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与文字 | 尕蛋儿

正午的阳光很烈，山头上的积雪闪闪发亮，尕蛋戴着口罩在自家的田里种麦，头皮晒得发烫呼吸也不是很顺畅，双脚踩在自家的田里，一股热浪从脚底直串到心头，尕蛋这时候才感觉到春天已经向人间打开了门扉。

尕蛋大步流星大把大把地在田里撒麦种，汗水顺着鼻头砸到地里，这样的劳作让尕蛋重新认识到自己的身份还是一个农民。在一年的收入当中，地里的收成就像是九牛一毛，在城里和狐朋狗友们喝一场酒打一场麻将唱一晚歌花掉的钱，是种地收入的好几倍，尕蛋种地就像是在完成一项久违的礼仪活动，只要麦种撒进地里，剩下的事就听天由命了。

城里的牛肉面馆迟迟开不了业，老板的电话已经打不通了，除了下地干活，尕蛋整日在村里游荡，白天聚在村头晒太阳，晚上一个人躺在炕上刷抖音，半夜提起裤子出门撒尿，月光照在地面上，一泡尿在土堆里啪啦啦泛起一串串白色的泡沫，“月光族”这个词突然在脑袋里一晃而过，尕蛋打了一个冷颤，心里一阵恐慌，出门挣钱的欲望再次蠢蠢欲动，让他整夜无法入眠……

自从作了面匠，尕蛋就发誓这辈子要在城里混了，等着再苦个八年十年攒上点钱，在城里买个小点的二手房住总比呆在村里强，尕蛋已经把自己当城里人了。阿大阿妈在地里苦了一辈子，吃过的最好的饭是牛肉面加肉加蛋，那还是去年阿妈在城里住院时，尕蛋亲自在店里做好了送到医院病房吃的，看着阿大在医院走廊里一瘸一拐的背影，尕蛋觉得在地里勤劳一辈子只能落下一身病最后致残，干到死也是致不了富的。

叫早的公鸡打鸣了，尕蛋收拾好行李决定去城里找工作，嘴巴上的一次性口罩已经破了好几个洞，出门挣钱的事情再也不能耽搁了。翻过了几个山头，尕蛋一大早就到了镇上，还没看见通往城里的班车停在哪里，一条红红的横幅就挡住了尕蛋的去路，上面印着几个白花花的大字：“出门打断腿 还嘴打掉牙”，看得尕蛋头脑里一片空白心里七上八下没有主意了，几个戴着红袖套的干部走过来拦住了尕蛋：你阿起里？直门大子字儿冇见着吗？家里乖乖栽着去！在一阵恐吓声中尕蛋捂着嘴巴扭头就跑，生怕自己的牙被打得掉了一地。

天又黑了，尕蛋早早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手机欠费停机了，自己像是被困在山里了，和外界所有的联系中断了，尕蛋心里十分脑火，日他妈的这到底是个什么病呢？阿么闹得这么发麻？听说都传到外国去了，在城里买房的理想很快又要破灭了，尕蛋心里越想越伤心，越想越害怕，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晌午的时候尕蛋蹲在家门口晒太阳，城里的老板打来电话说牛肉面馆已经开业了，政府的通知上说不能堂食，街道的商铺关了一溜儿，牛肉面馆的生意很惨淡，老板说大家要配合疫情防控工作，尕蛋的工资也要减半。尕蛋听不懂什么叫堂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配合，心里盘算着工资除去房租、水电费和伙食费就所剩无几了，去城里只能混个饱肚子了。尕蛋想来想去还是要去，已经混成半个城里人了，再不走处境就有点尴尬了，就和村里的满仓和得宝他们一样了。

尕蛋是个要面子的人，不能走得太慌张，想着晚上自己花钱办一桌饯行宴和弟兄们喝上一茬酒再走，想来想去有点激动了，翻起身就往镇上的菜铺跑。一路上打了几个电话，把满仓、尕禄和得宝等几个弟兄都叫给了，镇上的老大下班后也过来。

尕蛋买了羊肉、辣子、白菜和几斤粉条，凭着在城里下馆子吃出来的经验，尕蛋做了满满一桌子饭菜。太阳还在西山头上动弹，村里几个闲着没事的弟兄就进屋了。尕蛋给大家沏上了八宝盖碗茶，只等着老大来了就开席。

天刚麻麻黑，门外一阵汽车由远到近又熄火的声音，弟兄们听得出来，那是老大的二手五菱宏光来了。老大在镇上跑黑车，前几年入狱服刑期间，媳妇带着娃娃跑了，老大平日里一个人在镇上逛荡，经常是三更半夜回来在村里睡到天亮就走。老大下车咂了一大口烟在院子里吐了几口浓痰一阵咳嗽就进屋来了，一边说生意忙走不开让大家等急了，一边把一箱雪花勇闯天涯放在桌子上了，手上沾满了黑色的油污，把手腕上刺青的龙头都遮住了。

尕蛋给弟兄们倒满了酒，老大有病不喝白酒，尕蛋双手递上一罐勇闯天涯啤酒，老大代表大家说了几句恭喜发财前程似锦之类的话，弟兄们就满满碰了一大杯。尕蛋不停的给弟兄们夹菜添酒，尽量使自己像城里人一样彬彬有礼，几杯酒下肚，尕蛋的肠子就喝热了，脖子都喝红了，满腔的热血开始沸腾，心中的理想仿佛提前实现了。尕蛋说：城里买的房子年底就装修好了，到时候请老大和弟兄们去城里喝酒，在王府井超市卖调料的女朋友也要叫过来让大家认识一下，让她亲自给弟兄们煮肉吃。

满仓听着尕蛋的话心里有点不舒坦了。满仓的父亲死的早，阿妈年轻的时候就改嫁到别的村上了，满仓就在叔叔家长大了。满仓没去过城里，征兵体检的时候去过县里，因为小时候营养不良腿子也有点罗圈，兵没当上满仓就被赶回来了。尕蛋的一番显摆让满仓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和心痛往事，酒喝的有点头大了，心里酸楚楚的几拳挥上去就把桌子上的菜碟子打到地上了，满仓大喊一声：“尕蛋你甭皮赞！城里有你的球哩，你他妈的别忘了本！”尕蛋把梦中的情人刚刚扯到桌面上，满仓的一声大喊一下子就揭穿了尕蛋的美梦，尕蛋心里一球多一个大巴掌就搧在满仓的脸上了。满仓心里窝着一肚子气，提起地上的一瓶二锅头就砸在了尕蛋的头上。老大咂了几口闷烟，起身把半罐勇闯天涯摔在桌子上：“你们直几个囊怂！把尕蛋的酒喝了肉也吃了，听尕蛋皮赞几句死哈里吗？日你妈的喝球哩！走了！”说完气呼呼的转身就走，弟兄们就踩着一地的雪花勇闯天涯东倒西歪地出门送老大去了。门外一阵吱啦啦破车发动的声音，在老大的漫骂中，传来咣当一声汽车关门的声音，弟兄们坐着五菱宏光一溜烟走了。

尕蛋找来一块抹布，把头上的口子缠住了，血就顺着额头流到嘴角上了，两只眼睛也糊满了泪水，一阵揪心的难受说不出话。半夜躺在床上，尕蛋头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迷迷糊糊中梦见自己头上缠着抹布在店里揉面，尕蛋心里委屈，放声大哭，头上的血就一滴一滴掉进面里，血色的面糊糊就从揉面的案板上流到地上，慢慢就染红了一条街……尕蛋突然惊醒了！伸手摸了摸头上的伤口，枕巾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血还是泪，尕蛋把被子扯上来捂住了头，心里盼着老天能保佑自己，让伤口早点好起来，上班的计划千万不要落空了，城里的老板已经催了好几遍了。

天还没亮，尕蛋就从被窝里爬起来了，今天要进城复工了。叫早的公鸡还没来得及打鸣，尕蛋一刀就把它宰了，拨光了鸡毛装在行礼中打算进城后送给老板吃，尕蛋希望老板吃了鸡以后能对自己好一点。汽车的喇叭声在门口响了几声，尕蛋背起行礼就出门了。

老大接了一单去城里拉货的生意，车多年未审也没买保险，疫情期间害怕路上警察查车，俩人黑天半夜就上路了。老大把车开得很快，破车到处走风漏气把尕蛋冻得直打哆嗦，老大也一阵咳嗽。尕蛋不由自主地用衣服领口捂住了嘴，害怕老大把病传染给自己，老大说昨晚上烟抽多了，咳嗽是老式肺炎引起的，不是新式的肺病，尕蛋这才放下心来，眼睛一眯睡着了。

天色渐渐发亮，俩人已经跑出去一百多公里了，前面不远处就是省城了。老大看见前面有一辆车停在路边，一泡尿憋不住了，就把车停在前车后面，叫醒尕蛋下车撒尿。

尿只撒了半泡，一个外地口音的人跑了过来，一边让烟一边乞求：车半路上坏哈了走不动了，满满一车活鱼儿眼看着就要死了，麻烦两个大哥能帮忙把车拖一下，天亮前鱼儿要送到城里的超市。尕蛋急着去复工，拉起老大的手就要上车，老大围着前面的车转了一圈，对尕蛋说：“这一车鱼儿价钱大啊！要是鱼儿死掉就亏大了，都是出门下苦的人，要上点油钱了把他拖球上！”外乡人连忙点头哈腰把一张百元大钞塞进了老大的怀里。

老大的五菱宏光车况很差，后面又拽上了一个熄了火的微型小货车，三个人老牛拉破车一样吭哧吭哧上路了。尕蛋一路上埋怨老大多管闲事把时间耽误掉了，老大嫌尕蛋不知道自己的汗苦，出门挣几块钱是多么的不容易，苍蝇吃到嘴里也是肉，能挣一分是一分。

城里的灯火在眼前一闪一闪，老大一阵猛踩油门两个车歪歪扭扭就冲向了前面的高架桥，在一个大坡上老大感觉到车的力量明显不足了，尕蛋跷起屁股从车窗伸出半个身子往车后看，只见排气管里冒出的黑烟已经把后面罩住了，什么也看不见。老大恨不得把脚踩进油箱里，不断的猛加油，汽车发动机咆哮的声音就像老牛吼叫一样，咔嚓一声巨响，五菱宏光的后保险杠就被钢丝绳拽下来了，风筝一样飞起来重重的砸在了后车的挡风玻璃上，老大的车像疯狗挣脱了铁链，撞倒护栏一头扎向了桥下。

尕蛋什么也想不起来了，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两只腿被高高地吊起来了，头上胳膊上肚皮上插满了塑料管子。听拉鱼的人讲，五菱宏光后面的挂勾拉断了，老大没来及踩刹车，车冲出桥面翻在桥下的河沟里了，老大当场摔死了，血把河水都染红了，有关部门还在调查事故原因。

尕蛋把心摔碎了，一阵阵刺痛，眼前一片模糊脑子里想着这下把祸闯大了。尕蛋的两条腿摔断了，再也揉不成面了，心里又一阵一阵恐慌，尕蛋的两只手不停地在床单上摸呀摸，任凭头顶的吊瓶晃来晃去，双手怎么也摸不到那只拨了毛的公鸡。

罡子  乌合小众艺术小组成员，咖啡和文字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