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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剧场微剧评 | 舞剧《青衣》:嫦娥不悔奔月去,碧海青天夜夜心

北京文艺评论 北京文艺评论
2024-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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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北京评协组织文艺评论工作者代表赴老舍剧场观摩舞剧《青衣》。“老舍剧场微剧评”专栏选取袁婵、王奕舒、姜磊、王景琰、翟熠纯的评论文章,从不同角度分享观剧感受。
舞剧《青衣》

《青衣》剧照 摄影:塔苏

筱燕秋,她是“青衣”;她是“嫦娥”,凡夫俗子所不能理解的天仙。她饰演《奔月》红极一时,却遭非难,在其最黄金的年代被逐出舞台,分配到学校,落寞至极。人生骤降时,冷艳孤傲的她遇到老实本分的交警面瓜,过起了庸常生活。时光更迭,学生春来的出现,让韶华已逝的筱燕秋看见了年轻的自己,她对她,倾注所有。命运弄人,一场欲望的宴席,让筱燕秋尘封多年的梦想,几近成真。她渴望余生再次奔月,重拾风华,可是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筱燕秋心力憔悴。最终,筱燕秋在飘雪的月夜与嫦娥一起,飞向了广寒宫。
她在月亮的时间里——舞剧《青衣》的影舞相谐袁婵中央戏剧学院教师


舞剧《青衣》是亚彬舞影工作室2015年的作品,改编自毕飞宇的小说《青衣》。毕飞宇历来被视为最会写女性的中国男作家之一,《青衣》无疑是典型代表。

青衣演员筱燕秋因一出《奔月》,初出茅庐便崭露头角,却由于天生傲气,将开水浇向同演嫦娥的前辈演员李雪芬,前辈容颜尽毁,筱燕秋也被雪藏,进戏校做了老师,再无机会登台。未曾想多年前的《奔月》粉丝日后成了富豪,愿投重金重排《奔月》,筱燕秋也因此迎来春天。可二十年后再演嫦娥谈何容易,自我的衰减,新人的兴起,纵有身体、情感、尊严的顽抗,最终也只能接受昨日难再的现实。然而真正的舞台或许只在心中,新人在剧场内唱响新一代的《奔月》,筱燕秋在剧场外迎着漫天飞雪独舞嫦娥。剧场内喝彩声彻,剧场外寂静无言。

舞剧的艺术本质决定了舞剧《青衣》较难铺展细节,如小说般将筱燕秋二十岁到四十岁的琐腻心事一一诉说。但其长于抒情,能将语言试图具象化的情感内涵进行抽象化回归。相较指向性更加明朗的文字对读者的引导,舞剧将情感的解释权更多地交到观众手中,让观众在根据舞台综合呈现理解情节和人物的同时,也保有自我解读的空间。

亚彬舞影工作室的作品注重影像与舞蹈的结合,影像也以自然和抽象元素为主,并不争夺叙事,旨在营造氛围,为舞蹈的铺展准备视觉和听觉的环境。在舞剧《青衣》中,最成功的影像元素是月亮。

全剧开场时,筱燕秋正初扮嫦娥,享受聚光灯下青春与艺术的盛景,然而佳时尚短,她很快被脱下华服、赶下戏台,仓促进入俗世之中。黑白影像展现城市夜景,刺眼的繁华与繁忙让重回朴素生活的筱燕秋无所适从,直至遇上踏实生活的丈夫面瓜,才在有镜子和沙发的家庭温暖中,重新着陆。然而,不管迷失,还是安稳,一段生活之后,筱燕秋总会静静转向幕布,望着影像中圆融的月亮。望月时,舞者会减少舞蹈动作,只以静止的姿态与月亮形成相对之势,使观众感觉筱燕秋进入异度空间,人在此处,心在彼处,与现实空间的撕裂感如此而生。

及至《青衣》开始重排,筱燕秋的理想有了实现的可能,两种空间随着筱燕秋在月亮下跳起嫦娥之舞,渐有弥合。然而,随着筱燕秋的排练进入正轨,她开始意识到自己的限度。一段动画可谓是舞剧《青衣》的点睛之笔:舞台上的筱燕秋跳,却永不及幕布上的“她”跳得高;舞台上的筱燕秋跑,却永不及幕布上的“她”跑得远。她正视起四十岁的自己,如幕布上轻盈灵动的那个“她”,有过最好的时候,却也长大了,生育了,肥胖了,衰老了——“她”已不再是当日的嫦娥。

幕布上的月亮变红,似乎象征某种危险,为了夺回时间更加勤奋练习的筱燕秋,身体也变红,舞台布景变红,越来越红,直至月亮的红被吸光,变回奶白色,如胎儿融化滴落,正是筱燕秋的流产。与此同时,徒弟春来扮上嫦娥,以不可逆的青春态势登上舞台,收获掌声喝彩;受创后仍搏命练习渐已虚弱的筱燕秋自知无力回天,走出剧场,在月下独跳嫦娥之舞,白色长裙不断被舞动掀起,涌出裙内越来越多的血。

筱燕秋成于嫦娥、败于嫦娥、寄希望于再成嫦娥、却最终彻底输了。时间是展露现实真相的利器,城市的喧响,日常的庸俗,为金钱和名利以色侍人、极尽谄媚的卑琐,不断挑战艺术之为艺术的纯粹性,这是筱燕秋命运的外部成因。她当然也有自身的诸多错处,孤傲、自负、自私,对前辈李雪芬和后辈春来,她的所作所为也不是无可指摘。但是舞剧《青衣》没有将笔墨更多放在三代嫦娥的权力周旋上,而是更专注于筱燕秋自己。“我就是嫦娥”是筱燕秋一生的底气,然而到了最后时刻,她才意识到“化妆师给谁上妆谁才是嫦娥”。认清现实——不论是外部现实还是自我现实——往往是一个社会人成熟的开始,在日常中清晰认出变化的本质,然后去顺应、去接受。

舞剧《青衣》之所以动人,在于用影像构建了以月亮为意象的永恒空间。纵使万千变幻,面对月亮时,筱燕秋永远拥有独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可能是出头无望的戏校老师的期待落寞,可能是久旱逢霖的奋力一搏,可能是强与时间、与生活争抢的绝望疯魔,可能是坚守艺术之梦直至不能的忠诚热爱。没有人可以一辈子做主角,但是每个人都可以有一个供自己凝望、伴自己起舞,为自己无限延宕现实时间的月亮。当筱燕秋进入月亮之中,她就在月亮的时间里,她永远是嫦娥。

《青衣》剧照  摄影:刘海栋


灵魂与艺术的交响乐章王奕舒中国艺术研究院学生
舞剧《青衣》改编于毕飞宇的同名小说,由亚彬舞影工作室创作,王亚彬主演。该剧以古典舞为主,融合戏曲、音乐和多媒体等元素,成功塑造出“戏痴”筱燕秋这一鲜活立体的女性形象。并通过她的视角,展现出这位“名角”的情感纠葛和内心挣扎。“灵与肉”的纠缠是筱燕秋人生的写照。舞台上的嫦娥,既是生命的事业,也是她灵魂的象征。在这样的思维构建中,她无法割舍嫦娥的身份,更不愿回到现实世界的琐碎和平淡,也就注定了自己的悲剧。所有的美好都是短暂的,包括筱燕秋和面瓜之间的爱情。舞台上的灯光总是冷色调的,只有在演出时才会闪现出暖色。是人心冷暖之间的交替,也是现实与理想之间的挣扎。排练室里的“新人笑”和那块提醒着岁月流逝的生日蛋糕,更是让她感受到了岁月的无情和繁华过眼云烟。绝望中,筱燕秋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她扯下身上的白布,撕成两片象征着水袖的布条。从这一刻起,她心中的天平彻底倾斜,她决心放弃肉体的束缚,来追求灵魂的自由。筱燕秋有现实的一面,她了解利益的规则,所以她坐上了谈判桌。用自己的身体作为筹码,与老板展开较量。舞者们通过动作之间的传递,共同展现出这次风平浪静背后的暗流涌动。谈判桌上,老板和筱燕秋两人静坐不动,黑衣人代表着欲望的延展,女舞者追寻着舞蹈动作,而男舞者追寻女舞者的身体最终筱燕秋主动坐上了谈判桌,成为了别人砧板上的鱼肉。然而,肉体的牺牲真的能够换来灵魂的自由吗?真正的艺术不是物我两立而是物我合一的境界。嫦娥在追求心中的月亮的过程中所表现出的纯洁被利益所玷污,失去了其原有的意义和价值。同样地,当筱燕秋再次跳起水袖舞时,她发现自己无法舞出内心的真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水袖变成绳索将自己束缚。在又一次的自我抗争失败后,筱燕秋选择在“质本洁来还洁去”的“奔月”中,以肉体的死亡换来灵魂的自由。同时,剧中呈现的两对师徒关系同样引人深思。由于舞剧主要围绕筱燕秋的视角展开,因此对于她的师父李雪芬和徒弟春来的描写相对简略,并且受到了主观视角的影响,使得她们的形象略显脸谱化。舞剧开篇,李雪芬与筱燕秋的共舞充满了凌厉之气。根据原著,我们知道这是因为二人都渴望扮演“嫦娥”这一角色,这种竞争情绪在舞蹈中得以充分体现。本剧更注重通过舞蹈表达情绪,而非详细阐述角色间的关系。伴随着带有“困”与“斗”的感情色彩的音乐,王亚彬通过她强有力的舞蹈动作传达出那种奋不顾身想要挣脱一切的精神。她斗争的结果是“嫦娥”被褪下戏服,回到光怪陆离的现实中去。LED屏幕上的车水马龙,众人对她的逼迫,将筱燕秋的潜意识无限放大,同时也揭示多年来她内心深处的恐惧和挣扎。因此,筱燕秋与师父的关系从表演上看是对立的,相比之下她与徒弟春来的关系更加复杂。在排练室的暖色灯光下,二人的共舞氛围显得和谐而契合。筱燕秋视春来为自己的衣钵,将自身所学倾囊相授。然而,“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魔咒似乎在此时显现,春来的成功演出成为了筱燕秋退出舞台的信号。她再次被现实逼迫至墙角,不得不面对退至幕后的痛苦。舞剧中关于师徒关系的叙述并没有过多展开,部分是篇幅有限无法对人物性格进行深入刻画,但意象的运用同样引人深思。当春来独自在舞台上演出时,天空却没有月亮。这一细节暗示着演员内心的空虚与追求表象浮华,嫦娥心中无月,只得其形而不得其神,那么这份传承究竟真的传递下去了?此外,“戏痴”这一形象在文学作品中已经屡见不鲜。以《霸王别姬》中的程蝶衣和第十届盾文学奖获奖作品《主角》中的忆秦娥为例,他们虽然有着不同的人生轨迹,却展现出了对艺术的共同追求——“不疯魔,不成活”。这种思维方式虽然与“体验派”戏剧表演观念不谋而合,却也导致了文艺作品对戏曲演员形象一定程度上的刻板化。戏曲作为一种古老的艺术形式,承载着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然而时代在前进,演员作为“人”的审美观念和文化需求也在发生变化。虽然以坚守传统文化为主题所塑造的文学作品更容易被大众接受,但这种成功并不是可以一直延续的。因此对于后来的创作者来说,如何在情节上做到“脱窠臼”也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舞剧《青衣》的情感表现与价值探索姜磊北京师范大学舞蹈学研究生

舞剧《青衣》改编自毕飞宇同名小说,编导王亚彬精准抓住了筱燕秋这一角色的精神内核,塑造了痴迷戏曲艺术,追求舞台人生的悲剧女性形象。舞剧弱化故事情节,并不从人物的行动中追求“可舞性”,而是采用非线性叙事的手法,为充分展现人物的内心情感留足了空间。全剧从筱燕秋的内心出发,以现当代舞蹈语汇结合传统古典舞动作来表现筱燕秋对戏曲艺术、家庭生活、师徒关系的复杂情感纠葛。剧中传统与现代的结合以人物形象为出发点,以真实情感为依托,二者并不产生冲突和隔阂,反而使筱燕秋不同身份角色的转换更加自然流畅。

舞台多媒体的配合为表现人物内心世界发挥了重要作用。月亮的阴晴圆缺暗喻着筱燕秋情感的波澜起伏和命运的曲折弄人,她始终活在“嫦娥”这一角色之中,处处流露出执着、痴迷的情愫以及对重回舞台的向往和追求。人物剪影的动作变化与舞者的形态相同,节奏一致,也充分显现筱燕秋多变、复杂、挣扎的精神世界。

该剧直接表现的筱燕秋对艺术道路的执着追求可歌可泣,值得学习,也使笔者联想到电影《霸王别姬》中旦角程蝶衣“不疯魔不成活”的台词。无论是欣赏完舞剧还是电影,感性体验也需引发当代人对人生选择的理性思考,面对不可阻挡的外力和艰难的人生境遇,我们是要自制牢笼、自缚命运的咽喉、选择可悲可叹的落寞人生,还是另寻他路、破茧成蝶、开拓新的天地?这也是舞剧《青衣》可继续挖掘和完善的方面,从而使作品在改编原著文本之上,赋予其更高的价值追求。

《青衣》剧照  摄影:王宁


岁月匆匆,留下一曲悲歌王景琰中国传媒大学学生

舞剧《青衣》以“青衣”与“嫦娥”两个身份,交织了一曲女性舞者的悲歌。筱燕秋在“青衣”和“嫦娥”之间、在台上与台下之间、在平庸的生活和璀璨的舞台之间,模糊了二者的界线,使之迷失在了梦境身份和现实身份的缝隙里。这种迷失,在一定程度上是由于时间对于女性设立的牢笼所造成的。30岁成为一个舞者注定凋零的时段。从绽放到凋零,燕秋更多的是在平凡生活中度过。但是,曾经有过的一刹那绽放为她编织了一场梦境,这场梦境成为其追逐一生、束缚一生的牢笼。

《青衣》以“月”为象征,隐喻了舞者的整段心路。月亮作为重要的线索,贯穿了整部舞剧。从作为“嫦娥”在舞台上翩翩起舞的“满月”,到舞者被逐出舞台,在平庸的生活中挣扎摸索的“残月”,月亮作为舞者的隐喻呈现了她在身体和精神层面受到的双重打击。在不断的努力中,舞者渴望再次奔月。经过孕育、抗争、流产,“月亮”再次作为身体的延伸和梦想的具像呈现了燕秋的挣扎与无奈。最终,在飘雪的夜晚,月亮再次充斥舞台。燕秋身着水袖青衣翩翩起舞,在梦境与现实的交错间再也分不清究竟谁是“嫦娥”,谁是“青衣”。

《青衣》以无声的呐喊诉说着命运的无情。如同花一般美好的舞台生涯还没完全绽放就谢幕了,燕秋满怀着不忿在平庸的生活中寻求舞台生命的再一次绽放。但是,岁月的流逝不断地消解着她再次成功的可能。年龄的渐长、身体的臃肿、新生命的到来依然没有阻止她对舞台的追求。最终,她败在了时间和自己的学生手中,在无声的呐喊中,她终于与自己幻想的嫦娥合一,奔向了梦中的广寒宫。

舞剧《青衣》巧妙地运用了现代影像和传统舞蹈的结合,在梦境与现实之间诉说了女性舞者的困境与救赎,也用时间谱写了一曲悲歌。



华章有尽,意蕴无边翟熠纯中国艺术研究院戏剧戏曲学硕士研究生
伴随着舞台上演员的鞠躬谢幕,筱燕秋浮华凄苦、惨淡愁云的一生,也拉下了帷幕。筱燕秋的一生,与青衣结缘,与嫦娥邂逅;由人间平步青云,由天庭跌落凡尘。时而平淡如镜,时而狂风骤雨。她曾感受过万众瞩目花团锦簇的喜悦和荣耀,却又要面对韶华易逝容颜老去的摧残与鞭笞。“不疯魔不成活”,她凭借一种天赋的狂热追寻到了感情和艺术的真义,本想把嫦娥演到极致,但燃烧的灵魂终究抵不过岁月的侵蚀,她的水袖不再飘逸灵动,她的舞步不再洒脱轻盈。青春不再的她,由于临演前夕的意外怀孕,面对曾经视若生命的舞台,虽有千般不舍、万般无奈,终究要以自己的生命为心中那轮圣洁的明月献祭,在漫天飞雪的剧场之外完成凄美但不华丽的落幕。一夜繁花落尽,长发散落,满目漆黑,于沧桑倒转岁月轮回的幻丽之外,爱恨刻骨。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终于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舞蹈语汇的巧妙使用、形体动作的精心编排,加之镜像手法的锦上添花,使情节的进展疾徐有致,恰如其分。极简主义的舞台风格以及演员超神入化的艺术传达,为剧场里的观者描绘了一幅凄美动人的画卷。品味着燕秋对艺术的坚守与痴迷,也让我们反观自己心中的那一份热忱与坚执,以及那些被时光风化过的沉淀。虽无台词的直抒胸臆,但有身形动作的摄人心魄。华章有尽,意蕴无边。

END




审核:李甜甜
编辑:崔一非
北京评协投稿邮箱:beijingpingxie@bjwl.org.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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