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亲历:天衣无缝的贪腐
“反腐永远在路上”,是多年来一直在讲的话。
看了吴志东先生写的自己的亲身经历,更加深了对这句话的认识,确实是“永远在路上”,永远不会有“休止符”……经吴先生授权,本号发布此文,希望对大家有所启发。
来源:知乎
作者:吴志东
这个故事发生在体制内。
那年,我年近35岁,在社会上漂泊十余年,开始担忧自己不稳定的打工生涯对以后年老生活的不利影响。
幸得一偶然面试机会,过五关斩六将后,作为社会专业人才,被引进至一军工集团财务部。
得到最终offer时,我其实犹豫了好久,这份offer与之前的工作环境毕竟是两个不同的体系,“岸上”与“水里”是两种人生。
但最终还是听取了一位朋友的建议:“去考察看看”,接受了这份工作。
入职时,财务处正在处理一项国家审计署留下的审计整改问题:
单位有笔8000万的订单,其供应商是个壳公司,审计人员走访现场发现该供应商无与订单相匹配的人员、设备、技术,于是认定单位招投标程序有问题,直接将审计发现移交上级纪委处理。
后来,单位经办这笔订单的采购员被押送进了看守所。
在财务处长的要求下,我零星参与过这个项目,总体感觉是:
针对审计发现的问题整改,每个部门都不想与之有关联,能甩锅就甩锅,都想明哲保身。
该军工集团因为其业务特殊,国家审计署一直都没怎么“光顾”过。我去的前一年,风向变了,国家审计署对其展开过一次较为全面的审计,并且揪出了许多经济问题。
因为要接受国家审计,整个集团开始把审计工作看得无比重要,但以前没有相应的人员配备,于是,财务部先承担起了审计职责。
工作几个月,我的初步感觉是:
整个集团与社会有点脱节,先进的管理理念、技术似乎没能引进来;整个集团配有住房、医院、学校等,几万人形成一个独立的“王国”,可以与世隔绝;
集团内从社会上招揽的人较少,多数是几代人“世袭”,只是近年来由于形势所迫,才陆续向外界吸引少量的人才;
集团不以盈利为目的,因为是财政拨款,所以,“想方设法”研究如何花钱,糟蹋纳税人的辛苦钱。
作为没有背景的新人,自然被财务处长安排一些“难啃”的工作。
不久,我就被处长要求开展审计工作,完全不是应聘时谈好的成本岗。
业内人士都知道,审计工作太得罪人了,体制内利益与权力纵横交错,一不小心就会被“灭”。
我其实当初直接想拒绝,心想:“大不了不干了,哥还可以回炉社会,又不像其他一直在体制内工作多年的人,离开体制,不好就业。”
但没有经得住处长的“PUA”:“先干着吧,你也看得见,我们这缺人,你先干着,把审计工作先开展起来,到时再调换。”
看在钱的份上,我忍了。
第一个项目是审计食堂。
我按照教科书式的审计流程开展工作,先了解被审计单位,评估风险,制定审计计划,下达审计通知书,获取审计资料,现场审计(访谈、穿行测试、实质性测试),撰写报告,与被审计单位交流,下达审计整改通知。
一天上午,我正埋头写一些无聊的工作报告,一位漂亮的女士敲门并探头问道:“是吴老师吗?”(本人姓吴,集团内对搞不清对方身份的统称老师)
“是的。您好!”
“我是我们研究所综合部食堂管理办的,姓周,我的主任让我把审计资料给您送过来。”
只见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放下手中的文件夹:
“您发的审计资料清单,有一小部分我还没准备好。这个U盘装的是一些电子资料,我是编外人员,所里(军工集团总部称为“*研究院”,子公司成为“*研究所”)保密系统的输入输出系统对我是不开放的,只能用U盘拷给您了。”
“没关系,多谢了!我先研究下,回头有问题再向你请教。”
“好的!”说完,她就告辞了。
后来接触多了,我才知道周姐是某个领导的老婆,不知什么原因没能入编,以合同工的形式被安排在了食堂管理办。整个管理办干活的就周姐一个人。
据周姐介绍,所里为了减编与省事,把食堂承包给外面的A公司运营。
合同是一切市场行为的起点,所以我先翻看了食堂的承包合同:研究所每年支付A公司120万管理费,食材由A公司代为采买,研究所按一定标准支付给A公司食材采购款。
我又让所里会计办提供了近一年支付给A公司的食材采购款明细,一看数据,吓一跳:约1个亿。
直觉告诉我,这一个亿的流水,得有多少利益纠葛在里面哟!
再细查当时所里采用的招投标流程,竟然采用的是邀标方式。按照国家采购相关法规,500万以上必须公开招标了。
食堂管理办主任的说辞是,我们当时是按120万的金额来选择适用的招标程序的,所里办公会也是同意的。(言外之意是,这个是整个高层的一致行为,别深究!)
食堂管理办主任,50来岁,在所里工作几十年了。他是典型的官僚作派,待人礼数周到,让你挑不出毛病,但又感觉有点虚情假意;说话官方,滴水不漏,说了等于没说;说话干事只选择对自己有利的,习惯性忽略不利因素。
审计期间,所长捎人传话,让我查一查当时的所办公室决策程序,是否按照“三重一大”流程操作的。
所长几乎可以称得上“一把手”,尽管名义上还有所党委书记压着,但就只论实际职权,所长权力要大些。
一个准“一把手”会对具体的审计项目作出明确指示,实在令人深思。
所长有明确指示,我自然高度重视,仔细看了看相关资料,原来这家A公司已经承包食堂多年,比现任所长的任期都长,看来所长是对A公司有些“想法”了。
再调看办公会决策文件与招投标程序文件,发现发标文件早于办公会决策文件,也就是办公会“形同虚设”,经办部门“先斩后奏”了。
按理说,所长可以直接在办公会上提出异议呀,为何要等到审计时再暗示,除了所办公会成员之间的权力斗争之外,我想不到其他原因。
我让周姐提供了A公司全年采买食材的进销存记录。
周姐说是要等几天,因为资料得让A公司准备。看来周姐以前都没管过A公司的采买记录。
审到此时,我感觉食堂管理办的心也真大,管理也太粗放了,对进销存都不关心,实在是匪夷所思。
几天后,周姐把A公司的进销存记录发了过来。
首先,我感觉A公司提供的这个账目就是个假的,因为每月的金额分布太均匀了,完全看不出食材价格的波动性。
其次,账目显示A全年采购共计9700万,但所会计办支付的全年食材费用为1个亿,中间相差300万,再细看合同,这里有个3%的损耗率。
这就奇怪了:你说你买了1个亿的食材,然后只有9700万被所内员工吃进肚子,损耗了3%,我都可以理解,但所里给了1个亿,你进货环节直接损失3%,只支出了97%,这就难以理解了。
唯一的解释:账做得太突然、太假,没考虑清楚细节。
这个问题与食堂管理办主任交流,他直接回避了问题焦点:
“我们是直接管理的员工每日的菜成品分量、质量,卡住了最终环节的质量,也就控制住了整体效果。
至于3%的损耗,我们没有关注这个细节,我们也没有对A公司的进销存进行管理。”
不能说其回答有明显漏洞,只能让其提供对终端的管控记录、方式、方法。
几天后,提供的资料显示,偶尔会对成品菜进行称重,很少对价格进行调研,只有那么1次2次市场询价记录。
按照这个逻辑查下去,管理办责任顶多是因人手不够而管理不善、不精细。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问题核心,但你就是逮不住实际的把柄。
在现场盘点时,还发现一个过期发霉的猪脚放在冰箱里。这种食品安全问题也是大问题,甚至比经济问题更大。
所以,主任这次并未打马虎眼,而是明里暗里要求在审计报告里不要反映。
主任也许有背景吧,敢直接对审计提条件,我因是初来乍到,不想过多地纠缠于政治斗争中,直接将是否写进报告的决策权交给了财务处长。
审计程序基本走完了,下一步是撰写审计报告。我以为审计工作接近尾声了,其实,最核心的权力游戏才刚刚开始。
审计报告在财务处长的要求下,我改了20稿以上,一会觉得证据不够充实,一会觉得“定罪”过重,一会觉得“定罪”过轻,一会觉得牵连的部门太多,一会觉得就应该把所有问题都暴露出来。
这说明财务处长始终在如何平衡各种势力的问题上摇摆不定。
我可以理解财务处长的难处:他上面还有各种厅局级干部在把持一方,有时候“马蜂窝”捅大了不好收场;所长似乎也不怎么支持财务处长的工作。
报告改了大概3周,时间上拖不起了,只能进入下一阶段:与被审计单位——食堂管理办及其上级领导部门(行政部)讨论审计报告。
行政部领导是一位女士,我们称其为B领导吧。一副雷厉风行的样子。江湖传言,刚调任现职时,一顿饭局,直接“喝趴”了所有所领导,从此人送外号“女中豪杰”。
B领导认真审阅过审计报告,且十分拎得清审计发现问题的重要与否,开会首先发言:
“我觉得这份报告写得不错(先给予一定肯定),为我们今后的改进食堂管理提供了指引方向(这里直接将问题定性为管理问题),但有些数据或者说法令人感觉到“惊悚”(这个用词已经很严重了),比如300万的事情。”
说实话,我听了B领导发言后,只感觉B领导底气比财务处长足多了,感觉他们不是在接受审计,而是请我们写了一份咨询报告。
会议全程,财务处长都比较“唯唯诺诺”,完全没有私下在财务处里的“霸权”作风。双方背后的实力悬殊,一目了然。
这一下把我给整“无语”了,这审计工作以后还怎么干。
后来又经历过几次类似的沟通会,反正最后的结果都是重新修改报告用词,重新润色,真正的直击要害的话不能明说。
我冷静下来,仔细想想也能想明白:
审计工作,对我来说,可能就是专业能力上的,但对被审对象来说,他们是把自己的一生都耗在单位了,也不可能重新开始了,就是“生死考验”,尤其是手脚不干净的,更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动了人家利益,不跟你拼命才怪。
没多久,我综合其他因素,离开了体制,跳出了这个利益漩涡。
据说,我走后几个月,才最终敲定审计报告向全所公示,报告对300万的事只字未提。
至于事后食堂管理有没有改善,我没有继续关注。
外界只看到体制内管理落后,效率低下,实际上进入体制内的多数都是社会精英,智商情商称得上社会顶流,背后的利益算计才是根本。管理不善、效率低下是有意为之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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