦只怕挨穷的温州人,以黄牛背这种方式来偷渡出国,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机遇。借用一句当地话讲:路滑早脱鞋,屋穷早排阵。排阵即是想办法、谋出路的意思。 自幼就被父母一块带出国门的他,对于这个城市感到既亲切又陌生。温州由古至今已有 2000 余年的建城历史。随着时代的发展,温州在不断地变化,许多古老街巷,在城市改造中渐渐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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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找谁?」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看着他问。 「小妹妹,你知道阿勇面摊在哪吗?」陈意道。 「诺,你往前面走几步,再往右拐就是了。」小女孩指着前面的方向。 「谢谢你了。」 阿勇面摊最早是他太爷阿勇用一辆小板车推出来做生意的,车子上摆了一只煤球炉子,还有一些碗筷和简易桌椅。到了摆档的地方,他阿爷就把炉子往地上一搁,再把碗筷和桌椅铺开,温州话管这叫:摆摊儿。 最早卖的是豆芽拌面,一碗也就两三分钱的价格,街坊邻里觉得价钱公道,生意自是络绎不绝。到了他阿爷接手的时候,已经是 1967 年了,面摊子初显雏形,过来吃面的人,从最早打路走 [注:瓯语走路] 到开着宝马奔驰过来,就为了吃上一碗阿勇家的豆芽拌面,他阿爷和阿奶两个人在一间不到三十平方的小店面里养大了他阿爸和三个姑姑。他阿爸是当时第一个离开温州往意大利发展的温籍华侨,紧接着是大姑和二姑。只有最小的姑姑,父母眼里的小女儿,被留在了家乡,在温二医做了一名产房护士。「阿锋老师,米面煮一碗先,我带回去给我家那个小的吃!」中年男子客端着一只不锈钢大杯子递了过来。 「怎么,你家娒佬 [注:瓯语小孩儿] 身体暖啊?」陈阿锋问。 「噢,都高烧 38.6 了,胃口又不好,就是想吃一口你家的豆芽米面诺!」米面是用大米、面粉加水磨成米浆而制作成的面食,其外观和长沙的米粉(扁粉)有些类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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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温州当地有一种习俗,屋里有人生病或者小孩发高烧了,总是要让家里人到面摊子煮一碗热米面,用不锈钢的茶杯子盛了面过来,再端回屋头去。那热米面在茶杯里荡啊荡的,掩不住一阵生烫肉的香气往外跑,惹得那端面的人走在半道上就被馋出一淌口水来。 陈阿锋将一把米面放在沸水里搅了搅,看着雪白面身在锅里打了一个滚。先是往汤锅里打上一勺子肉汤,再把雪白米面捞进来。这一勺子生烫肉,是温州人吃面必备的浇头之一,还有菜咸和干虾皮。盐、酱油、猪油和料酒自是不在话下。 当一大杯子热气腾腾的米面递到男子客面前时,男人笑道:「阿锋老师,你别说我家屋底该小的,只认你家的豆芽米面。以前买了一碗别家的,我看她坐在地上哒哒扑 [注:瓯语哭闹] 半天,哭来来,吵来来,眼泪鼻涕抹一脸,你说生气不生气?」 陈阿锋一听,笑道:「还小诺,还是个小娒娒诺!」 此时,听外头一声喊:「阿爷!」 陈阿锋抬头往外一瞧,见陈意大小伙子一个站在面摊外头,道:「娒佬,你怎么提前一天回来啦?」 「阿爷,我想死你吧,你想不想我?」陈意道。 「昏娒 [注:瓯语傻孩子] ,阿爷真真是让你想死喽!饭吃了吧咪?阿爷弄一碗拌面,让你填填肚子先。」陈阿锋话音刚落,又站在灶前弄拌面了。 温州拌面采用的是扁面,能更好地将汤汁锁入面中。
温州人家的豆芽拌面说起来和外地人家的拌面没什么不同,同样都是用扁平状的细面来做,但是汤底却有些不一样了。得用骨边肉的大胴骨来熬制,温州人讲娘边的女儿骨边的肉,即是养在自家阿娘身边女儿总是被疼爱的,贴在胴骨边上的肉,也是最香糯可口的。熬这个骨头汤,用的材料也是简单,仅是厨房里常见的那几样,汤头却可以鲜甜到让舌尖子都起舞。 温州人的饮食习惯是鲜、清、淡三个味。鲜,是要求食材必须新鲜,不陈,要好。清,是指味道上一阵清爽,不重,不辛不辣。淡,即是个寡,没滋味,基础食材再搭配上厨房里可见的油盐酱醋,又能让食材自身的香味一下子就凸显出来。温州人在饮食上求的就是这一口原滋原味,不掩其味,又不失其味。生烫肉,现场这么烫一勺,就是为了保持猪肉最大的鲜味,而且就留在那么一勺热水中,自然是鲜无可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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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州豆芽拌面要想好吃,一在汤,二在料,三是花在时间上。
料即是温州人家自己腌的菜咸和生烫肉。菜咸,普通话即是咸菜,得用油和糖来炒制,炒出来咸酸微甜。生烫肉,要取早市的猪腰肉,只有一点点的东西。再有就是毛虾皮了,小小一撮小虾皮,虾身呈月牙或钩状,透莹透亮,干湿刚好,过干或湿透,已经算是走味。 想要做好一碗正宗的温州拌面,手上功夫也是要注意些,面条在沸水中烫过头了,入口又绵又烂,食客不跟你翻眼才怪。要是太早用笊篱捞出来,面又带着一点夹生的意思。看似简简单单的煮面功夫,也只有温州老饕才知道哪一家面摊煮的面味道最好,哪一家煮出来的是坨坨团,盛在碗底。拌面拌面,吃的就是那又弹又韧又爽滑的口感。让蒜末的香气和醋的酸劲先在舌尖上打一个圈儿,再让胃部激发出一阵饥饿感来。
阿勇面摊在永宁巷开了这么多年,两代人的手艺传承下来,别家面摊子装修的再豪华,用的料再多,人们也只会臀儿一摆啦转 [注:瓯语屁股转过来] ,只往他家店里钻去。 一碗温州拌面,几乎是巷弄里两三代人的记忆了。总是那一盘子铺在面条底下头尖尖、身子细细的绿豆芽,扁面条盘成一团叠在豆芽上头,再浇上一勺温州特色生烫肉,撒上一把青翠小葱花。用滚烫的热油往上一浇,刺啦!肉香味裹着葱花一阵香气,已经是从灶头跑到了食客的鼻尖处。大蒜醋是温州拌面必备调料,也是温州拌面酸爽开胃的秘密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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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阿锋老师把面条往食客桌前一递,老温州们往往是不会忘了取过桌边搁着的一瓶大蒜醋,浇在面条上拌开。让醋的酸味在舌头上先打上一个头阵,津液在口腔里一阵充盈过后,再来就是蒜香味、肉香气,还有葱花味道。一时间口腔里似交响乐一般的充盈,激烈且荡气回肠。 阿勇面摊迎来送往这么多年,总有几个呆在国外多年的老温州回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过来这里吃上一碗温州拌面。当年出国是多风光啊,温州人家嫁女儿,屋头阿爸阿娘们挑选女婿条件:第一四个轮,第二华侨人。意思是第一要找个开私家车的,第二则是归国华侨了。 陈阿锋将面端到了陈意眼前,道:「吃吃看,你阿爷的手艺有没有退步了?」 陈意从盛筷子桶里找了半天,才挑了一双筷子出来,拿过桌边大蒜醋淋上去拌了拌,这才往嘴里塞了一筷子,道:「阿爷,现在还有人愿意来吃这个东西?」 陈阿锋道:「什么叫这个东西?这是我们温州传统的豆芽拌面,你在外面想吃,还吃不着呢!」 「阿爷,你老了吧,时代都跟不上了,现在流行是 Pasta ,意粉,外国人都爱吃这个。其实和我们温州拌面是差不多的,就是比这碟东西要洋气。不如我们结束这个破店面,我出钱,再改头换面装修下,重新做一家意大利面店。现在的温州年轻人,最爱赶时髦,用他们的话说,这叫潮流!」陈意一脸得意。 「你讲阿尼 [注:瓯语什么] ,拍死你?我真是要拍死你。你当该面摊儿是个阿尼,你在外国呆了几年,吃些番面,还真把自己当个番人吧?」陈阿锋有些动气。 「阿爷,你别生气!」陈意看着一脸怒容的陈阿锋,一脸讪讪的样子。2001 年的六月天,陈阿锋坐在自己家的面摊铺子里,头顶上是一盏橘色的钨丝灯,桌子前摆着几样他老婆弄的菜,一碟蒸鱼饼,一碟笋干烧肉片,一碗天罗瓜汤,摆在他眼前的还有一小碗杨梅酒。 温州人有一个习惯,入伏天后,就要吃上一碗杨梅酒,可以解暑热。 「你讲讲看,我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内孙,脑子里想的都是扎台型 [注:瓯语,指爱出风头,摆阔气,要面子] 事情,什么叫土头土脑,什么又是潮流,合着养了我们两三代人的传统手艺在他眼里就是土头土脑,他在外国吃的那个什么『拍死你』就是潮流了?」陈阿锋吃了一口酒后道。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思想,你我百年之后这面摊子最后还不是给他们几个子女的,现在孙子想要,你给他就是了。」阿锋老婆在旁劝道。 「我才不给他,我就是把这店面劈了做柴烧,我也不让他这么糟蹋!」陈阿锋有一些别扭。 三个月后,当陈阿锋抱着小女儿生的第二个孩子经过永宁巷时,他看着曾经的阿勇面摊被装修成现在洋里洋气的意大利面馆,嘴里不由地一阵叹息:「温州大酒家没了,集香居蛋糕店也没了,现在我们守了两代人的面摊也跟着一块没了,都要没了,都赶潮流去了,温州娒弗讲 [注:瓯语不会] 温州话了,温州人连自己家的东西都不要吃了,都赶潮流去追国外的东西了!」我们约定俗成的「包子」在温州话里叫「馒头」,而早前温州人管馒头叫「面包」,后来西式烤面包普及了,馒头才被改叫为「实心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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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岁大的小外孙抬头看看陈阿锋:「阿爷,我们温州还有长人的馄饨,矮人的松糕,还有温州大酒家的肉馒头呢!」 陈阿锋听到小外孙的话,忍不住乐了起来:「走,阿爷带你去温州大酒家吃肉馒头好不好?」 小外孙:「阿爷,大酒家的馒头比我的脸还要大,比你的手还要大!」 陈阿锋听笑了。注:温州大酒家酒楼,位于五马街,始于 1956 年,现仅余留包子铺,位于五马街一角;温州集香居蛋糕店,位于公园路,始于 1977 年,现已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